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金絲雀其五

聽見房裏的聲響,一隊兵馬湧入,卻見衣衫不整的兩人,一個跌在地上癫笑,一個立在旁邊提着劍氣憤地發着抖。

那女子真醜,竟沒有自知之明想去爬陛下的龍床……不自量力。

衆人鄙夷,沒有一個人認得出這是曾惹得常安多少貴胄心動神往的梅妃。

沒有人。

忽然,人群中有一人盯着地上的身影看了會兒,疑惑開了口,“梅妃?”

說話的正是大理寺卿陳遺。

梅妃臉上的笑終于止住,她忽然擡起雙手捂着臉,“不!我不是!我不是什麽梅妃,你認錯人了!”

“梅妃何等風姿你我都是見過的,怎麽會是這麽一副——”那人忽然止了聲。

那人不會真的是梅妃吧?

怎麽成了這麽一副鬼樣子……

陛下忽然回想起自己剛剛正捧着這麽一張臉親吻,只覺胃中翻江倒海,又嘔吐了起來。

“陛下!快,快傳太醫!”

終于沒有人在意一個醜八怪到底是不是梅妃了。

梅妃心裏暗暗松了口氣,可她卻發現,還有一人在原地無言看着她。

是陳遺。

梅妃放下了覆面的雙手,她站起身,“別瞧了,連我看了都覺得惡心。陳遺,你多少給我留幾分薄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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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離開了陛下的寝宮。梅妃低着頭在前面走着,陳遺默默地在她的身後,不遠不近地跟着。

終于到了無人問津的承歡殿。

“圖然——不,梅妃娘娘,可否容臣進去一敘。”

梅妃側身讓他進了院子。

兩兩相對無言良久。

“兩年多了,我一直沒聽說過你的消息,你怎麽了?”

梅妃垂着頭,“沒怎麽,臉毀了而已,不受寵了而已。”

“梅妃……”

“陳遺……我不是梅妃了。我再也不是名動常安的梅妃了。我不是……我不是了……”梅妃忽然低泣起來。

“可是,可是我……我……我真的好難受啊……為什麽……一切究竟是為什麽呢……我做錯了……是我做錯了嗎……

我的美貌是我的錯誤嗎……我同陛下在一起很開心,我喜歡他,他也喜歡我……難道也有錯麽……

陳遺,你不是大理寺卿嗎?你不是評判公允之人嗎?你,你告訴我,我是不是錯了?

我是不是不該進宮,我是不是不該來你們鳳鳶國,不該來你們常安……我,我是不是一開始就錯了……陳遺……求求你,救救我……”

陳遺,我求求你救救我啊——

梅妃伏在案上泣不成聲,忽然,宮門被人一腳踹開。

吳瑾瑜快步行來,拉扯起梅妃,“你竟也妄想攀我們陳府的高枝!”

“吳瑾瑜!”陳遺連忙喝止。

這欲要落下的掌掴生生止住,吳瑾瑜剛才發熱的頭腦終于冷靜了下來,她看着梅妃臉上的傷竟有些心疼,“你、你怎麽啦?是誰傷了你?”

這句本該由兩年前的陛下噓寒問暖說出的話,卻由一位将她視為情敵的女子說了出來。

梅妃只覺滿心諷刺。

陛下啊……我死心了。

我……不想留下來了。

我圖然……不要你了。

入了夜,陳氏夫婦就要回去了。

“你如若受了什麽委屈,可千萬別一個人打碎了牙和血往肚子裏咽,知不知道?你、你還有陳遺和……我呢。我可以勉為其難的幫幫你!”

吳瑾瑜立在梅妃面前,猶豫了半晌,才狀似不情不願地一把抓住了梅妃的衣袖,“你當初長得那麽好看,且跟我們家陳遺那麽親密,我自然少不了要醋一下的……但我沒想過要傷害你,我只是……”

只是火氣大,得理不饒人。

梅妃失笑,“你認為我和陳遺之間有不清不楚的聯系?”

吳瑾瑜低下頭去。

梅妃握住她的手,“為什麽會這麽想?”

吳瑾瑜低着頭,“因為我不漂亮呀,天底下漂亮的女子那麽多,哪一個都比我漂亮。陳遺本該值得更好的,可是,圖然,我從小就跟着陳遺,長大了我也黏着他。我心裏,就這麽放着他一個人,除他之外,什麽也放不進去了。”

梅妃笑道,“是啊,天底下漂亮女子那麽多,溫柔賢淑的那麽多——可他不還是娶了單單這麽一個你?”

梅妃拍了拍吳瑾瑜的手,“瑾瑜,你很幸運。你從小就發現了一個至寶珍視地抱在懷裏,長大後,至寶也還是心甘情願地讓你愛不釋手地抱着。如你所言,陳遺他很優秀,如若他心裏沒有你,他斷不會娶你。”

吳瑾瑜扭頭看向院子裏的陳遺,嫌棄道,“那還不是因為他木木的,不會哄女孩子開心。也只有我不嫌棄他。”

是啊,只有互不嫌棄的兩個人才能長相厮守。

可是,如今,她的陛下,梅妃的陛下嫌棄她了。

送走了陳氏夫婦,梅妃這才走進了屋子。

“阿銘。”

躲在角落的小皇子走過來,在母親腳邊蹲下,脆生生喊道,“母妃。”

“母妃不想待在這裏了,你跟母妃離開這裏,好不好?”

君銘想起以往他看見的那些對母妃指手畫腳的人,他認真且堅定地點點頭,“出了宮,有我保護母妃。”

……

可惜,他們終是沒有出宮。

梅妃投了井。

因為皇後聽聞她衣衫不整地從陛下的寝宮出來,嫉妒之火又起。

“都這般鬼樣子了,還想着勾引陛下呢?你可知,陛下如今因為嘔吐幾天都不能進食了呢。”

這唇槍舌劍可真是最好的武器,梅妃的臉色突然變得煞白。

“來人,把這礙眼的醜八怪拖下去,送去花巷!”

花巷?梅妃發起了抖。

“放過我,放過我吧!我不要!我不要去花巷!”

“母妃!”一直躲在屋內的君銘跑了出來,皇後見狀鳳眸一睨,一手撫着肚子裏的孩子,一邊冷森森開口,“教你這母妃藏了你近兩年,我都險些要忘記還有你這麽一個野種了。”

“不許傷害我的阿銘!”

梅妃發了狂,失手推倒了皇後娘娘。

“來人啊,傳太醫!”

皇後看着雙股間的那血污,臉色蒼白,“孩子,我的孩子……”

皇後的孩子沒有保住。

陛下知曉了這件事,親自趕到了承歡殿。

“陛下是要來興師問罪的嗎?”梅妃笑了笑,“請便。”

“父皇。”忽然一聲打破了兩人的僵局。

“這是……阿銘?”

梅妃輕嗤一聲,“難為你還記得。”

陛下忽覺臉上火辣辣的疼。

“父皇,你都好久沒有來看過我和母妃了。你很忙嗎?”阿銘走過去,輕輕握住了陛下的手,仰着頭關切地看着他,“再忙也要注意身體呀。”

陛下垂眸望着那與梅妃長得極為相似的面容,不由得潸然淚下,“父皇知道了。”

“母妃,你快過來。”阿銘一手牽着陛下朝梅妃走近,可是梅妃無動于衷,她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冷。

“父皇,你哄哄母妃吧。自打兩年前母妃受了傷開始,母妃就沒怎麽笑過。母妃最喜歡父皇了,如果父皇來哄母妃,母妃一定會很開心的。”

陛下看着那戴着面紗的女子,初見時她的含羞帶怯,相愛時她的眉開眼笑……陛下忽然覺得,那個被他鎖在金屋裏的金絲雀想要打開籠子飛走了。他留不住她了。

他忽然一陣膽顫心驚。

再痛苦再如何他也從未設想過要與她分離。

兩年裏,他有多少次下意識地走到承歡殿的宮門前?太多次了,記不清了。

只是,她不知曉罷了。

只是,長門一步地,不肯暫回車罷了。

可是,陛下不知曉的是。陛下的龍辇調頭離開之時,他的梅妃啊,就那麽怔怔地立在朱紅宮門後,透過那門縫癡癡地望着他的步辇漸行漸遠……

陛下啊,你回一回頭啊。

你敲一敲門……這樣我就可以給你開門了……可是,你怎麽只是停了停,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良久,宮門外杳無人影,宮內立着的一人長身玉立,忽然低低地滿是嘲諷地笑了起來。

君銘只是疑惑地看着母妃,“母妃……”

梅妃依然望着那門縫外的杳無人影,她忽然開口,不知說給誰聽,“你瞧啊……他連一步都不肯邁。”

……

“阿銘,過來。”良久,一片沉默中,梅妃突然開口。

君銘望了望陛下,戀戀不舍地把握着父皇的手抽回,走到母妃身前蹲下身,“母妃,父皇都來看你了,你怎麽還不開心?”

“進屋去,母妃不叫你不準出來。不許偷聽也不許偷看,母妃有話和陛下說。”

君銘望了望兩人,捂着嘴笑了笑,“是不是母妃要和父皇做一些羞羞的事啊?好好好,阿銘會聽話,阿銘不會出來的!”

說着,便跑進了屋子裏把門嚴絲合縫地關上了。

“梅妃……”

“別這樣喚我,梅妃早在兩年前的地牢裏便死去了。”梅妃起身,看也不看陛下,從門前的臺階上走下,朝院子中央的石桌走去。

陛下啞口無言,卻忽聞她開口,“陛下,你想不想再見一次梅妃?”

自然是想的。可是陛下沒有開口,因為他知道不可能。再也沒有可能見到了。

忽然,面紗扯下,梅妃步上石桌,赤腳在上面跳起了舞。

雖然天色已晚,但陛下還是清楚地看到,他的梅妃又回來了。

那張他日思夜想,回眸一笑百媚生,沒有傷疤的臉!

“梅妃……”陛下着了魔,朝那人走去。

梅妃一舞未畢,忽然戛然而止,“放過阿銘吧,別讓他留在這常安城了,也別讓他留在這鳳鳶國了。”

因為常安城,鳳鳶國是她噩夢的所在。

話音未落,陛下正要伸出手抓住那人的衣袖,卻見那人一腳踩着石凳,縱身跳入了井中!

“梅妃!!!”

臨死前的那一秒聽見這一聲呼喊,忽然很想嘲諷地彎彎嘴角,我不是什麽梅妃……從頭至尾,我都只是我自己,我叫圖然。

那天夜裏,那名白袍男子終是沒有取走梅妃的善良。

他搖着頭,“也許他愛的并不是你這個人呢。”

梅妃微微瞠目,白袍男子見她都是做了母親的人了,竟還這般天真無邪不谙世事不曉人心,他忽然覺得難能可貴。

“我只給你恢複一個時辰,我幫你見到他。若他愛的是你這個人,我便徹徹底底将你的臉治好,并取走你的善良。反之,若不是,這協商作罷。”

……

梅妃辭世之後,舉國上下聞此皆都唏噓不已。

回眸一笑百媚生啊……那是何等的姿色!

只覺惋惜,卻只是惋惜那般美貌,而不是梅妃這個人。

……

是夜,陛下醉醺醺地推開了皇後的門,闖入了皇後的寝殿。

“陛下?”原本都已安寝的皇後驚疑不定,但還是驚喜多一些,她連忙起身迎上前去攙扶住陛下。

陛下手中喝空了的酒盅砰的一下砸在了地上,一手攬人入懷,一手挑起下颚,如此熟稔。

皇後娘娘笑了,除卻梅妃這個心頭大患之後,陛下最寵幸地就是她這皇後娘娘了。

她沒了孩子,陛下滿心愧疚,對她的恩寵更甚從前,皇後娘娘覺得這個孩子沒的值。

可突然,陛下吻着她,喊了一聲,“梅妃……”

皇後呆愣在原地,一地的狼藉在這一刻不過都是嘲諷。

她堂堂皇後,名門閨秀竟然只是一位蠻夷女子的替身?

笑話。

可是陛下一疊聲的喊着,“梅妃……你給我跳支舞看好不好……”

“梅妃,你怎麽不說話呀……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啊?”

皇後突然狠狠地發了一個抖。

這天之驕子竟然在梅妃面前以“我”自稱?

一顆心徹徹底底的涼了。

“唔……梅妃……你若是睡不着,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從前,有一對夫婦。妻子呢喜歡跳舞,丈夫呢喜歡撫琴。他們生了一個特別可愛的孩子,叫做阿銘……”

說到這裏,陛下突然傻笑起來,皇後面上卻有眼淚卻争先恐後地跌落下來。

原來,在他心裏,梅妃才是他真真正正的妻。

皇後……皇後娘娘第一次覺得這二字如此的諷刺。

“梅妃……你跟我說句話好不好……”

……

後來,在陳遺的幫助下,梅妃的遺願終于得以完成:讓君銘離開鳳鳶國,離開常安。

于是,陛下派他去了郯城做質子。

後來的事,葉良辰便也就知曉了。君銘沒有多講,他從自己回宮後的那段日子開始講起。

“當時我還小,并不懂他們指責我母妃的話語究竟是什麽意思。但後來,我慢慢知曉了。我恨極了先帝同先皇後,我要報仇,為我母妃。”

所以,那白袍國師再次找上了門。

“小家夥,你做的很好。你母親臨死前那天晚上懷着的也都只有失望而已,可你不一樣,你的恨意,足以作為一把殺人的刀。誰來阻你,你便殺誰——不,”國師突然搖搖頭,“有一個人是你的軟肋。”

是的,葉良辰。

國師繼而笑了笑,“有軟肋才好,有軟肋才會更強大。要不要跟我合作?”

“合作什麽?”

“我幫助你實現你想要的一切,而你,也需要支付我代價:制造殺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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