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金絲雀其四

君銘剛剛回京的那段日子,過得十分辛苦。

其實他從一出生就過得很辛苦,走到哪裏都有人冷嘲熱諷:母氏藉藉無名且地位卑賤,父氏雖貴為皇室正統,卻沒有人會因他是位上不得臺面的皇子而對他有半分尊敬。

據說,他母親是先帝陛下與圖氏部落征戰時繳獲的“勝利品”。

同普通的女子不一樣,她的母親溫柔聽話,任勞任怨,比他任何一位的妃子都要溫婉可人。面貌更是數一數二。

這樣貌美且賢良的女子,就算是英明神武如先帝陛下也難逃她的溫柔鄉。

一時之間,她的恩寵冠絕六宮,惹了不少的紅眼。這當中,就包括家世顯赫的皇後娘娘。

但是,正宮娘娘總要有別人不能企及的寬宏大度。別的品階低的妃嫔發發牢騷也就罷了,皇後娘娘卻是不能随意表達自己的嫉妒的。可這大度也總有消磨殆盡的那一天——梅妃娘娘有了身孕。

皇後娘娘摸着自己空空的腹部,眼神漸漸兇狠,雖說嫡長子才是唯一的繼承人——可陛下如今那般寵幸那個狐貍媚子,保不齊就封了她的孩子做了太子——那——

皇後娘娘忽覺全身發冷——屆時,她該怎麽辦呢?

母憑子貴。梅妃會取而代之,而她,只能被打入冷宮,孤獨終老……

不。她生來便是掌上明珠,從小到大都必要有人捧着,供奉着,細心看護着,不得有半分閃失,絲毫差池。

一個蠻夷部落之女,竟也妄想鸠占鵲巢?

做夢。

皇後娘娘坐不住了。

梅妃遭了殃。

那日,宮裏正舉辦陛下的生辰。皇後獻了一曲舞,卻也不見陛下的視線有片刻落在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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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看見,陛下讓那梅妃坐在他的腿上,被他無限親昵地擁在懷裏,纏綿啊,悱恻呀,真真是教人好生眼紅!

梅妃留不得。

皇後娘娘暗暗下定決心。

你以為你除了美貌還有什麽可倚仗的?

花容月貌?這便将它毀了。

趁着陛下外出祈福的那些日子,皇後派人把梅妃囚禁在了地牢。

“這張臉長得可真是好看。”丹蔻十指滑過細膩的皮膚,在梅妃臉上激起了一層淺薄的雞皮疙瘩。

梅妃生性溫和良善,怎會知曉這眼前的妒婦懷揣着怎樣的惡毒心思?

于是,她只是輕輕發着抖,緘默不言。

“可是——雖然它很好看……嗯——我也愛不釋手,可是——”皇後娘娘搖搖頭,“它長得太好看了,魅惑了君主,便——不得再要了。”

惡毒的笑容綻放之時,梅妃一雙澄澈透亮的眼睛緩緩睜大。

“啊——!!!”一聲凄厲的慘叫,一張臉,被縱橫交錯的刀疤徹徹底底地摧毀了。

整張臉都浸透在血泊之中的梅妃疼暈了過去,皇後娘娘擺了擺手,立馬有三四個壯年走上前來。

“樣貌,清白。這是男人最看重的東西,梅妃,你的好日子,也就到此為止了。”

“啊啊啊——!!!”走近牢門之時,牢獄深處傳來一聲更為凄厲的慘叫,皇後娘娘滿意地笑了笑,伸手摸了摸鬓邊的金釵,“瞧瞧,我們梅妃娘娘多享受啊。”

身旁的侍女對視一眼,俱是心照不宣地一笑。

“娘娘英明。”

“娘娘所言極是。”

皇後娘娘柳腰款款,“想個法子把陛下引來。最好讓陛下親自撞見他們茍合的場面,陛下一定會終生難忘的。”

事實果然不出皇後所料。

陛下聽聞梅妃被關在地牢,又是心疼又是擔憂地火急火燎地趕去,卻瞧見那女子滿臉刀疤,同三位壯年行不恥之事——

她痛苦地哭喊,卻招來了其中一名壯年的毆打與辱罵。

那壯年狠狠地将一掌掴下,罵罵咧咧地吐出了好多陛下從未聽聞的市井粗話,“賤貨,裝什麽貞潔烈女!上都上了,還哭哭啼啼地矯情,還不想着如何來好好伺候爺爺我!”

陛下立在那裏,面色陰沉,抽出身旁的人的劍,擡手就把三人給砍了。

梅妃仰躺在地牢的地面上,那上面有厚厚的灰塵,有發黴的稻草,有數不清的蟲蟻……她雙眼空洞地望着頭頂上方——可她如今覺得,自己比那些還要肮髒數倍不止。

陛下劍尖上的血滴下,牢房內一時針落可聞。

良久,陛下開口,聲音顫抖,明顯是有怒火被竭力壓制着,“還不把衣服穿上?難道跟他們說的一樣,你就這麽賤?”

梅妃忽然狠狠地打了個激靈。

那人吐出的髒字不過一個,卻比那些壯年長話連篇難以入耳的粗鄙之語還要砭骨三分。

疼啊……不是身上的傷,而是心。

那顆心被什麽一把攫住,利刃如觸角般密密麻麻地咬緊了血肉,疼的血肉模糊,疼的面目全非。

梅妃攏好了破爛的衣衫。

那天,陛下和她都沒有再說過話。

那夜,陛下去了皇後的寝宮,一夜颠鸾倒鳳,好不旖旎。

梅妃的承歡殿終于冷清了下來。其他妃嫔抓準了機會,争先恐後地落井下石。

“呦,這不是風光正盛,恩寵正隆的梅妃嗎?瞧瞧,怎麽淪落成了這麽一副鬼樣子?陛下有多久沒來你的承歡殿了?”一位妃嫔捂着櫻桃之口嬌嬌地笑了起來。

另一位妃嫔理了理自己垂落胸前的青絲,狀似不經意地開口,“妹妹,昨個兒陛下賴在我的宮裏不走,哪有空來找梅妃妹妹呀……今兒,陛下要翻也是妹妹的牌子了。梅妃妹妹長成這副醜樣子,連我見了都只覺胃中翻江倒海,她又怎配上陛下的龍床呢?不過是個失了清白身子的賤人罷了!”

說完之後,心中好是暢快。

梅妃卻沒什麽太大的反應,她只是坐在自己的院子裏,坐在地上斜倚着柱子,看向那只被鎖在籠子裏的金絲雀。

若不是因為陛下,她本該是馳騁在荒漠上的女子,天地之廣,永遠也都望不到盡頭。可如今,小小的四角天空就鎖住了她。

她覺得有些冷,忍不住抱緊了雙腿。

什麽醜八怪,什麽□□……

她想,未來到這常安的皇城時,她也是以美貌名動天下,清清白白的女兒家。

對,她不是醜八怪,也不是□□。

她沒有錯。長得閉月羞花不是她的錯,心性純良也不是她的錯,錯的是他們。

她把頭埋進臂彎裏,良久,她終于開始輕輕抽動肩膀,低泣出聲。

陛下,我好後悔……

如果,不,我是說我希望,或者再換一種說法,我願意,我寧願……從來沒有遇見你,也從來沒有來過常安。

如果上天真的有好生之德——

她忽然開口,仰頭看向無盡青冥,“我想死……”

陛下和梅妃終于見了一面。

時隔兩年,梅妃臉上的傷已經結了痂,心傷也終于平複了些。

陛下開口,“你……的傷可好些了?”

“早就好了。”梅妃坐在地上倚着柱子,不肯瞧他。

陛下繼續道,“陪我走走吧。”

梅妃一怔,可她卻只是擡手摸了摸面紗下布滿傷疤的臉,她忍着眼淚極緩慢的輕輕搖了搖頭,“不要。”

那些妃嫔說的沒錯,她如今這副鬼樣子,早已不是先前回眸一笑百媚生的梅妃了。

她自慚形穢,她不肯。

陛下僵立在原地,兩兩相對無言。

陛下走後,梅妃坐在院子裏時,一個白袍身影從天而降,立在飛檐鬥拱的檐角,長身玉立和着身後的一輪圓月。一時之間,竟說不上來,是驚豔多一些,還是陰森多一些。

望着月亮發呆的梅妃怔住了,因為那個人開始跳起了舞。

衣袍紛飛,動人心魄……想當初,梅妃能獲得陛下的專寵,第一是她的美貌,第二便是她的舞。

跳了半截,那人的舞忽然戛然而止,他飛落下來,在梅妃面前蹲下身來,“小美人,瞧瞧,多可憐。”

梅妃不言,一雙澄澈的雙眸只是那麽望着他。

那人一身白袍逶迤一地,三千青絲披散在肩,半張臉雖有面具遮着,卻也不難想象,這張臉究竟是何等的風姿。

沒有人比他更美,是的,美。連當初的梅妃都深愧不如。

梅妃忍不住撫上他的臉,“你真好看……”

那人眸色閃了閃,不知是何意味,“你當初也很好看的。”

“不,她們都說我是醜八怪……我……”梅妃輕輕發着抖,忍着低泣。

“你想不想重新獲得美貌?”

梅妃眼睛一亮,“你能幫我!”可随即又暗淡下去,“連在世華佗都沒法子,你怎麽會有辦法。”

那人摸出了一瓶用于塗抹的丹藥,“可是你要交付代價。”

梅妃一怔,“什麽代價?”

那人笑着伸出手,食指順着她的肩胛處下滑,停留在她的心口處,“給我,你的善良。”

須臾,梅妃輕輕一笑,“好。”

善良害她落得如此這般田地,可是美貌卻能幫她重贏一切。

月黑風高夜。

在那人的幫助下,梅妃成功且悄無聲息地進入了有層層守衛的陛下寝宮。

金色的紗幔掩映,那人醉卧在床榻邊,神智已經有了些許的不清明。

“陛下……”

梅妃蹲下身來,一雙布了薄薄的一層繭的手親昵地撫上他的醉後酡顏——她終究不是當初那個被他寵在心尖兒上,半分也舍不得呵斥的梅妃了。

淺眠的陛下被這粗粝的指尖的輕撫惹醒了,睜開一雙淩厲鳳眸,入目的,竟是他日思夜想,即便睡在其他女人身上也時時刻刻念着的一張臉。

梅妃。閉月羞花的梅妃,回眸一笑百媚生的梅妃,是他日思夜想的梅妃!

陛下一雙朦胧的醉眼燎起一捧微火,他輕輕開口,“梅妃?”

梅妃輕輕一笑,魅惑衆生。

陛下淪陷了。

他乘着醉意,不管不顧地撲向他朝思暮想了兩年的幻影——是的,他隐隐約約記得,這樣笑顏如花的梅妃是他很久都沒有見過的。

荒唐啊,旖旎呀……

難分難舍啊,輾轉承歡呀……

可是,忽地,陛下撕扯衣衫的動作猛地止住。

他腦中忽然一聲驚雷炸響,什麽梅妃……

他看向衣衫淩亂的女子,腦海中不由得回想起那日地牢中的景象。

□□!

憑你也敢再上堂堂天子的龍床!

狠狠一掌掴下,梅妃的左臉立刻腫了起來,陛下目露兇光,伸出一只手挑起她的下颚,“賤貨……”

這一掌與這紮人的字眼終于讓重獲新生的梅妃回憶起了兩年前——在地牢,那可怕的夢魇……

疼啊,臉上火辣辣的疼,不管不顧地燒灼啊,猖狂叫嚣呀,直直地燒進她的心裏去,幾欲将她整個人都洞穿,燒灼成灰燼,成為一地死灰。

一滴淚欲落不落,顫巍巍地銜在長長的睫羽之間,稱着被掌掴紅的臉頰,有種別樣的驚豔動人。

陛下的目光幽暗了。

他俯下身去,擡手摸上她的衣裙。

若是兩年前,琴瑟和鳴兩相歡好之時,□□自是情之所至,水到渠成的上等佳事……可是,如今這般情景,梅妃只覺得受了莫大的羞辱。

沒錯,是女子最容忍不得的羞辱。

于是,她欲要掙開。

可是,陛下動了情,怎允許她于此刻逃離?

一掌狠狠掴下。

梅妃的心狠狠地抽疼了一下,但她還是反抗着,她不要自己深愛着的人,以這種方式來羞辱她。她不能,她不能經受如此的酷刑。

又是一掌狠狠掴下。

不知是第幾次的巴掌狠狠掴下……

梅妃終于癱在原地,在那人俯身而至時,萬念俱灰地阖上了雙眸……

看不見就可以當作沒發生了。她這樣無力地安慰自己。

可是……

那人嘴唇一張一合,利刃般的話語彷如魔咒一般逡巡在她的耳邊——

“賤人……”

“□□……”

梅妃想,以後再大的傷痛也不會比這更讓她體無完膚了。

她阖上雙眸,靜靜默數着時間。

一……

二……

三。

這一聲,猶如晨時撞破天際的第一絲晨曦,又絲杳杳鐘聲在薄霧中高鳴——

陛下突然頓住了動作。

因為他覺得自己親吻的地方,有些粗粝……

借着燭火瞧清後,陛下大發雷霆,将梅妃踹下了床!

“賤貨!”

陛下剛說完,便轉過身嘔吐起來。

梅妃終于露出了快意的笑容,她起初只是低低地笑着,後來,卻漸漸演變為癫狂的大笑,甚至有些凄厲。

“哈哈哈哈哈哈哈——”

梅妃笑着,眼淚卻滑了下來。

淚水滾過她布滿刀疤的臉,觸目驚心。

陛下怒嘯着,提了劍欲要将這不知天高地厚,膽敢爬上他的龍床的賤婦一劍捅死——

可是,他忽然愣住了。

梅妃逆着光露出的沒有刀疤的臉,那般動人。

他忽然想起了二人初見的那日——

他騎在高大的馬背上,荒漠之中,她一身熱烈的紅衣,和風而舞。

沒有人比的上當時的她耀眼奪目,從來沒有。

可如今——

她不再是陛下眼前的明月光,亦不是心頭的朱砂痣——

她只是徹頭徹尾的醜八怪,一個□□!

陛下氣憤地發着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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