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三十七相逢

西北的風像刀子,幹冷,裹着粗糙的沙粒,刮在臉上,生疼。

稚子壓抑的嗚咽聲順着狂風傳來,斷斷續續,像是要哭的喘不過氣來。

“刷——”鞭子甩出來的破空聲格外尖利,“啪”的一聲抽在人的身上,悶響。

孩童脆弱的哭泣聲越來越大,同時還帶着含含糊糊的哀戚叫喊,“爹——”

西北的風沙果然大,顧矜眯眼,看着被官差抽打的中年男人,瘦骨嶙峋,胡子拉碴,卻用身體把孩子護的緊緊的。

那是朝中被顧家一事牽連的一位官員,同他一樣被充軍西北。可憐還有一個剛到十歲的幼子,被一同發配。孩子體弱,熬不住這長途跋涉,在路途中生了病,一直在發燒。官差沒有那麽多耐心,看見孩子摔倒就是一鞭子,那官員自然撲上去擋住。便成了如今的局面。

顧矜伸出舌尖,舔了舔幹裂的唇瓣,一口的腥氣。這是他被流放的第二十三天,他随着押解的官差出了寒山關,再行十日便可到達西北,充當戰場上的兵卒。戰場上刀劍無眼,也不知他能不能活下去。

兩年前,顧赪被派往嶺南剿匪,結果在嶺南中伏,副将帶着大半的人馬沖出重圍,顧赪卻沒能沖出來。顧矜不知道顧赪這是有意還是無意,不過,嶺南多毒瘴,他三叔多半已經折在那裏了。

結果,他三叔出事沒多久,顧家被宋禦史列出三大罪狀,乾元帝大怒,下令徹查。沒想到牽連甚廣,隐隐有指路徐國公的意思。顧矜冷眼看顧家被背鍋,一層層的污泥糊上去,将顧家百年積累的名聲完全敗壞。

呵……還好小叔已經去了,不然面對這麽多的折辱,該有多難堪。顧矜看着那對被毒打的父子,垂眸,人各有命,也許提前死在路上要被死在戰場上溫柔的多。

“爹——”孩子尖利的慘叫傳來,顧矜擡頭,竟是那官差把孩子從官員懷裏拖出來開始撕扯對方的衣服。

他曾聽聞西北荒涼,很少有女人,很多士兵會找軍營中比較孱弱的人發洩,卻沒想到,這官差會對一個還沒有成年的孩子下手!

小孩子稚嫩的皮膚暴露在西北蒼茫的大地上,像一塊被人遺棄的羊脂白玉。孩子被人在地上拖拽,身體被尖銳的礫石劃出刺目的血痕,五指在地面抓握,卻只是徒勞的被人拖向陰暗的角落,哭聲微弱。

那官員則被另一個官差踩在地上,一臉的血淚。目光觸及顧矜,滿滿的哀傷絕望,還有痛恨。

顧矜瞳孔緊縮,驟然起身,肩膀卻被一股大力壓下,膝彎被人狠踹了一腳,強迫性的跪在地上,沙石磕在膝蓋,生疼。

“老大,你看,這小子想出頭啊哈哈哈。”

Advertisement

顧矜頭皮一緊卻是頭發被人一把揪住,然後就被人強迫性的擡起頭來。顧矜冷冷的看着拿着鞭子往這裏走的官差,眼神如無波死水,只沉沉的盯着來人,像在看一具屍體,看的人心底發涼。

“媽的,這小白臉看什麽看呢!眼神跟死了全家樣!”官差啐了一口,上前就是一腳,正踹在顧矜心口。

顧矜悶哼一聲,被踹翻在地,緊接着頭一重,腦袋就被人踩住,官差得意的聲音自頭頂傳來,“什麽探花郎,還不是要被老子踩在腳底下,眼珠子瞪什麽瞪,到了關塞有的是你受得!”

顧矜只覺得頭腦中嗡嗡作響,胸口悶的厲害。耳畔那孩子的哭喊聲卻是越來越微弱。漸漸的掩埋進西北蒼茫的風聲中。

人命……真是可悲。

官差罵罵咧咧的聲音在耳邊被風聲模糊,顧矜手指蜷曲,緊緊握住,指甲刺進掌心。

“唉呀,裝死!方才不是還想去救人嗎,現在怎麽就跟條死狗一樣不動了!還有這雙眼睛……”身體被人狠踹幾腳,那官差像是還嫌不夠,看着顧矜的雙眼,冷笑,“讓你再看!”

那官差竟是取出腰間的鞭子直沖顧矜的眼睛甩下去,這一鞭子落在眼睛上非瞎不可!勁風襲來,顧矜看着鞭尾掃來,目光冷漠。

“刷——”破風聲尖嘯,眼見鞭尾要落進顧矜的臉上,卻在最後一刻撤力,鞭尾擦過顧矜的側臉,只留下一抹紅痕。官差的慘叫聲響起,豔紅的血液沿着他斷裂的手腕噴濺,落進顧矜睜開的眼裏,沿着眼角緩緩滑下。

鞭子啪嗒一聲落在地面,連同那只拿鞭子的手。

血流了一灘,緩緩滲進沙地。有馬蹄踏在地面上的沉悶聲響起,越來越近。顧矜渾身疼痛,艱難的從地上起身,還沒看清來人是誰,腰間驟然一緊,直接被人淩空抱起。

後背靠上一人的胸膛,對方強制性的摟住顧矜的腰,修長的手指帶着薄繭,暧昧而撩撥的撫上他被鞭子抽傷的側臉,“疼嗎?”

眼角觸及是一片豔紅的袍角,紅豔如火,張揚熱烈。被鐐铐鎖住的雙手被人溫柔的擡起,“手腕都被磨破了。”

鐐铐在來人手中破碎,恢複自由手腕被人溫柔的握住,破皮處被人輕輕的碰了碰。

“肯定很疼……”來人溫柔的呢喃,像春風化雨。

“誰敢讓你疼,我宰了他。”蘊含怒意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一字一句,像裹着堅冰。

顧矜看見了飛濺的血,長劍過處,官差身首分離,瞪圓的雙目尚且帶了驚詫和恐懼,便永遠凝固扭曲,而後骨碌碌滾出老遠。

溫熱的掌心覆上眼睑,有帶着滿足謂嘆的聲音在耳後響起,“髒,別看。”

顧矜驟然僵直了身子,一動不動。

“呵,這麽緊張做什麽……小哥哥,可是認出我來了?”耳尖被人輕輕的含住,柔軟的舌尖舔舐過顧矜的耳郭。

顧矜伸手,覆上掩着他眼睑的手掌,唇瓣抖了抖,終是吐出兩個字,“衛皎。”

衛皎輕笑,“猜對了。”

随意的揮手,衛皎身後跟随的暗衛領命,将剩下的幾名官差解決。風沙彌漫,空氣中帶了腥氣,被官差押解的犯人擠成一團,瑟瑟發抖。

衛皎擡手,打算把這些人全部解決掉,卻被顧矜按住手指,“別,有的是被無辜牽連。”

衛皎挑眉,看着那些犯人,吩咐一聲,讓暗衛梳理一下人員,自己則抱着顧矜策馬而去。

衛皎抱着顧矜的胳膊勒的死緊,像是守財奴緊緊守護自己的財寶,不讓任何人觊觎。

顧矜只覺得背後那個懷抱硌得慌,有溫熱的吐息低低的噴吐在耳後,一點點激起細密的麻癢,他聽見對方帶了笑意的聲音緩緩的響起,眷倦不已。

“顧矜,好久不見。”

衛皎是一個月前才出的蜀地。自從他被他那無良的老爹扔到安廣居,這一丢就是五年。衛皎在安廣居過的慘不忍睹。被淳于珂公報私仇各種鞭撻,花了三年時間将藏書閣內的典籍看完,後來又用了兩年的時間來破解安廣居附近的奇門遁甲,直在一個多月前才總算找到了出路。

一路心急火燎的往京都趕,誰料剛出了蜀地就聽得顧家被抄了家,顧矜流放西北。衛皎只來的及同他爹娘知會一聲,帶了部分暗衛就直接往西北奔波而來。

看到顧矜被人毆打的那一刻,衛皎只想殺人。幸好,他還是趕到了。

那官差下手很重,怕顧矜難受,衛皎一路走走停停,最後在邊塞找了處簡陋的客棧,打算先讓顧矜修養一下。

衛皎抱着顧矜下了馬,原本打算将顧矜抱進去,卻被顧矜掙紮下來。

“不用抱我,我還能走。”

懷中空落落的,衛皎嘆氣,伸手攬住顧矜的腰,稍微扶了扶,“你受傷了,還是得小心些。”

看着正扣在腰間那只有如羊脂美玉般的手,顧矜抿嘴不語。

衛皎扔了一塊銀子,要了一間房和一桶熱水,讓掌櫃的拾掇些飯菜送上去,扶着顧矜就上了樓。

八年未見,顧矜看着衛皎,一時竟有些反應不過來。幼時孩童臉上的嬰兒肥随着時間的流逝褪去,露出精致到妖孽的五官,挺鼻薄唇,鳳目淩厲,不笑的時候莫名帶了點淡漠,或者威嚴。

身形拔高,扶着他時,方才發現衛皎已經同他一般高了。記憶中的那個總是可憐兮兮,對他黏黏糊糊的小孩子……長大了。

顧矜從京城流放到西北,幾十天來沒睡過一次好覺,食不果腹,再加上又挨了一頓打,整個人憔悴不已。

熱水被小二送上來,衛皎開門,将熱水接進來倒進浴桶裏。“水滿了,洗吧。”

衛皎看着顧矜,笑的異常燦爛。

房間只有一張床一個桌子,別的什麽遮擋都沒有,衛皎就那樣趴在桌子上目不轉睛的盯着顧矜脫衣服。

粗麻布做成的囚衣下是顧矜修長柔韌的身體,不像平常書生那樣瘦弱的像只白斬雞,顧矜的身體肌肉流暢,紋理分明,看得出是有經常習武造就出來的完美體型。衛皎盯着顧矜尚且被亵衣包裹的長腿,腦海中浮想聯翩。

顧矜驟然轉過身來,露出腰腹胸口上被人毆打出的青紫痕跡,“衛皎,你在看什麽。”

“看你……”目光觸及顧矜緊蹙的眉頭,衛皎立馬甩掉腦袋裏充斥的不和諧思想,托腮,笑的溫溫柔柔,“顧矜,你身上的傷疼不疼,等會兒我幫你上藥。”

顧矜:“……哦。”

然後擡手就将剛剛脫下的衣服扔過去,正巧搭在衛皎頭上,只聽得嘩啦的水流聲響,等衛皎把頭上的衣服扒拉下來時,顧矜已經坐進了浴桶裏。

衛皎看着只露出一個頭的顧矜,遺憾的轉回目光,嘆氣,唉,本來還以為可以多占會兒便宜。

顧矜看着目不轉睛盯着他的衛皎,沉默。當初衛皎說半年之內回來,結果……呵,果然是個狐貍,騙人。

第一年衛皎沒回來,他覺得可能是淮陽太忙。

第二年衛皎還是不曾回京,但是托人送來一封信件,說是他要過寒蹊江了。他算好了衛皎回來的日期,在城門口等了一天,最後是被郭粲拉回去的。

第三年……

最開始他還帶着莫名的期盼,希望衛皎能夠某一天忽然出現在自己面前,黏黏糊糊的抱住他要糖吃。可是等啊等,最後竟是連一封書信都沒了。

顧矜看着正趴在桌子上扣木頭的衛皎,垂眸,一點點搓洗自己的手指頭。

多年不見,怎麽還是這個德行。

衛皎眼巴巴看着顧矜搓洗,猶豫半晌,默默蹭過去,“顧矜,我幫你洗頭發吧。”

顧矜:“……”

看着衛皎伸過來的白爪子,半晌,顧矜勾唇,“好。”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