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隔天(08-08)發
,不願想……
整個上午,南永昌一切如常,照例是寫寫字、聽千秋念書或是望着墓包出神。清晨那一幕好似夢,千秋也希望自己只是緊張過度,她寸步不離,午膳也是叫酒樓做好送過來的。
南永昌為千秋盛湯,平時顫抖的手端得很穩,可到千秋手裏,湯卻灑了出來。
千秋慌忙放下湯碗,拿出帕子想擦拭南永昌的手,南永昌擺了擺手,接過帕子自己擦去手上的湯漬。
果然奇怪……
千秋臉上的笑是僵硬的,兩只手交疊緊緊握着才能讓自己稍稍穩住心神。
“您今日心情似乎很好?”她問道,想要确定些什麽。
南永昌的神情難得溫柔,“如此明顯?”他輕笑兩聲,視線轉向墓包,“昨夜夢見了月兒,她說,離我們一家人相聚的日子不遠了。”
千秋不知道那頓飯自己是怎麽吃完的,待南永昌歇下後,她用今生最快的速度奔向信館。
信館的人照例是搖搖頭,她不信,想到信堆裏去翻找,被信館的人攔住。
身體仿佛抽空了力氣,千秋軟在地上,腦中一片空白。
除了溫瑜,她還能找誰?
在信館當差,這樣的事情見得多,也是與千秋相熟知道她的品性,信館的人好心提醒道:“姑娘你去碼頭問問,興許你找的那人已經來了,只是未回信罷了。”
這話給千秋一線希望,她深吸口氣,朝那人感激地笑笑,起身朝碼頭跑去。
可惜,找遍碼頭,也沒能見到臨泉莊來的船只。
客棧、酒樓、茶館……能找的地方千秋統統找了一遍,哪裏有溫瑜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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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當然知道沒有,她害怕心中不安的猜想成真,自欺欺人地以為不回到南家,不想發生的事情就不會發生。
挨到黃昏時分,夕陽染紅雲團,彩霞遍天鋪展,千秋才邁着灌鉛般的腳踱步到南宅前,卻如何也擡不起手來推門。
忽地,門自內被人推開。
千秋吓了一跳,以為又是四喜,臉“唰”一下白了。
推門出來的是李玉,她見有人杵在門口也是吓了一跳,再一看千秋慘白着臉,她有些慌神,急急上前探了探千秋的額頭,關切問道,“千秋姐怎麽了?可是哪裏不舒服?哎!莫不是天氣太熱中了暑吧?”
千秋回之一笑,搖搖頭表示自己沒事,問道:“你怎麽在?”
李玉答道:“娘摘了些家裏種的蔬果讓我送來。”
“劉嬸太客氣了。”前些日子千秋和四喜做了幾個藥枕給李玉家,這次李玉來,應是還禮吧。
“你當真沒事?”李玉還有些不放心。
“我能有什麽事。”千秋連連擺手,“天快黑了,你早些回家吧。”
李玉見她不願多說,也不再問,又關心了幾句才回了自己家。
後院中空無一人,縱然夏日蟬鳴綠葉成樹,依顯蕭瑟。
南永昌的寝屋木門緊閉,獨那扇對着墓包的镂花木窗支起着,夕陽斜照,将兩座墓包和木窗籠進同一道餘晖裏。
千秋的寝屋位于院子中部,她站在門前扭頭看向那扇木窗,與窗外黃橙橙的陽光不同,窗裏黑洞洞的,隐約可見絲絲白光。
白光……
千秋慢慢皺起眉頭,忽地睜大,心如墜無底深淵。
她飛奔進南永昌的寝屋,昏暗的屋內,只有案幾處透進光來,珠簾擋住大半視線,只能瞧見書房那邊有衣服的一角。
千秋的呼吸克制不住的粗重起來。她顫着手掀開珠簾,往裏走。
南永昌坐在四方寬椅上,頭低垂着,一只手放在椅子扶手上,另一只手堪堪搭着案幾邊緣,早晨還梳的十分妥當的頭發此時稍顯淩亂,耳邊有幾縷垂下,在光下閃着微光。
“您怎麽在這睡,若是着涼了怎辦?”千秋取來條毯子給南永昌蓋上,她的手碰到他的肌膚,一片冰涼。
作者有話要說: =L= 我不知道怎麽切視角更合适,所以前面的先放上來了,後面的還在碼。
☆、驚駭之夜(捉蟲)
溫瑜抵達永南莊的時候,天空半邊白半邊夜,月牙如鈎淺淺挂起。
他大步流星地走着,其實也沒見步子邁的多大,可偏偏速度極快,還自帶一股怒氣,行人紛紛為他讓路,又扭頭好奇他要去何方。
從碼頭走,穿過兩條街,順數第三條巷子。
信上的地址溫瑜早已滾瓜爛熟,永南莊他不是第一次來,很快就到了目的地。
巷子裏好幾戶人家,平民百姓家大多都不挂名牌,大門看着也差不多。溫瑜随手挑了戶人家敲門,門應聲而開,一個皮膚黝黑的結實少年探出頭來。
少年見是個不認識的,衣着光鮮不似平常人家,不敢不理,警惕問道:“你找誰?有什麽事?”
“請問這是不是有戶人家姓南?”
“是。”
“南家是不是有位叫秦千秋的女子。”溫瑜比劃了一下,“大約這麽高。”
少年愣了愣,回身朝裏頭喊了幾句,有年輕女子的聲音回道,“找千秋姐?誰?”随後門打開了些,一個少女探出半邊臉來。待她看清溫瑜俊秀的面容,不由呆了呆,好半天才晃回神來。
李玉知自己失态,幸而天色漸暗,門遮去了大半羞紅的臉。她伸出手指朝前頭一戶人家點了點,溫柔答道:“前面便是南家,公子你若要找千秋姐,可叫一位李嬷嬷帶路。”
二人問答間,有噠噠馬蹄聲和滾滾車輪聲靠近。
一輛馬車緩緩停在南家門口,從車上先下來兩個丫鬟,而後丫鬟們扶下位婦人打扮的女子。
李玉立即朝婦人一指,大聲“啊”了下,見丫鬟扭過頭來看她,又怯怯低下頭去,臉更加羞紅。
此情此景,溫瑜立即會意,朝那位婦人一拱手,問道:“夫人可是南家主子?”
婦人身邊的丫鬟上前半步,略福了福身,答道:“請問公子拜訪南家所為何事?”
“在下來找一位姑娘,以她傳給在下的書信來看,她應是在南家借住。”
婦人終于有了反應,她轉過頭來,眼神帶着探究:“公子是……”
溫瑜頓了頓,笑答:“不知夫人可聽過臨泉莊?在下正是從那來的。”
千秋信上說的簡單,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的情況下,溫瑜斷不會漏自己的底。臨泉莊在附近縣鎮頗有名氣,況且他這話也沒錯,他回到臨泉莊見了信,歇也沒歇就動身往這趕。
他不知道,這句回答歪打正着,讓在場所有人都誤以為他是聖手白錦。
南書藝來了精神,她不知千秋信上如何寫的,想了想還是端起架子,熱情卻難掩,喜笑顏開地請溫瑜進門。
命人奉上茶水點心後,南書藝差人請千秋過來。她心想着,這邊兩位都是主子,斷然沒有他們前去的道理,否則不是沒點主人的面子?
誰想,去喊人的小奴卻是驚魂不定地跌撞回來,口中不住喊着:“那……那姑娘……老……爺……”語無倫次說不出句完整的話。
南書藝蹙眉,喝道:“有話快說!”
那小奴跪在地上哆嗦地直不起身,只反複說着一句話:“……後院……後院……”
南書藝以為小奴是見了後院的墓包害怕,心中啐他一口:沒用的東西!
她欲再差個膽大的去看,卻聽溫瑜淡淡開口:“似乎有事發生,請夫人差人帶個路,在下想去看看。”
對後院最熟悉的便是四喜。今日偏巧,周姨娘進廟拜佛需得一個熟知禮數的嬷嬷在旁,原定的嬷嬷突發急疾肚痛難忍,臨時叫了四喜頂替。
這一去,得明日才能回。
南書藝與父親情淺,加上陳文書為官一事,她對南永昌更是怨恨。若不是為了找出南永昌藏起的家産,她倒巴不得南永昌早死早超生。
溫瑜面前,她得把孝女戲做足,親自起身帶路。
月光慘淡,後院一片漆黑,在夜色中勉強顯出建築的輪廓。
“你們這群懶人,天黑了還不點燈,嫌日子過得太舒坦了是不是!”南書藝罵道,又對溫瑜抱歉笑笑,“家父喜靜,平日總不讓點燈說怕毀了一地月光。”
溫瑜什麽樣的人沒見過?南書藝那點拙劣的僞裝和說辭,他看穿不說穿,心中疑惑更重,千秋為何要來這裏?
因為這戶人家的老爺受家人欺辱而心生可憐?
若真如此,他立即甩衣袍走人。
雲野神醫或許什麽都不缺,獨獨缺“憐憫”。他不像白錦,他救人為財為人情卻從不為憐憫之心。
院中已點起數盞四方彎角挂燈,暖黃的燈光合着蕭瑟的院子,更顯詭異。
那聲慘叫就在此刻響起。
所有人都被驚地停了動作,齊齊看過去。
一人坐在地上,手高高擡着,指向面前那扇支起的镂花木窗,嘴巴張開卻顫抖地發不出一個音節。
溫瑜目光順着木窗滑動,發現那間屋子門半開着。
他微微蹙眉,大步走過去,推開門踏進屋內。
南書藝被溫瑜突然的動作弄得一愣,她來不及攔,只得命身旁仆從舉着燈籠緊追其後。
屋內無燈,只有院中燈光投下來的幢幢黑影。
忽明忽暗的光影中,有兩個漸融在一起的模糊人影。
有膽大的仆從将燈籠往前移了些,照亮前方,待看清了眼前景象,那人身子猛地一顫,燈籠險些脫手。
光影亂晃,珠簾被風微微吹動,折射出點點亮光,相撞微響。
珠簾後,案幾前一個年輕女子頭發散亂及腰,她手中握着一把木梳,輕輕梳順坐在身前四方寬椅中的老人的白發。那老人垂着的頭微微偏着,臉色灰白,唇無血色,他雖坐着,身體卻有股說不出的怪異。
“秦千秋。”
年輕女子停下動作,緩緩轉過頭來,空洞的雙眼在看見溫瑜的一剎那凝聚出亮光,梳子脫離手中,身子抽空力氣一般軟倒在地。
“……救……他……救他…………”哽咽聲斷續傳出,“……救他……救他……求公子救救他……”秦千秋顫抖着身子,勉強撐起身子,雙膝跪地,頭重重磕在地上。
一下、兩下、三下……
額頭撞地,發出沉悶的聲音,在偌大的房間裏回響。
溫瑜的眼中只餘下不停朝他磕頭請求的仿佛入魔一般的千秋,原先想要說的責備怒話瞬間被震驚吞噬。
他邁出步子,眼中千秋的倒影越變越大。
“你在做什麽?誰教你這般的?”他的聲音冷冰冰的,含着壓抑住的怒火。
千秋撲倒在那雙皂色白底布靴上,死命攥着溫瑜的褲腿,牙關相扣,不住地重複那句話:“……救他……公子……奴婢求求您救救他……”
“他死了。”
溫瑜只盯着千秋的發頂,他連老人的身體都沒瞧一眼,即便不看,他也知道,這個人死去多時,已是回天乏術。
“不!”千秋厲聲尖叫,“他沒死!他不能死!他不該死!”
她猛地直起腰身,去抓南永昌的手,想要溫瑜把脈。
可南永昌的手僵硬如石,仿佛跟扶手生長在一塊,她胡亂抓了幾次也沒把他的手扳過來。
她又撲回溫瑜腿邊,扯住他的衣袖,苦苦哀求:“公子……公子您一定有辦法救他的對不對?您……您救活了這麽多人……一定有辦法救他的對不對?”
像是沒看見千秋滿眼水光之中的希望,溫瑜一點點抽回衣袖,冷冷道:“我只救活人。”他頓了頓,又将方才說的話重複一遍,“他死了。”
那三個字一個接一個吐出來,是不容懷疑的肯定。
千秋停了動作,搖曳的燈火在她眼中碎裂開,她的頭一點點垂下,抵在地面上,雙肩抖動。
“不……不……”她的手臂緊緊環抱住頭,身體縮成一團,好像這樣就能把不想聽、不想看、不想知道的事情隔絕開。
嗚咽的抽泣漸漸變成恸哭,聲嘶力竭地,仿佛用盡全身力氣,要将身體裏的所有都掏空一般。
南書藝傻愣愣看着這一幕。
她用力擠擠眼睛,眼眶幹澀,硬沒擠出一滴淚來。
是了,她一點也不傷心,又何來眼淚呢?
她很是煩躁,出這麽大個事,周姨娘卻不在,讓她如何做?而且她才是最該哭泣的人,她還沒哭,這個與南永昌認識幾十天的人倒哭得如此傷心,是要叫她出醜嗎?
南書藝沉下臉來,揮手趕仆從上前。
“姑娘莫要太傷心,家父能活至古稀,去時未遭苦痛,也是有福氣的。”她邊說着,邊示意兩個仆從把千秋架起來,其他的則去擡南永昌的屍身
千秋被慢悠悠架起,她的頭依舊垂着,長長黑絲遮擋住臉。
擡屍身的人從他們面前走過,圍住椅子的四面,互相看了一眼,點點頭,準備先讓南永昌與椅子分離。
一只屬于女人的細白胳膊突然伸進幾個漢子粗糙的手臂間,穩穩抓住了其中一人的手腕。
胳膊明明看似細柔無骨,偏偏力氣大得很,被抓住的漢子疼的臉微微扭曲。
離他們最近的女人只有千秋,那漢子扭過頭來,想叫她松手。
千秋也轉過頭來,對上那漢子的眼,漢子驚駭地瞪大眼睛,雙腿陡然發軟,跌倒在地上。
“你!你的臉!”
作者有話要說: 最近又是聖誕又是元旦,有點忙,回家都10點多了,這幾天更新會比較晚。如果碼的快,就争取下午5點前更新。
雖是遲來了,祝大家聖誕快樂~ ^—^
☆、再見新生
漢子驚駭地喊叫令所有人心頭又是一緊。
南書藝頭皮發麻,手指用力絞着手中的帕子。她的眼皮不停地跳,腿肚也在打顫,今夜還要發生多少事?!
架住千秋的兩人躲避瘟疫一般閃電松手,千秋晃了幾步,身子向前撲,雙手抓住四方寬椅的扶手支撐住身體。
“你們……”她擡起頭來,散落的青絲覆在南永昌的白發之上,陰恻恻道,“你們不許碰他!”
圍着椅子的三人原本就被吓得不輕,此時與千秋面對着面,臉色唰地慘白,立即明白了那漢子為何驚恐。
溫瑜離得最近,将幾人的反應看得一清二楚。
他不畏懼鬼神,與其說不畏懼,倒不如說根本不信。身為醫者,若選擇信奉鬼神,醫者的一雙眼睛必會被遮擋住,還如何冷靜醫治?
他擡手想搭上千秋的肩膀,看看她的臉究竟怎麽了,可手還未擡起,千秋身子突然動了一動。
只見她一點點轉動脖子,将臉轉向支起的镂花木窗,她的臉被青絲蓋着看不清楚,只能聽見她帶着哭腔的話語中有驚喜:“……三……大人……您是來收我爹的魂?太好了……”她一手覆在南永昌的手上,一手朝前伸出,“您既來了,就把我也一并帶走吧!”
溫瑜背脊發涼,千秋奇怪的言行讓他聯想到一物。
花影。
中花影者,即便順利從夢中清醒,也難逃亦真亦假的幻境,最終成癡瘋癫。
是因為花影?
溫瑜又覺得不可能,花影自制成以來,從未出現過蟄伏期,還長達兩年之久。他明明無法從千秋體內探出一絲花影的蹤跡,它消失的突然,會不會出現的也突然?
他不敢多想,迅速抓住千秋伸出的手,用力一拉,借着力道讓千秋轉過身來,面朝向自己。
千秋的手冰涼冰涼,溫瑜手指搭在千秋的手腕上,發覺脈搏十分微弱,他再看千秋的臉,縱使鎮定如他,呼吸也不由滞住,雙瞳微縮。
“秦千秋?”他的聲音低而遲疑。
站在他面前的人不是秦千秋,是一個陌生的美人。
說陌生,溫瑜卻又覺得似曾相識,這種感覺在柳月為千秋打扮後也出現過。是的,若是細看,這張臉與千秋的,确有三四分相似。
只是,這張臉雖美,卻泛着青色,自帶一股陰氣,說不出的詭異別扭。
“秦千秋?”他又喚了一聲。
有着陌生面孔的千秋聽見他喚,眼睫顫了顫,眼中的光點對上他,唇角彎起,緩緩展露出一個笑容,似安慰似解脫似抱歉。
溫瑜心一跳,看着那雙美目中的光點漸漸熄滅。
意識是從何時開始變得模糊?千秋自己也不知道。
她只隐約記得,她給南永昌梳頭,想讓他看起來整潔體面些。後來溫瑜來了,她抛下自己所有的尊嚴求溫瑜救南永昌,溫瑜卻說他只救活人。
“他死了。”
話語如冰,凍得她全身僵硬。
南永昌死了?怎麽可能呢?明明今日他還對着她笑,同她說話,聽她念書,午膳的胃口也很好……他明明這樣的鮮活,怎麽可能就死了呢?
她還沒有陪他多久,他怎麽能死?怎麽能!
她想去搖醒南永昌,叫他睜開眼來讓溫瑜瞧瞧,可他手硬如石,任憑她怎麽去抓,都紋絲不動。
在溫瑜再一次确定的語氣中,她終于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
力氣一絲一絲被抽空,她頭疼欲裂,心口似破了個洞,冷風呼呼灌進來,生生發疼,喉嚨也像有什麽堵着,酸澀腫脹的令她說不出話來。
父親……
她曾以為,重生為秦千秋,是她的幸。
重新擁有愛她的家人,知道什麽才是家,是她的幸。
可當她從那個說書先生口中聽到南永昌三個字時,那根她努力想要遺忘的線一下就從黑暗扯進白光之中,她才發現自己是多麽思念前世的家人。
即便清冷,即便疏離,她仍思念。
或許在南永昌眼中,她是一個過客,所以他對她敞開心扉。
與南永昌相處的幾十天,她做可口的飯菜,為南永昌讀他看不清的書,替他磨墨,給他縫補衣物……前世病弱的她無法做到的,這一世她都想一一補全。
時間太短太短,短到她覺得只是幾下眨眼。
她的父親太老太老,老到她想邁步去追,卻已輸了時間。
她蜷縮成團,大聲地嘶喊,泉湧的淚水灼熱臉頰。
從今往後,世上再沒有一人,是她的父親。
手腕傳來的刺痛将她的意識拉回些許,淚眼朦胧間,她看見有人想去碰南永昌的屍身。
平日不見有人伺候左右,人走後還想将屍身擡去何處?
他們沒有資格!
平日不見有人伺候左右,現在又想将屍身擡去何處?
她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硬是按住了其中一個粗壯漢子的手。
而後,耳側有輕微聲響,她扭頭去看,木窗外懸挂的燈籠不知何時熄滅,月牙挂在夜幕上發出慘淡的光輝,一個人閑閑坐在案幾上,有一口沒一口地喝着手中酒壺裏的酒。
這人一身黑衣黑褲,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亂糟糟頭發下的面容時而清晰時而模糊。
他見千秋的視線定在他這,絲毫不驚訝,模糊的面容上隐約勾出一抹笑意。
鬼老三?
他是來收父親的魂魄嗎?
她生出一絲欣喜,那她是不是也可以一同去了?
請求的話剛說出口,一股力氣将她的身子扭轉了個方向,對上一張俊秀的臉。
是溫瑜。
她想對溫瑜說聲抱歉,可沒有力氣張口,最終只得彎起嘴角,也不知是不是個笑容。
意識漸漸抽離身軀,大腦一片混沌,身體輕如鳥羽,熟悉的感覺令她安心,她合上雙眼,任憑黑暗将她吞噬。
千秋慢悠悠地飄着,不知過了多久,她感到眼前有些許光亮,隐隐有人聲傳來。
應該到了。
身随意動,她的雙腳穩穩落在地面上。
黃泉路、忘川河、奈何橋、望鄉臺、三生石……
千秋視線轉動,這裏的一切絲毫未變,在地府的三十年恍如隔日。
望鄉臺上一個男子背對千秋站着,一身素白長衣。
那男子轉過身來,是中年模樣的南永昌,原本清冷的眼角染着暖暖笑意。“筝兒。”他溫柔喚道。
千秋眼眶微熱,往前走了幾步,又怕那是幻象,不敢靠的太近,怕打破這最後的幻影。
“你們父女二人都是魂體,你也是前世的模樣,”鬼老三不知從哪兒冒出來,推了千秋一把,“地府可再沒我這般心軟的了,就算是幫老朋友一個忙吧,讓你們父女二人見上最後一面。”
千秋被他推的向前連走數步,南永昌慈愛的面容愈加清晰,若魂有淚,此時她怕早已淚若如珠。
“爹,女兒不孝……”她雙膝彎曲,要跪下磕禮。
南永昌扶住她:“筝兒不必,爹都聽那位大人說了,你沒有不孝,是爹對不住你。”
父女二人雖無言,卻沒有任何時候能比現在更懂彼此眼神中的含義,二人之間的冰牆融化,短暫的相認時光更是彌足珍貴。
“傻孩子,”南永昌輕嘆一聲,“為何要跟來。”
千秋垂下眼:“爹曾說‘生不能相聚歡樂,死豈能垂淚相思’,女兒亦是這樣想,爹走了,女兒與凡塵最後的一絲聯系也就此斷了。這些年本就是女兒借來的,用他人的軀殼過他人的日子,有時候害怕,自己是不是也會慢慢不像自己,變成另一個人。若是那樣,活與不活,又有何差別呢?”
“你若不活下去,才真正不像你自己!”
千秋疑惑擡頭,對上南永昌嚴厲的目光,“以前不論多麽難挨的病痛你都挺了過來,難道不是因為你想活着?這一世來之不易,你應好好珍惜。你既已答應代替那孩子,就該好好活下去,倘若你就此撒手離去,那孩子的家人不就變得與爹一樣?過去的你是你,現在的你也是你,爹走了,你大可不必被過去束縛。雖說如今你的身份不如從前,可跟的主子開明。南梁地域廣袤,你跟着他去看看山看看水,見自己以前想見卻見不到的景色,盡自己所能,過想過的日子,重要的不是過去,也不是将來,而是現在啊孩子。”
這麽簡單的道理,南永昌花了數十年才領悟,幸好不算太遲。
他輕輕拍了拍千秋肩,這算得上是數十年裏他對女兒做出的最親昵的動作,“不要像爹縮在一方天地間困住自己,那樣活着,跟死了,沒什麽差別。答應爹,要好好活着,這樣爹走的也安心。”
千秋的身體微微顫着,重重點了點頭。
南永昌展顏,想擡手去撫摸千秋的發,最終手還是垂下放在千秋肩上。
他的目光望向不遠處的孟婆和鬼老三,自知時間不多,他斂去眼中的暖意:“筝兒,爹接下來說的,你需地記牢。爹辭官不僅僅是因為守孝返鄉,還有一個原因。”他将整件事情的始末細細說完,末了交代道,“爹走的突然,你回去後雲盞和藝兒怕要為難你,她們一直認為爹為官多年不可能只積攢庫房裏那點銀子,猜疑爹還藏有錢財,那些銀兩你可酌情舍去,唯獨爹方才說的那樣東西,你必須拿到手親自保管!不能給任何人!可聽明白了?”
千秋還處于震驚當中,半天沒有反應。
南永昌心生愧疚,他清楚這件事不該由一個女孩家來擔,可眼下別無他法。若不是為了守這樣東西,他也不會茍活在世這麽多年,這是南家不得不背負的。萬幸他的女兒南筝,改頭換面,成了現在的千秋,此物交到她手中,那些觊觎此物的家夥也難以猜疑到她身上,危險會少許多。
“啪啪”兩聲清脆的掌聲,鬼老三悠哉哉走過來:“抱歉打斷二位父女情深,不過時候快到了,該說完的不該說完的都到此為止吧。”
他做了個“請”的姿勢:“南大人為官清廉,博學多才,是位人物,相信下一世能得美滿。還請這邊走。”
二人随鬼老三來到孟婆的瘦長矮幾前,南永昌接過孟婆遞來的孟婆湯,碗中湯色清如泉水。
“筝兒,記住爹方才說的話。”南永昌目光慈愛溫柔,難得玩笑道,“若爹有幸再世為人,你我相見時,可千萬別告訴爹。要不然,多一個比自己大這麽多的閨女,可是有些頭疼。”
千秋拼命點頭,她想笑,也确實在笑,可看着跟哭也差不多。
“爹去了。”南永昌最後說了一句,仰頭将孟婆湯一飲而盡。
他的魂體逐漸變得透明,自腳開始化成細小的粉末。奈何橋那頭的昏黃天空聚起灰白的雲團飄來,悠長肅穆的撞鐘聲一聲疊一聲,整座石橋騰起霧氣,那些細小的粉末自成細流,穿過霧向雲團而去。
長袖随臂飛起,千秋擡臂合手在前,朝南永昌彎下身去,而後緩緩跪下,雙手抵地,頭深深磕下,長拜不起,直至南永昌完全化作粉塵消失。
作者有話要說: PS:雲盞=周姨娘
感謝小天使們的支持~~文文的收藏馬上就過百啦~
過百的那天會更肥肥一章!再獎勵自己一雙想了好久的鞋子哈哈哈~~~
小天使們晚安~群mua~
☆、姜汁撞奶
鐘聲停,千秋長跪不起。
“起來吧,你爹已投胎去了,你也趕緊回去吧。”鬼老三的聲音在千秋頭頂響起。
千秋伸直手臂,撐起身子掉了個頭,轉向鬼老三,又磕下頭去:“大人的恩情小女子永世不忘!”
“不過是幫老朋友一把罷了。”鬼老三打個響指,食指向上勾了勾,千秋便覺有一股輕柔之力将她扶起,“你若真覺得欠我的情,那就等着,總會有我要你幫忙的時候。”
鬼差與凡人不同,會有需要凡人幫忙的時候嗎?鬼老三是随口一說,千秋卻記在心中,誠懇道:“若到那時,小女子定不負大人期望!”
“好好。”鬼老三随意點點頭,一揮衣袖,飄渺雲煙環繞住千秋的魂體,将她送回凡間。
待千秋的魂體完全消失在雲煙之中後,一直沒說話的孟婆突然開口:“你到底想做什麽?”
“做什麽?”鬼老三輕笑兩聲,扭頭看孟婆,雙眼眯起,臉上是慣有的漫不經心的笑,“我做了什麽你不是都看見了?孟婆啊孟婆,是不是見多了凡人,也會沾染上他們的猜忌?我日行一善而已,你倒懷疑起我來。”
鬼老三笑眼睜開,那雙眼中笑意散盡,薄薄的怒氣蒸騰上來。他扭回頭不再看孟婆,身影虛晃幾下,消失不見。
孟婆視線仍停在鬼老三剛站的地方,眉頭蹙起,眸中是擔憂。
“染上凡塵的到底是我還是你?”她嘆出一聲,輕聲自語道,“身在鏡中不自知,鬼老三,你若再這樣下去,便是我也保不了你……”
千秋睜開眼,燭火閃爍,刺得她眨了幾下眼。
她動了動身子,身下綿軟,應是在床上。身子輕微動作,從頭頂、手臂和腿上傳來絲絲麻痛,她擡起手,手腕處紮着兩根銀針。
床邊有聲音響動,溫瑜的身影進入千秋的視線,他臉色有些憔悴,脖子上挂着條布巾,臉上的汗水在燭火下折出微微亮光。
“你醒了?”溫瑜很吃驚。一整夜,他試了很多辦法都徒勞無功,幾近放棄。此刻見千秋睜開眼,那團堵在胸口重如磐石的氣終于順暢出來,一顆心落回原地。
“公子……”千秋才發現自己聲音沙啞,她昏迷了多久?
溫瑜見千秋想坐起身來,一把攔住:“別亂動,紮了針。”他半俯下身子,動作輕緩,将千秋身上紮的銀針一根根取下。
兩人都不說話,房中安靜的有些過頭。
“公子……現在什麽時候了?”千秋受不了這安靜,開口問道。
“卯時,你昏迷了一夜。”溫瑜的發有些淩亂,因他彎着身子,黑色發絲垂在他臉頰兩邊,遮去他的表情。
“對不起……”
溫瑜動作一頓,半響後才道:“我沒生氣。”
沒聽見千秋吭聲,溫瑜把頭偏過來看她,又重說一遍:“我沒有在生氣。”
“怎麽可能……”千秋不信,自己擅自跑到這麽遠的地方,又自作主張喊他來醫人,照他以往的個性,鐵定會生氣。
溫瑜無奈,安撫似地彎彎唇:“真的。”
原本他是氣的,氣千秋不跟他這個主子打招呼就擅自一人行動,若不是他提前甩手不幹回臨泉莊,也不可能收到信,這麽早就趕過來。昨夜發生的事歷歷在目,他心裏慶幸,萬幸他趕來了。
溫瑜托住千秋的背,扶她坐起來,接着取紮在她頭上的銀針。
手掌的熱度隔着衣料熨燙過來,燙紅千秋的臉頰。毫無原因的,她心跳如雷。只是取針而已,生病看大夫不也要被碰手診脈嗎。千秋這樣說服自己。
可心卻咚咚咚咚響個不停,快的要失去控制。
她背脊僵直,生怕一個不小心被溫瑜發現這個小秘密。
無人說話,卻再無先前的尴尬不安。時間突然變得難熬,千秋放輕呼吸,這種情形真是羞人,可她卻偏偏有些歡喜,不由自主希望溫瑜的動作慢一點,再慢一點。
“公子,”千秋低低喚一聲,“昨晚,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麽。”
溫瑜專注手中動作,輕得不能再輕,将最後一根銀針取出,他才“嗯”了一聲做回答。
千秋往後仰起頭,溫瑜的臉在她眼中倒立過來:“昨晚發生的事,日後我會說明給你聽,一定!”
溫瑜看進那雙黑如墨的眸子,有誠懇,有緊張,沒有退縮。不知為何,他焦躁了一夜的情緒轉好。沒有更多言語,他略一點頭應道:“好。”
昨晚千秋昏迷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