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五十三
顧矜做了一個夢。
夢到他要去國子監的前一晚,他娘親在燈火下為他縫衣服,針線自布料中穿刺而過,留下緊密的針腳。
“此去你自己保重。”溫亦茹輕輕的将細線咬斷,衣衫被她整整齊齊的疊好,包進包袱裏。顧矜趴在桌子上看着他娘親柔和的臉,輕輕的點頭。溫亦茹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輕輕笑了,“阿矜,你長大了。今後的路,你自己走,不要想娘,娘肯定過的很好。”
顧矜伸手抓住溫亦茹的袖子,“娘,兒子一定會争氣,以後将你從莊子裏接出來,再不讓你受別人一絲一毫的氣!”
溫亦茹輕笑,手腕一翻掌心便躺了一顆糖,“阿矜,今後不高興的時候就吃一顆糖,口中甜了,心中的苦也會散開。”
顧矜伸手接過,剝開糖紙,還沒來得及将糖果放進口中,再擡眸,燈火仍舊暈黃,衣服齊整的放在包袱裏,他的娘卻是不見了。
顧矜驚恐的起身,往房間外面跑出去,推開門,便見火光沖天,他的娘親被人抱在懷裏,衣衫上層層的血融開,臉色蒼白,已經沒了氣息。
“娘——”顧矜猛的坐起,剛縱起來腦袋就和一個東西來了個親密觸碰,咚的一聲,顧矜只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蒙了。
衛皎捂頭,扒拉着床板,整個人眼淚都快要掉下來。疼,忒疼。衛皎被撞的簡直眼冒金星。
也不知是他那一掌打狠了還是怎麽回事,顧矜睡了一天,而且擰着眉極其不安穩,一頭的冷汗。衛皎剛湊過去幫顧矜擦汗,結果對方起來就是一個撞擊,衛皎直接給拍床底下去了。
顧矜倒在床上,頭腦發懵,心悸的厲害,不知不覺,眼淚流了滿面。衛皎剛爬起來就看見顧矜滿臉淚水的模樣,上輩子加上這輩子他就沒見過顧矜哭,還是這種稀裏嘩啦淚流滿面的。看着顧矜頭上那塊青紫,衛皎什麽疼什麽蒙都飛了,立刻抱着顧矜輕輕的揉着那塊青紫。
“不疼,不疼,我給你揉揉。”活了兩輩子從來就只有別人哄他,衛皎手足無措的抱住顧矜,想着他娘在他哭時怎麽安慰他的,輕輕的在顧矜的背上拍了拍。
顧矜擡手抱住衛皎,臉埋在衛皎的衣領處,靜靜的,不發出一絲哽咽,衛皎卻感覺到自己脖子處有冰涼的液體不斷的滴落,将衣服浸上大片大片的水澤。
衛皎隐約猜測到了一點,指尖一抖,終是将自己的心中的不安壓下去,輕柔的拍了拍顧矜的背脊。
寂靜在屋子裏泛開,衛皎抱着顧矜顫抖的身體,看着陽光從那扇破損的窗戶透進來,可以看見其中跳躍的粉塵。更遠處是一顆蒼青的樹,将宮殿都遮掩,只留窗外一片蔥郁。
不知過了多久,顧矜方才止住了淚。靜靜的窩在衛皎懷裏,半晌開口,“衛皎,你說昨夜先生他們出去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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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皎伸手将顧矜環抱住,“出去了,他們肯定出去了。”
“嗯。”
吱呀一聲,卻是房門被人小心翼翼的推開,一個灰不溜秋的小孩兒擠開門跑進來。看着衛皎抱着的顧矜,整個人有點怯怯的将懷中的東西掏出來,正打算叫衛皎一聲,卻見對方擡眸一撇,小孩兒渾身一抖,抱着一包東西,站在原地動也不敢動。
哆哆嗦嗦活像只被吓慘了的鹌鹑。
衛皎拍了拍顧矜的背,道,“你睡了一天了,先弄些吃的。”
顧矜擡眸,才發覺自己眼睛已經腫的像是桃子,酸澀的厲害。男子漢哭哭啼啼,還真是丢臉啊。
顧矜伸手抹了把臉,衛皎将曬幹的袍子遞給他穿上。這時顧矜放才發現,自己在床上,看樣子應該是一個破舊的宮殿,一個瘦弱的孩子抱着個紙包,哆哆嗦嗦的站在原地,不敢動彈。
顧矜看着灰撲撲的小孩兒,疑惑的望向衛皎,“這是……”
衛皎朝小孩兒伸手,對方瑟縮一下,還是乖乖走過去,将手中的紙包遞給衛皎。
“應該是個受人欺淩的小太監,你看他身上的傷。”衛皎朝小孩兒柔和的笑了一下,得到對方一個懸然欲泣的表情,然而,屈服于武力值下的小孩兒還是走過去乖乖将衣袖拉開,露出自己瘦弱的胳膊。
顧矜看着對方細瘦胳膊上一片片青紫的傷痕,看起來像是被人硬生生掐出來的。
顧矜蹙眉,“這……”
衛皎撸袖子将方才從池子裏弄起來的紅鯉破開,打開小孩兒給他的紙包,其中是一些細鹽。
衛皎獎勵性的拍了拍對方的頭,得到對方一個可憐兮兮的顫抖。
怕火太大将人引過來,衛皎在院子裏挖了一個坑,将魚抹了鹽,裹進荷葉裏,埋入土裏,然後點了把火,怕煙将人引來,衛皎不敢将火弄太大,只能慢慢的燒火。
顧矜出來的時候便看見衛皎手裏拿着一片荷葉,身邊蹲了一個小孩,兩個人臉上皆擦了黑灰,頭靠頭,湊在火堆邊雙目泛光。
兩只花貓。
顧矜看着衛皎小心翼翼的将灰扒開,伸手将灰慢慢的弄開,把其中一個灰撲撲的東西弄出來。
衛皎看着身邊那個口水都快要滴出來的小孩兒,嫌棄的伸手拍了他腦袋一下,看着站在門口的顧矜,将魚用荷葉包好了後颠颠的往顧矜走來。
“走走走,吃飯。”
小孩兒看着跑的極快的衛皎,有點委屈的邁動小短腿跟上去,到了門口,看着正将荷葉打開的衛皎,可憐巴巴的扒在門上,幽幽的盯着他們,卻不敢進來。
衛皎看着對方那幅小心翼翼的模樣,挑眉,繼而朝對方招手,“還不快過來,磨磨唧唧的幹什麽?”
小孩兒眸子一亮,蹭蹭蹭跑過來,扒着桌子面,口水老長。
衛皎分給他一條魚,看着,小孩兒啃食,腮幫子鼓鼓的像只松鼠。“這小孩子看起來挺好玩的。”
顧矜咽下口中的魚肉,看了眼正認認真真吃東西的小孩子,對方身着最粗糙的衣服,看起來卻是比太監還要差。
“你叫什麽名字?”顧矜側頭看着小孩亂蓬蓬頭發下的臉,對方抱着魚懵懵的擡頭,然後緩緩的搖頭。
“我……我……沒有……名字。”
小孩艱難的說出這幾個字,繼而抱着魚繼續啃。看起來像是餓了很多天了。
衛皎同顧矜對視一眼,倒是再沒說什麽。
這孩子被扔在宮裏,小太監不可能沒有名字。這孩子看起來卻是連話都不會說,如果不是小太監……那估計就是皇嗣了。
誰家的皇嗣會這麽倒黴,被人虐待成這樣?
看着小孩子背對着他的小身板,衛皎:“……”
他好像知道……這小不點是誰了……
唇角抽了抽,想到當年大殿上那個瘦弱的小不點,衛皎仔仔細細的将小孩兒打量了一遍,算是确定,這孩子……是段翎。
衛皎雙手環胸,看着啃東西啃的像個小動物的小孩兒,挑眉。當年段翎對他和顧矜可是下的死手,好不容易他同顧矜可以攜手,結果一切斷送在段翎手裏,衛皎怎麽可能不恨。
本來他是沒打算讓這一世段翎出生,但由于被他爹媽扭送至蜀中,八年就沒時間接觸京都之事,倒是将段翎這茬給忘了。
忘了也就罷了,畢竟如今形式不如當年,現在可沒人擁護段翎上位,看他的樣子,遲早也是要死在宮裏。
不過,這麽輕松死了,好像有點便宜他了。衛皎單手托腮,看着段翎毛毛躁躁的頭發,陰測測的笑了,惹得顧矜疑惑的側目。
“小孩兒,想不想跟我們出宮?”衛皎拎起一條魚,在段翎面前晃來晃去,“跟我出宮以後,每天吃得飽,穿的暖,也沒有仆人打你。”
段翎嘴裏還含着魚頭,看着衛皎手裏的魚,眼珠子跟着轉來轉去,像只被逗弄的貓。顧矜看着衛皎逗弄小孩兒,微微蹙眉。
他們二人困在宮中,不知何時才能出去,要想将這個孩子帶出去基本不可能。尤其這孩子還來歷不明,就算是不受待見的小太監,在這樣的情況下那也不是他們想弄走就弄走的。畢竟這可是個人,不是什麽貓貓狗狗。
但看着衛皎饒有興味的眼神,顧矜又把自己想說的話咽下去。總覺得,衛皎好像在打什麽鬼主意。
看着警惕的盯着他們的小孩兒,顫顫巍巍的伸手去抓魚,顧矜淡淡的瞥過眼,不再看他。
罷了,衛皎有什麽主意,便随他吧,當務之急是如何出去。不然……
顧矜緩緩握拳,将手指的顫抖止住。
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