第15章 隔天(08-08)發
敏的病情細細了解一番,得出陳淑敏是着涼後又吃了大熱大冰的食物,一時腸胃受不了導致病發。
好在陳淑敏病得不嚴重,只是病發的急,服了千秋開的藥後,蒼白的小臉慢慢恢複紅潤,沉睡夢鄉。
擔心陳淑敏夜裏再發病,千秋執意要求留下守夜。
李玉回了自己家、周姨娘和南書藝去廟裏求簽未歸、丫鬟們被遣到旁邊屋子候着,偌大的寝屋只剩下四喜和千秋二人,燈火閃爍,相互無話。
這種情況在前世常有,南筝看書,四喜坐在一旁做其他閑活,一下午不說話也不覺得尴尬。可如今,四喜依舊坐在一旁做着縫補的活計,千秋低頭将陳淑敏的被角理了又理,覺得尴尬極了。她輕輕嘆了口氣,人還是那人,可終究是變得不一樣了。
低沉不是法子,千秋拍拍臉提起精神,既然覺得尴尬,那就說說話呗!
她走過去将油燈撥亮了些:“燈火太暗,莫傷了眼睛。”李嬷嬷這個稱呼她是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的,若是直接叫四喜肯定也很奇怪。
四喜把針在發間劃了劃,邊縫補邊淡笑道:“多謝姑娘關心。老奴一把年紀了,火光再亮,看東西也有些模糊,真是不服老不行吶。”
若她擡頭,必定能看見千秋眼中的哀傷、苦澀和無奈。
千秋還想多與四喜說會話,她見四喜手中是件男子外套,便問:“這是叔叔的衣服?”
“老奴家那位哪能有這麽好的衣服。”四喜說到自己夫君時神情顯出些許少女的羞澀,但更多的是難掩的悲傷,“他命薄,沒享過什麽福,再新再好衣服一輩子也穿不了了。”
千秋也向李玉問過南永昌和四喜的情況。四喜和丈夫都是南家家奴,她丈夫早年殒了,之後她沒再改嫁一直留在南家。至于南永昌,李玉與他鮮少見面,只道是位有着書卷氣老愛板着臉的老先生。
四喜斂了情緒,沖千秋歉然道:“姑娘莫怪,人老了總愛想些以前的事。”
千秋搖頭,懊惱自己實在太不會找話題了。
明亮的燈火中,千秋的五官被照耀的更加深刻。四喜看愣了神,真的,她很像小姐……
見千秋投來疑惑目光,四喜陡然回神,接上先前的話題:“這件衣裳是老爺的,老爺念舊不肯換新衣,這不,把舊衣補補也好穿。”
Advertisement
千秋來永南莊這麽久,終于摸到了南永昌的“衣邊”。她忍住急切的心情,想多問些有關南永昌的事情,天不作美,下一秒寝屋的門就被人推了開。
作者有話要說: 再沖刺一章!手殘渣速,争取11點能發!
PS:上章中劉家人=李家人,一個父姓一個母姓,一時寫岔,希望大家不要看迷糊了。
☆、豐盛早餐
南書藝走進屋,看到千秋時眼睛微微睜了睜,原來門房說的姑娘便是她啊。南書藝略一點頭,算是跟千秋打過招呼。她徑直走到床前坐下,伸手探了探陳淑敏的額溫,這動作看起來十分親昵,可緊張和關切在她眼中微不可見。
“今夜你們兩守着?”南書藝轉過頭來,問四喜和千秋。
“是的,小姐。”四喜回道。
南書藝點頭,撫了撫衣褶,站起身來。“那就好生守着吧。”她抛下這句話,下巴揚起,眉梢帶着絲傲慢,接過随行丫鬟遞來的手爐,如她進屋時的突然,離開的也很迅速。
南書藝的态度千秋摸不清楚,總覺得有些怪。對客人也就罷了,孩子是自小帶大的,即便不是親生也該有情,況且第一見南書藝時,她對兩個孩子噓寒問暖不似作假,怎麽今日卻又變了?
閑聊的氣氛被南書藝的突然到來打斷,四喜的心情似乎不太好,低頭不語自顧自忙活着,千秋只得尋了本陳淑敏愛讀的話本來打發時間。
一夜過去,雨停莺啼,千秋在絨絨初輝中醒過來,身上披着薄毯。
四喜不在屋中,千秋揉揉眼打了個哈欠,也不記得自己是何時睡着,又睡了多久。她起身看了看陳淑敏,這孩子一夜安眠,病大抵是好得差不多了。
門簾響動,被人自外向裏掀開,一個丫鬟端了盆水走進來。
“姑娘晨好,可是辛苦姑娘了。”那丫鬟福福身,擰幹帕子打算為千秋淨面。
這場景有些熟悉,千秋想起了許久未見的水春。這一次她擡手接過帕子,當是婉拒,自己漱口淨面,那丫鬟低眉順目退到一旁,只在适當的時候遞上千秋所需的物品。
見千秋梳洗的差不多了,丫鬟開口道:“請姑娘前往食廳,小姐已備好早膳等候姑娘。”
千秋手中動作一頓,擡眼往窗外瞧瞧今日太陽是不是打西邊出來的,這才過了一個晚上,南書藝對她的态度似乎大有不同。
她不自覺朝床瞟了瞟,丫鬟又立即說道:“自有其他丫鬟來照料孫小姐,請姑娘放心。”
看來是不得不去了,千秋點點頭,由丫鬟帶路來到食廳。
食廳不大,裝飾簡單大方,廳內正中擺着一張八角桌,四角各有一只約人高的寬肚細頸青花瓷瓶,正對大門的牆壁上鑲嵌一幅百花争豔圖。
南書藝坐在桌子一角,見千秋來了,笑容揚起,站起身親自來迎:“昨夜辛苦千秋姑娘了,多虧了姑娘妙手回春,敏兒才能好的這麽快。妾身無以為報,粗茶淡飯還望姑娘不要嫌棄。”
千秋看着桌上頗為豐盛的餐點:五色五谷粥、點紅豆沙包、牛角水晶餃、玉米土豆餅、碧綠韭菜卷、金黃酥脆的油條、光滑彈牙的七色糕……呵!這哪是粗茶淡飯呢!
南書藝态度轉變太大,千秋不得不多個心眼。在她與南書藝太極推來推去數十回後,南書藝終于切入了正題。
“聽街坊說,姑娘醫術師從聖手白公子。”南書藝巧笑盈盈,卻擋不住眼中的精光。
“夫人高擡了,千秋不過是常常跟在公子左右,一來二去,也就學會些皮毛罷了。”千秋眉頭一跳,魚兒終于上鈎了。
“姑娘太謙虛了,”南書藝連聲稱贊,“街坊鄰裏哪個不是說姑娘醫術了得,聰慧得緊呢。”
千秋也陪着呵呵直笑:“哪是千秋聰慧,是街坊鄰裏捧場才對。”
南書藝問出的話像打在棉花上般無力,她的耐心已被磨得差不多了,索性敞開直說:“千秋姑娘,實不相瞞,妾身有事相求。”說着,向前屈身,就要跪下身去。
千秋忙扶住她:“夫人這是做什麽,使不得,使不得。”
南書藝垂下眉目,泫然欲泣:“妾身知道姑娘在為白公子挑選急需醫治的人家,這事本不能強求,可妾身實在是沒辦法了,才扯下臉來求姑娘,求姑娘救救家父吧……”
她的家父不正是南永昌嗎,千秋張口剛要答話,卻聽一道厲聲:“你們在做什麽?!”
周姨娘只做了簡單打扮,拖着寬松裙擺走進食廳,面上凝成冷霜。
“娘,您這就起了?”眼見最關鍵的話就說出口了,南書藝不由埋怨起周姨娘來。
“幸好我起了,不然,豈不錯過一場好戲?”不管出于什麽原因,看着自己的女兒眼中含淚地給肖似南筝的女子行跪禮,周姨娘心中的火蹭一下就上來了。
南書藝聽周姨娘說這話,暗道聲不好,連忙瞄了眼千秋,起身快步上前攔住周姨娘前行的腳步,“娘,您昨夜冒雨趕路不是累壞了嗎,怎不再歇息歇息?”語畢,她又小聲朝周姨娘耳語,“娘,事出突然,聽我跟您解釋!”
周姨娘眉頭沒松,不再開聲,只是看向千秋的目光不太友好。
南書藝回身朝千秋歉然笑道:“千秋姑娘實在抱歉,我娘身子還有些不适,我先陪她回屋歇息。”
見千秋面色如常,南書藝這才放心地拖着周姨娘回了寝屋,将自己打聽到的、計劃的說與周姨娘聽。
周姨娘聽完立即搖頭不贊同:“不行!平日你随性子行事我不說,可這件事不行!”
“為什麽!”南書藝急了,口氣也沖起來,“我這麽做是為誰?還不是為了我們娘兩日子能過好點!看爹的樣子也知道他熬不了多久,等他兩腿一蹬死了,就晚了!”
“為了我們?我看你是為了你自己吧?”周姨娘冷眼看南書藝,實在不明白為何自己的女兒會變成這樣,沒有遺傳到自己半分。她忘了,南書藝雖不聰明,卻将她對自家人的狠勁學到了十成十。“你當人家是傻了?人家要找的是病重之人,你爹他行之将木,本就到了時候,人家怎肯出錢出力去救?再說,這麽多年了他都沒松口,你以為讓他多殘喘幾日,他就會松口告訴你家産在哪?”
“萬事沒有一定,都說人臨死時容易動搖,不賭一把怎麽知道?娘您自己也說過,那姑娘肖似南筝,而南筝與她娘又頗為相似,爹心裏一直都只有她們兩個,保不齊見了那姑娘就松口了。這可是老天爺給的機會,不能錯過!”南書藝美美地想,等得了南永昌藏起的家産,拿一部分出來給相公打點官路,讓相公回心轉意,剩下的自己花銷,穿金戴銀晃花那群小蹄子的眼,她還會再有自己的孩子。南書藝沉浸在幻想中,開心地咧開了嘴。
南書藝不曉得,自己這番話如一把尖刀刺破周姨娘心裏最不願面對的事實。她生平最恨的兩個人就是南筝母女,明明早就死了,還跟鬼影一般來折磨她!
南永昌的書房中永遠只會挂一位女子的畫像,只會在看畫像時變得柔和,甚至只會對着畫像喃喃自語,說那些從來不會對她說的話。論相貌,她自覺不必那女人差,論行事,府中大小事宜她必躬身親為,連南老夫人對她都滿意的挑不出刺來,南永昌卻沒有一絲覺得他虧欠于她的愧疚。她怎能不恨!
她以為掃除擋路的阻礙,就能讓南永昌轉頭看她一眼,可她錯了,她付出了所有的青春年華,最終只換來冰冷的半邊床塌。
心中越痛越萬念俱灰,胸口團聚的怒火燒得越旺,周姨娘轉過頭,視線穿過打開的木窗,那是南永昌寝屋的方向。“好,就照你說的去做。”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如此答道,唇角勾起一抹扭曲的笑。
南書藝又找了千秋一次,将希望她救南永昌這件事說了,千秋當然是點頭應予。南書藝抓着杯子狂喝水,早知千秋這麽爽快答應,她就不賣命似地連哭帶唱地大說一通了。
自那日起,千秋正式搬入南家宅子,如願以償見到了南永昌。
見南永昌的那日,微風拂面,陽光正好,千秋的心情如同樹上鳥兒的歡悅啼鳴。
南宅三進三出,南永昌住在最裏頭。四喜打開通往最深處院子的木門,發出略是沉悶的聲響。與前頭兩個院子的翻新不同,這道門更為破舊,看上去有些年頭了。
“這個時候,老爺一般已經起了。”四喜朝千秋柔柔一笑。千秋願意住下為南永昌醫治,她很是高興。
千秋穿過那道門,門後的景象仿佛倒退數十年,所有的建築、搭建的庭院景致都是舊的,像是主人刻意保留原來的樣子。只有院中一顆參天大樹下有兩處新加的物什——兩座墳起的墓包。
四喜見千秋目光落在墓包上,以為她不喜,解釋道:“那兩座墓包是夫人和大小姐的衣冠冢。夫人和大小姐原本已挑了風水寶地安葬,老爺決定辭官回鄉時,不想打動土木驚擾夫人小姐長眠,便在這院中蓋了兩座衣冠冢,正對老爺的寝屋,如此老爺推開窗便能看見。”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是15號的,滾去睡覺啦~
☆、金玉蛋羹
南永昌的寝屋是兩間屋子打通而成,進門正中是寬敞的會客處,往右延伸是寝房,往左延伸是書房。
四喜先一步進屋,确認南永昌醒着後方才開門請千秋入內。
書房案臺前,一位老人坐于圓頭四方寬椅上,頭微微垂着。他側對着進來的二人,聽到有腳步聲靠近,頭稍稍擡起,用低沉略帶沙啞的嗓音緩緩說道:“四喜,把窗戶打開吧。”
案臺上方一扇雕花窗,若是打開,正對樹下兩座墓包。
四喜沒動,她曉得開了窗南永昌的思緒就再難拉回,于是走上前低下身在南永昌耳邊輕
聲說道:“老爺,有位姑娘,奴婢想讓您見一見。”
南永昌終于仰起頭來,順着四喜指的方向緩緩扭轉過身子。
千秋見過許多古稀老人,有富貴的有貧苦的,有鶴發童顏的有百病纏身的。對上南永昌的那眼她就知道,他過得不好。
千秋心中的歡喜被怒火灼灼燒盡。一兩個時辰前,她還坐在裝飾一新的前院食廳裏品嘗精致美味的早膳,卻不知道破舊木門相隔的後院中,自己的父親過得貧苦難熬。她的喉嚨被什麽堵住了,酸澀十分,若不是緊緊咬牙抿住雙唇,只怕下一秒她就要将之前所吃的東西吐盡。
南永昌的目光落在千秋身上,他的身子猛地一顫,手死死扳住椅子扶手,似想要站起身來。四喜見狀上前想扶,可她的手還未伸出,南永昌已松開扶手,恢複如初。
千秋這次不再抱拳,而是十分正式地福身行禮,姿态優雅,起身後簡單說明了來意。
四喜一愣,這可是官家小姐才會學的禮姿啊。
南永昌神色如常,“都已是半只腳踏進棺材的人了,不必姑娘勞神。”他清冷的目光轉暖,看向千秋,目光悠長,似透過她看着別人,“若你願意,也可住下陪我說些閑話。”
四喜選了間居中的屋子,屋中擺設亦是陳舊,落了一層灰塵,千秋和四喜打掃好一陣才算是能住人。
得了空,千秋詢問起南永昌的日常起居。
四喜抹抹手,看着地面走了會神,末了眉頭鎖起似下定決心一般。她先是嘆了聲,才擡手說道:“姑娘,家醜不能外揚,何況還是老奴伺候的主子們……可這些年來,老奴實在是憋的心裏頭難受……姑娘便當老奴是嘴碎也好自語也罷,老奴今日是不吐不快了!”她的目光飄向樹下兩座墓,說起往事。
自南筝病逝後,南永昌越發寡言,待南老夫人壽終,他辭官來到永南莊。永南莊是南永昌正妻艾月的家鄉,這處宅子也是艾月年少時居住過的地方,只是他們到時宅子已經幾經轉手成為廢宅。南永昌将宅子買下,重修了前頭兩個院子,最裏頭的是艾月住過的院子,因而保留原樣。
千秋聽四喜說母親的事,感覺有些不真實。自她有記憶以來,父親就是一張冷淡的臉,更是對母親的事情閉口不談。艾月二字,是家裏的禁忌。
四喜接着道:“搬來的頭幾年還好好的,往後,就漸漸起了變化。”
最先變化的是宅中的仆人,南永昌雖是個冰冷性子,待人卻很不錯,所以此行有不少忠心于他的奴仆自願跟來。可不知何時起,宅中的老奴仆不是主動離開就是犯錯被辭,等四喜反應過來時,宅中幾乎所有的奴仆都煥然一新,歸順周姨娘的裙下。
南書墨回皇都大昌為官後,周姨娘才真正開始行動。她先是架空了南永昌的位子,将宅中庫房握在手中,而後暗地傳言南永昌身體不佳,将他困在宅中,軟禁了起來。南永昌年紀大周姨娘許多,年老體衰,自是沒多少能力抵抗。吃不着好的,穿不得暖的,病了庸醫來看,南永昌的身子就這樣被一步一步拖垮了。
四喜不肯歸順周姨娘,被安排做最累最苦的活,卻拿最少的月錢,每月節省下來的錢也湊不了給南永昌做頓好的。直到陳家兄妹出現,周姨娘念着兄妹兩對四喜很有好感且南永昌也熬不過多少時日,四喜的日子才好過了一些。
聽到最後,千秋的指甲深深掐進肉裏,她心裏怒火翻湧,面上越是平靜。
千秋替四喜倒了杯茶,茶碗遞過去,她的聲音同時響起:“從明日起,南老爺的膳食由我來負責吧。”
翌日臨近晌午,四喜早早請示南永昌用膳,看着空空如也的桌面,南永昌不由發問。
四喜往外頭張望,邊笑道:“老爺,再等等,就來了。”等了片刻,她忽驚喜道,“來了來了!”
千秋穿着秀氣的碎花小裙,手提一個巨大的三層食盒走進來。
“抱歉,叫南老爺久等了,這就開飯!”食盒放在桌邊的小凳上,千秋一層層打開,從裏面拿出一盤盤菜肴。
桌子不大不小,被菜肴擺了個滿當。
嫩黃色的小米粥中,白胖胖的蓮子和飽滿的百合瓣若隐若現。
橢圓形青花瓷盤上,鲫魚從肚子剖開一分為二,青黑脊背自兩邊顏色漸淡至純白。魚面及周身澆了濃濃的醬汁,黃的姜絲、微黃的蔥段、紅綠相間的辣椒均勻灑在面上,七色相輔相成,煞是好看。
豌豆苗根根碧綠,軟軟綿綿相疊堆高,底端溢出些清涼湯汁,頂端幾枚紅椒圈點綴。
拍黃瓜是小菜,黃金香瓜是膳後水果。
酒釀青梅是潤口的茶飲,紮了小口的青梅丢入淡味水酒中,甜中帶着點酸,酸中纏着淡淡酒香。
擺在正中的也是千秋最想讓南永昌多吃些的菜:金玉蛋羹。
做這道菜千秋頗是花了些心思,水潤滑嫩的豆腐一買來就放進水中鎮着防止走形,她特意用一個很大的盆裝,先用小刀将豆腐切成四等小方塊,再用圓勺在表面挖出等大的小洞,這兩步都在水中完成。
随後,蝦仁剁泥,加入蛋液劃打片刻再撒鹹鹽劃打至均勻。
先前處理好的豆腐碼放在盤,連着盤子過加鹽的熱水中燙一下取出。打勻的蝦泥蛋液輕輕小心地倒入豆腐的小洞中,入蒸鍋。豆腐易熟,蒸久出水太多不嫩,出鍋時,千秋還撒了少許蔥花點綴散香。
這道金玉豆腐經過層層工序而出,蓮花紋圓盤中,方正豆腐塊層層壘砌,由多至少,呈寶塔狀。豆腐白嫩似玉,蝦泥蛋液黃中透出微紅好似金,玉裹金,金嵌玉,鮮香輕輕繞鼻,清淡柔柔入口。
連南永昌都忍不住稱贊:“沒想到你小小年紀廚藝卻是很好。”菜肴色彩缤紛,入口清爽,正适合這樣的苦夏。
這般年紀,配上對廚藝的熱愛,南永昌思緒飄飛,不禁想起南筝來,眼中竟有些濕潤。
他閉閉眼收起傷感的情緒,嘴角挂上淡淡的笑意:“都坐下,一起吃。”
四喜連忙搖手,奴不與主同坐同吃。千秋按下她的手,從食盒裏取出兩副碗筷:“吃飯就是要人多才熱鬧才好吃呀!我可是實打實按着三人的分量做的,不給我面子也得給南老爺面子嘛。”
四喜這才忐忑坐下吃飯,三個人邊聊邊吃,慢慢地,四喜也放開了。這麽多年來,第一次從這個院裏傳出歡聲笑語。
千秋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與南永昌同桌吃過飯了,即便在前世,一個月裏能有一兩次,她也是心滿意足的。和家人在一起,飯菜吃在嘴裏,很香。那是不同于以往吃到美味時的香,更是一種感動,一種幸福,千秋到今日才明白為他人做羹湯的意義。
伺候南永昌歇下,四喜合上門,對千秋感激道:“姑娘,真謝謝你能留下,老奴已經很久沒見老爺笑了。”她說罷,又看了看影子辨時間,快到哄陳淑敏午睡的時辰了,便朝千秋道了聲罪匆匆離開。
千秋目送四喜遠去,側過身來,目光投向南永昌的寝屋,輕輕的自語,像是說給自己聽的誓言:“爹,我定會讓你安樂餘生、長命百歲!”
如果順利,她的信已經在去往邑陽的路上,信會送至臨泉莊的人手中再轉交給溫瑜。她能做的只是調整南永昌的膳食填補元氣,真正關鍵的是溫瑜。
千秋讓李玉幫她擋下争相讨好她的人們,一門心思投進廚房,每日的菜肴花樣翻飛不帶重樣,下足了功夫。
期間南書藝“噓寒問暖”過兩次,都被千秋不痛不癢了擋了回去。
南書藝氣地揪帕子,這都過去大半個月了,眼見庫房所剩無幾,南永昌還是一點不松口,難道她讓千秋去接近南永昌是步錯棋?若不是千秋菜錢自付還給了住下的房錢,以南書藝毫無耐心的脾氣早就掃她出門了。
周姨娘更沉得住氣,南永昌心房難破,但時間确實拖不得太長,她最終決定親自去看一看。
周姨娘來後院的時候,這邊熱氣騰騰的早膳将将上桌。
皮薄汁多的小籠湯包、圓圓似紅日的紅薯餅、菜衣半透的翡翠彩蔬卷、清甜軟嫩的栗蓉雞蛋羹,還有鹹鮮糯口的手撕雞肉粥。
“夫人,今日怎麽得了空來?”千秋面上挂着笑,坐在凳上沒有起身,“不知夫人用過早膳沒有,若是沒有,便坐下與我們一同吃吧。”
周姨娘看着滿桌誘人的美味,如今南永昌的日子倒是滋潤,連面色都紅潤許多。南永昌沒擡眼看她,千秋也是看似親切實則冷淡的态度,她心裏堵得慌,着實是不舒坦。
“不用麻煩了,前院早就備好早膳,暢兒、敏兒還未起,所以妾身這才得空過來看看。”周姨娘強撐着笑臉,偏過頭用眼神示意身邊一位女子上前,“李嬷嬷還要照顧敏兒,她兩頭都顧怕是顧不周全,所以妾身讓秋岚來這院裏幫襯姑娘。”
千秋眉頭挑了挑,她猜的果然沒錯,先隔開四喜再派人來監視,周姨娘這是急了?
她笑着看向秋岚:“秋岚姐姐人如其名,看着便知蕙質蘭心,那往後的日子可就有勞姐姐了。”
秋岚低眉順目地應答,沒由來地心虛,只覺自己被看穿了一般。
周姨娘又寒暄幾句就走了,千秋讓秋岚自己挑個房間收拾,四喜被瑣事纏身,她只好請來李玉替她看着,自己出去買菜。
不能讓李玉等太久,千秋買菜的動作迅速。而後她提着滿當的菜籃到信館,她日日來,信館的人都熟悉她了,她的腳剛踏進信館就照例搖了搖頭。
搖頭就是沒有回信,千秋心裏焦急,不知溫瑜是沒回來還是看了信氣她擅自行動不想理她。日子過一天少一天,對南永昌尤甚,每一天都十分重要。
回到南宅,李玉一見千秋就奔過來,“你可算回來了,去了好久。”她都快要坐不住了!
千秋抱歉道:“在想事情,沒留神時間就過了。中午你別回去了,留下吃飯吧,也當是我賠罪。”
“飯可以吃,賠罪就談不上。”李玉調皮眨眨眼睛,“聽李嬷嬷說你做的菜可好吃了,我正想着怎麽厚臉皮蹭頓飯呢。”
千秋被她逗笑,與她好一陣嬉鬧,方才去做飯。有李玉在旁邊打下手,出菜的速度快了不少。
李玉看着一桌美味,口中犯饞,不住誇贊:“原來你廚藝這麽好!”
可不是嘛,老鴨湯湯色金黃氣味香濃;糯米粒粒飽滿粘在排骨上,淋上勾芡的調味湯汁,泛着油亮光澤;黃瓜雞蛋卷翠綠中帶些焦黃,散出香氣;似小樹的花菜與新鮮香菇交錯相疊,幹煸的做法留下厚厚的柴火氣;還有這奶汁山藥,也不知千秋用了什麽法子,山藥去皮卻不黑,白嫩嫩一片,奶香濃郁。
一想到自己拿得出手也就娘親相傳的面食做法,李玉更是自愧不如。
日子過得悠哉,轉眼夕陽西下。
許是剛來,秋岚一整天都頗是安分,只在用膳時回前院不與他們同食,應是跑去跟周姨娘彙報去了。
千秋懶得管她,她沒有什麽好被窺探的,只要自己看緊一些,秋岚也動不了什麽手腳。
今夜是滿月,月大如盤,銀亮似雪。千秋在院中準備好躺椅小桌、瓜果零嘴,請南永昌賞月。
近段日子經過千秋的用心調理,南永昌氣色好了許多,不用人攙着也能走一小段路。躺在微涼的竹椅上,仰望無星獨月的幽藍蒼穹,蟋蟀鳴叫,微風陣陣,南永昌突然發現自己已經很久沒有這般悠哉閑适過了。
“月兒最喜歡滿月。”他突然開口,不知怎的,這樣的夜晚勾人回憶,令他想要開口說些話。
“月兒?是那位已逝的夫人?”父親少有地回憶往事,千秋不知如何接話,只好裝裝傻。
談到艾月,南永昌的神情是柔軟的,“每逢滿月的時候,月兒都會拉着我一同賞月,即便整夜無話,也覺得十分舒适。”與現在相比,才知道曾經的甜,“若我知之後會有更長的時間與她相離,那時候就該多與她說說話。”
千秋垂下眼眸,問出她兩世都最想問的話:“聽聞……艾夫人是難産,您……恨那個孩子嗎?”問出口,才發現如此艱難,甚至下一秒她就後悔了,只想抱住耳朵聽不到回答。
南永昌沒有看到千秋的神情,此時的他轉過頭望向那兩座墓包,其中一座就是女兒南筝的衣冠冢。
“比起這個孩子,我更希望月兒能活下來。”
南永昌的回答還是一字不漏地鑽進千秋耳中,她的心一痛,意料之中期待之外,想要接話,嘴角卻怎麽都彎不上去,眼前景象一片模糊。
“我知道,那并不是孩子的錯,是我自私,只會把傷心和怨氣發洩在她身上,若不如此,我會發瘋。”他看着南筝長大,從哇哇啼哭到會爬會走再到如花般美麗,每一個時刻他都看在眼裏。
“她年紀越大越像月兒,幾乎一個模子刻出來般。我一看見她,就想起月兒。”不想一遍遍沉浸失去愛妻的痛苦之中,南永昌選擇了逃避,對自己的女兒冷顏相待。
他是個悶性子,等他想通自己的冷淡對南筝是不公平的時候,常年固定下來的相處方式難以扭改。看着因他的溫柔而興高采烈的南筝,南永昌心裏越加愧疚,愧對自己的女兒,更愧對心愛的女人。
南筝死前拖着病體為他做了一碗姜汁撞奶,那時臨近年關,朝中事務繁忙,廚房熱了又熱,他還是沒有吃。沒想到那竟是最後一次。放在案臺上姜汁撞奶早已冰涼,隔了數天,味道已有些發酸,他還是一口一口吃掉,流下淚來。
等到生死相隔才真正曉得悔恨,可那又有什麽用呢?是他親手推開了望向自己的南筝,他是她的父親,父親能為女兒痛哭,可他能嗎?
“生不能相聚歡樂,死豈能垂淚相思?”
他不能,他不配。
作者有話要說: 關于豆腐放水裏不變形,是我平常做飯時發現的,我呢,早上買的水豆腐放上段時間就會出水+塌歪,後來就突然想着放水裏鎮着,效果還不錯。至于山藥不氧化這個大家都知道吧?就是放進加了醋的水裏,或者直接放水裏。嗯水可是好東西。
把之前發的兩章合并,調整+修改了一些地方。哎,網抽,終于發上來了。
☆、不安之心
南宅大門開的迅速,千秋反應再快,手裏的菜籃還是撞離了手,打翻在地。千秋彎腰去拾,步子往旁邊挪開幾步,給開門的人讓路。開門的人走近,步伐有些跌撞,卻是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身子被人大力扳正,千秋欲出言責備,待看清那人的臉,到嘴邊的話變成了驚訝。
“你……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
四喜臉色蒼白,眼中是驚慌恐懼,微微張開的嘴抖動着,卻說不出一個字來。
千秋一根心弦瞬間緊繃,心跳極快,咚咚咚咚像要從胸膛跳出來。她舔舔嘴唇,聲音竟有些顫:“別慌,別慌,慢慢說。”
方才跑的太急,四喜小腿發軟,幸好有千秋攙着她才能站穩。
“姑、姑娘……你快去看看老爺,老爺他……他……”四喜用力抓着千秋的手臂,仿佛見到什麽令人恐懼的事般驚恐不安。
千秋不敢多想,顧不得散落一地的蔬果,半扶半架着四喜,急急往後院奔去。
風吹葉動,嘩嘩作響。生長最為茂盛的那棵樹下,墓包前,南永昌背脊微弓,身穿白色寬袖深衣,腰間系着三指寬的黑色腰帶,一頭白發用墨玉發冠端正束起。
斑駁光影投在他身上,不停變換。風吹鼓起他的發、他的寬袖、他的衣邊。
他明明站在地上,卻又仿若下一秒就要騰雲飛起。
千秋一雙眼死死鎖在南永昌身上,那身打扮她再熟悉不過,前世她死後出殡,南永昌就是穿着這樣一身,舉起靈幡,送她下葬,入土為安。
可今日不是南筝的忌日,更不是母親艾月的忌日,他為何要作此打扮?
問四喜,她也不知所以然,“老奴今個大早照例去請老爺起床,便見他這般衣着打扮,簡直……”四喜的臉色更加慘白,“……大小姐出殡時老爺就是這身打扮……今日這般……簡直就像老爺也要追随而去……”她捂住嘴再不敢說下去。
追随而去……
不!怎麽可能!
千秋無法接受這樣的設想,明明幾天前他們還在賞月,明明南永昌終于肯說心裏話……
可是,南永昌幾十年來都不言心事,為何那夜卻說了這麽多?
觸景生情?對她敞開心房?還是……
溫度一點點抽離千秋的四肢,她不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