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1.1
小豫那樣背對着浴室的方向坐在床邊已經有一陣了。從來來去浴室洗澡之前他就那麽坐在那裏了——面朝窗,光着上身,微微低着頭。現在,來來洗完澡了,正拿毛巾擦頭發,出來看到小豫,他還那樣坐在那裏。屋裏沒開燈,窗簾也都拉着,窗簾布有些薄,因而透出了些青灰色的光,把小豫的背也襯得青青的,灰灰的,薄薄的。外頭有風聲,樹在低語。小豫的背看上去好滑。他的後頸和右肩上盤踞着兩團頑固的黑影,光照不透。
來來喊了小豫一聲,埋怨道:“都說去我家啦,順便可以試試我新買的投影儀,打游戲,看電影,肯定比在酒店好玩兒啊……”
小豫扭頭看他,舉了舉手裏的煙,拍了拍身邊的空位。他像是在笑,來來看不清,便撲倒在床上,往小豫身邊爬去。床板吱嘎作響,小豫一直看着來來,朝他伸着手,來來折騰了一陣才在小豫邊上躺好,他氣喘籲籲地拍了下小豫的手,翻了個白眼,望着天花板說:“我要看電視。”
小豫去拿擱在床頭櫃上的遙控器,他已經套上他那身寬松的連體工作服了,把上衣的長衣袖系在了腰上。來來斜眼看着他,問道:“還是我們去上次說要去結果沒去成的那家燒烤店?過會兒說是要下雨,估計不會排很多人了。”
小豫說:“好啊,先微信取號看看要排多久?”
他開了電視,把遙控器丢給了來來,拿着煙灰缸站在床邊抽煙。他又望向窗的方向,來來實在好奇,便伸長脖子跟着張望,嘀嘀咕咕:“你看什麽呢看得這麽認真?”
窗簾布雖然薄,望出去也只能望到一些城市裏處處可見的模糊的樓房剪影和幾道暈開了的霓虹,那單薄的布料是純色的,也沒什麽奇異的花紋值得研究。
小豫不緊不慢地說道:“有只蜘蛛。”
“啊?”來來翻了個身下了床,蹲在了窗簾前頭,小豫開了燈,光一亮起來,來來确實看到了一只蜘蛛,八條腿像發絲,身子宛如一粒黑豆,他抖動窗簾,蜘蛛動了起來,一下就爬沒了影。來來朝小豫打了個手勢,松了口氣:“沒事的,一看就是沒有毒的那種,老洋房改的酒店,樓下又那麽多花花草草,肯定會有些蟲子的。”
“也不知道是死掉了還是怎麽樣了,一動不動地待在那裏好久了。”小豫說起話來還是那麽不緊不慢,和氣溫柔。
“原來你一直在看那只蜘蛛啊?”
“蠻好玩的。”小豫的目光還停留在窗簾附近。
來來扯着挂在脖子上的毛巾,回到了床上,打開了微信:“吃燒烤是吧……”他翻到“鄭老四燒烤店”一看,微信上排隊都排到兩個小時以後了,他大嘆:“兩個小時!”他無奈地指了下附近茶幾上放着的一只無紡布袋子,唉聲嘆氣:“要是在家,就能直接把我打包的那些東西熱來吃了……”
他又嘆了一聲氣,躺在床上,輕輕撫小豫的後腰:“叫客房服務吧,你還沒吃晚飯吧?別餓傷了……”
小豫靠着床頭坐着了,他抽了口煙,說:“樓下吃個面條好了。”小豫轉頭看着來來:“你要吃點什麽嗎?”他賠了個笑,“今天我沒騎車,天氣預報說晚上要下大雨,我就沒騎。”
來來側着身子靠着他,手還搭在他的腰上,笑着說:“你過來,那肯定車費我報銷啊。”
小豫笑了笑,電視屏幕好亮,小豫的臉也跟着亮了起來。他那彎彎的眉毛,眼尾稍挑起的眼睛,微微翹着的嘴角,他右臉上那一大塊紅紅的,仿佛被紅墨水潑過,又被酸液腐蝕過的燒疤,還有他脖子和右邊臂膀上的樹根似的刻在他皮膚裏的疤痕紋路這時全都看得一清二楚了。那些樹根好像在呼吸,一起一伏。來來正看得正出神,小豫的眼皮一擡,看向他,來來趕忙移開了視線,換臺,電視劇,電影,廣告……換來換去,也沒什麽好看的,來來丢開了遙控器,清了下嗓子,拿起手機給酒店寫點評,他邊打字邊說說:“說真的,下次去我家吧。”
他匿名寫道:“房間裏有蟲,好大一只蜘蛛……”
小豫答應了一聲。來來還在打字:“花這個價錢還要和蜘蛛share房間,也是醉了,差評。”他瞥了眼小豫,他那麽安靜地坐在他身邊,那麽專注地看着電視上的廣告,不時抽一口煙,在煙灰缸裏抖落一些煙灰。他靜得出奇。
來來忽然嗓子發癢,幹咳了聲,道:“下次你來,肯定不拉着你去附近逛超市了。”
小豫微笑,沒接話茬。來來又說:“對了,那天去家家買東西又遇到我表姐了,她說那天你幫她挑的西瓜特別甜。”
“是嗎?”
“嗯,還有蘋果還真的是痣比較多的比較甜,你平時沒少看公衆號吧?”
“也還好……都是阿姨們教我的。”
沒人說話了。廣告沒完沒了,一會兒一個禿頂男的痛哭流涕,一會兒一個明星頻繁更換衣服,小豫還是不聲不響的。來來看得有些不耐煩了,指了指電視:”看點別的吧,半天都是廣告……”
小豫拿了遙控器給他。來來又開始換臺,綜藝節目,談話節目,新聞,美食紀錄片……
紀錄片正介紹一家隐去了名字的精品超市新推出的現場烹饪的服務,顧客可以在超市裏挑選新鮮的食材,由廚師現場制作美食。那超市的布局裝潢實在有些眼熟,來來琢磨了會兒,反應過來了:“這不就是樂彙嗎?就我家對過那個永旺就有一間,現在還有這種服務啊?那挺方便的。”
小豫說:“食材看上去蠻新鮮的。”
“下次可以去試試看啊。”
紀錄片裏的兩個主持人大啖現場制作的芒果麻薯,來來一拍腦門,下了床,往茶幾走去:“怎麽把叉燒酥給忘了,那個不用熱就能吃啊。”他的話又多了起來,“不是之前我們中秋超額完成指标了嘛,晚上我們大老板請我們部門聚餐,那家店的叉燒酥特別好吃,就是實在點太多了,大家後來都吃不下了,你知道的啦,大老板嘛,都喜歡搞派頭,還剩了不少菜,有的幾乎沒動,我就想不要浪費嘛,你還別說,飯店和飯店……”他打開了外賣袋子,拿出一只小盒子,回身看着小豫,侃侃而談,“同樣的菜,禦皇,紹記,鳳南樓,也都是米二,米三,黑珍珠推薦的,亞洲前五十的餐廳了,不過不一樣真的是不一樣,我和你說啊,”來來在沙發上坐下,“今天這家粵意,別看開業還不到半年,我估計這次評米其林,他們家肯定有份,”他摸着下巴,回味贊嘆,“真的是連白米飯都好吃,真的,就是和別的地方做出來的不一樣,我還特意問了聲用的什麽米,說是用的就是東北五常米,我家也是吃五常米啊,可是吃起來就是不一樣,他們家那個米飯一是香,二是吃起來回甘,連他們領班都說,吃他們家米飯和品酒一樣,”來來笑着沖小豫擡了擡下巴,“說起來,你知道廣東話裏白米飯怎麽講嗎?”
小豫笑着:“怎麽講?”
來來招呼小豫過去,說:“靓仔。”
小豫指着自己,笑得合不攏嘴,來來跟着笑,接着道:“菜沒怎麽動過,還有份米飯是店裏看我打包,非送的,你帶回去吃吧。”他扯起嘴角,嘿嘿一笑,補了句:“我們老板的便宜,不占白不占,而且不要浪費食物嘛。”
他又朝小豫招手,小豫掐滅了香煙,往沙發這裏走了過來。來來道:“別去吃面了,也別點客房服務了吧,你先吃些這個點心墊墊肚子,回家把飯菜熱了吃了吧,我和你說,他們家特別難訂位置,我們老板好像是認識他們的大老板,主廚還特意過來打了個招呼,我一直以為這種粵菜飯店的廚師都是那種起碼五六十歲的,你知道的吧,就那種頭發都已經開始白了,沒想到那麽年輕,才三十多,以前跟着巴黎的一個大廚學做菜,像是關門徒弟吧,那麽多年他就收過兩個中國廚師,後來他去了一個什麽,叫什麽……”來來頓住,撓着頭頂心,冥思苦想,“我們老板說那家店叫什麽來着,我這突然想不起來了,反正是在法國南部的……反正就是特別牛逼的那種餐廳,年年都能拿三顆星。”
“三顆星?”小豫走到茶幾邊上了,沖着那只外賣袋眨了眨眼睛。
來來道:“對啊,米三啊,米其林啊。”
說完這句,他的臉色忽而尴尬,打開了手上的小盒,有些不好意思了:“哎呀,就是老外搞的那一套,沒什麽大不了的,不知道也沒什麽。”
小豫笑着點頭:“聽上去蠻厲害的。”
來來拉着他坐下,把外賣盒往他面前遞,裏頭躺着四個酥皮點心。小豫笑了笑,看了看來來:“剩不少。”
來來笑盈盈地和說着:“上次說要和你去吃廣式下午茶沒吃着。”他道:“我也算吃過不少這種這個酥那個酥的了,這個酥皮做得特別好,油香很足,又不膩,裏頭的叉燒餡口感也和別的地方不一樣,說是用了本地的黑毛豬的豬肉做的,不過我覺得除了豬肉還有別的配料,主廚說是商業機密,我猜是放了鳳梨和花生,你吃吃看。”
小豫拿起一個叉燒酥,酥皮往下掉了些許,他才要去咬,右手忽然哆嗦了下,原本捏在手裏的叉燒酥掉在了地上,他忙彎腰去撿,可右手不聽使喚,還一直在抖,來來便伸了手要去幫忙,恰好小豫換了左手去撿,兩人的手碰在了一起,還是小豫把點心撿了起來,他吃了一口,來來拽着他,着急說:“還有呢,髒啦!別吃了!”
“不到五秒。”小豫一口吞進剩下的半塊酥皮點心,用左手按住了還在顫抖的右手。那抖動的幅度已經變小了,漸漸地,只有手指還偶爾會抽搐一下了。來來關切地問小豫:“會痛嗎?”
小豫面不改色,神情依舊柔和,聲音和語調也仍然平穩,不疾不徐:“不會,只是會抖而已,沒感覺的,只是沒有預兆就會開始。”他露出微笑,“不過我最近好像抓到規律了,吃太好就會發作,和痛風一樣,吃過海鮮大餐就哇哇大叫了,你這個叉燒酥太好吃了。”
來來拍了他一下:“你剛才都還沒咬下去!”
他話音落下,床頭傳來手機鈴聲,是小豫的手機響,“王姐“來電,小豫過去接了電話,兩人才打過招呼,王姐就在電話那頭焦急地說了一大通:“小豫,這次真的是要麻煩你幫幫忙了,我打了一圈電話了,今天這個時間真的難找幫手,我公公之前不是糖尿病并發症,剛做了截肢手術嘛,好死不死,我們家那個剛才打電話給我,他送外賣被車撞了,本來今晚輪到他陪護的,我們家那些親戚你也知道,不上門來讨債就不錯了,沒辦法,真的是沒辦法……其實這家人家就差一點了,就只有客廳還沒有弄,你手腳快,半個小時應該就搞好了,東西你用我的吧,我給你留在客廳,錢我肯定給你算,你就過來,我地址發給你,家裏沒人的,門衛那邊你給他們看真淨的員工證就好了,記得穿工作服哦,我到時候走的時候會和門衛打個招呼,這個應總,這個時間都在外面跑步鍛煉身體,九點十點才到家,人你不會見到的,就是,就是蘭亭那邊,小豫,幫幫忙。“
“蘭亭?我現在在東區啊……”
來來做嘴形,問小豫,“我送你?”
小豫搖了搖頭,王姐繼續道:“你叫個車嘛,車費王姐報銷!還是我幫你叫?你人現在具體在哪裏啊?”王姐還說,“你不是最喜歡去廚房搞得很好的人家裏做,參觀人家的廚房了嘛,我和你說啊,這個應總家的廚房,我就沒見過弄得這麽高級的,他是單獨有一個房子的你知道嗎?單獨一個房子連着那個大房子,你到時候就從那個廚房進出,門卡我放在廚房後門外面那裏的花壇下面,小豫,真的幫幫忙了,你肯定見不到人,不會有人看到你的,不會有人去投訴什麽的,我在這邊做了一個星期了,他說晚上六點到九點家裏沒有人的時候過來弄,六點到九點就真的從來沒有見到過一個人,而且他家裏也不髒,就只要拖一下地,擦一擦桌子,家裏好像不住人一樣的,不需要收拾什麽的,你手腳快,我估計弄來弄去,來回也就一個小時吧,回家說不定還不到十點……我今天的工錢全部給你!”
小豫說:“沒事,沒事,工錢的事再說吧,那地址你發我吧。”
王姐在電話那頭千恩萬謝,小豫挂了電話就收到了她發來的地址,蘭亭雅苑8棟。他要叫車,來來過來問他了:“去蘭亭哪裏啊?我送你吧?”
小豫說:“沒事,我自己過去就行了,蘭亭和你家兩個方向,不早了,你早點回去休息吧,”他起身解開系在一起的衣袖,穿起他那身連體服。來來幫他整理衣領,順手拍了拍那印在連體服胸口的”真淨家政”幾個字,他看着小豫,聲音低了些許:“我表姐就是有些大驚小怪,我是真的不介意,我覺得沒什麽……”
小豫對他笑。光是笑,沒接腔。來來正色道:“你要是真的搬過來,肯定要付我房租啊。”
小豫連連點頭,還是沒說什麽,臉上和眼裏的笑意滿溢了出來,同時他右臉那塊紅紅的,皺巴巴的疤痕收縮了起來,看上去略顯猙獰。來來的目光一軟,摸了摸小豫的脖子,轉身去拿了外賣袋,送他去門口,叮囑道:“那個佛跳牆最好是蒸鍋蒸一下,嫌麻煩的話就微波爐熱一下。”
小豫說:“佛跳牆?”,跟着誇張地“哇”了一聲,全身觸電一般抖起來,來來好氣又好笑地磨着牙齒兇他:“這種事別開玩笑好不好!”
兩人都笑了出來,抱了抱,說了再見。小豫下了樓,走了十來分鐘才走出了酒店大樓下面的小花園來到馬路上。叫車軟件顯示,他叫的車還有十分鐘才到。他便抱着外賣袋在路邊的公車站裏等車,等得實在無聊了,拿起外賣袋端詳了起來。外賣袋外包裝上也印着瘦瘦長長的“粵意”兩個字,裏頭裝着一大兩小三個盒子,小豫翻出那個大盒子,盒子底下粘了張發票:黑毛豬叉燒酥兩份,天香白米飯一碗,至尊傳世佛跳牆一盅,總共七百九十一。
小豫撓撓眉心,不由苦笑。這時,他忽然聞到絲絲腥甜的氣味,便捧起那大盒子使勁嗅了嗅。那氣味不是從盒子裏散發出來的,是埋伏在空氣裏的。像牡蛎殼。好像要下雨。
沒一會兒,雨就下下來了。
1.2
汪琪提着購物袋進了停車場之後就有一輛黑色寶馬轎車一直跟着她了。她粗略掃了眼,這會兒B3這一層的車位似是全滿了,一有人從電梯間出來,忙就有車跟上。幾乎每條車道都能看到打着雙跳燈停着等車位的。停車場內看不到用來辨識方位的號碼或者圖案标識,汪琪沿着一條車道走了會兒才發現自己看岔了,認錯了車,不得不沖身後跟着她的車打了個手勢,黑車閃了閃燈,似乎是表示理解,汪琪趕緊摸出車鑰匙,不停開關車門鎖,試圖循聲找車,可停車場裏不少人都在這麽找車,很難辨認哪一聲是自己的車發出來的,這麽尋覓了好一陣,汪琪才在三條車道外找到了自己的車。這條車道上早就停了兩輛車了,其中一輛靠近她的停車位的紅色馬自達一看到她上車,立馬就打了轉向燈,要她這個車位。那一直尾随汪琪的黑色寶馬長按着喇叭呼嘯而過。汪琪嘆了聲氣,才要上車,一看車門上新添了兩條刮痕,她無奈地瞅了瞅邊上停着的吉普,拿出手機比劃了下兩車之間的間距。也就一個半手機的寬度。她得側身站着開車門才不至于撞上那吉普。這麽小心翼翼地上了車,她在副駕駛上放下購物袋,還沒來得及系好安全帶,紅色馬自達已經在朝她閃燈了。汪琪沖後視鏡打了個手勢,趕忙發動汽車,塞好無線耳機,記語音筆記。
“停車場內無明顯标識,不方便找車,車位過小……實在是太小了,”她一邊倒車一邊瞥了眼一個提着大包小包經過,打扮時髦,腳踩細高跟的女人。女人提着東西明顯走得很吃力。
“超市購物車不能推出門,超市和商場內也不提供送貨上車服務。”
汪琪把車倒出車位,看了看手機,繼續記錄:“地下停車場信號很差,超市內信號也斷斷續續,外賣配送接單容易接漏單,所以外賣員不是很喜歡接這裏的單,地上室外停車場無遮擋,雨雪天對騎手很不友好,沒有設騎手停車專區,需得自行尋找車位,從商場正門去往超市的路上會路過兩家奶茶店,一家進口零食店,一家日系美妝店,貨品有重複,小店價格更優惠,超市的優勢一在于積分制,二……”
這時已經繞過了一條車道,往地上開去了,“小萬”來電,汪琪接了電話。小萬問她:“Catherine,你在哪裏啊?怎麽電話打也打不通?”他長嘆了一聲,頗有微辭:“Shawn找不到你,只好找我跑腿,我這正做ppt呢。”
汪琪皺了皺眉,說:“我買些吃的。”
小萬還是問:“你現在在哪裏啊?”他頓了會兒,發出聲怪笑,“靠,你不會真的去夢廣場新開的那家有什麽現炒現做的吃飯的樂彙實地考察了吧?”他的口吻輕松了不少,“剛才開會Shwan就是氣不順找你出氣啦,你不至于吧?”
汪琪認真開車,心平氣和:“我在興旺路上,怎麽了嗎?”
小萬又開始嘆氣,又埋怨:“Shawn也不知道抽什麽風,這個點了,突然要打包紹記,鳳南,泰山,趣味軒的招牌菜回公司,還問我們西餐有什麽推薦的,你看群裏了嗎?”
“剛才一直在地下,信號不太好,我現在在開車。”汪琪看了眼時鐘,八點四十了,她道:“泰山只開早市和午市吧?”
“對啊,我這邊已經打電話給其他店了。”
“趣味軒堂吃得人到齊了才能進去,外賣也一定要本人到店下單。”
“是啊,這不我正排隊嘛,Shawn說九點半在會議室集合。”
汪琪苦笑:“那肯定是遲到了半個月的,慶祝部門成立的宵夜party咯。”
小萬嗤了聲,咯咯直笑。汪琪拖着聲音道:“九點半也還好啦……”她看着擋風玻璃,撥動雨刷,天上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嘟哝了句:“下雨也還好啦,大家都有車。”
小萬說:“紹記和鳳南那邊的單我已經下好了,你去提一下吧。我這兒估計排到我,點個單能趕上九點半吧。”
“行吧。”
小萬這時又說:“不會是和粵意的事黃了吧?”他的聲音明顯輕了不少。
汪琪的眉心一跳,想了想才說:“不知道啊。”她也疑惑地發問,“還是有人走漏了風聲,被別人捷足先登了?”
小萬道:“不知道啊,”他問她:“诶,那你那天陪Shawn去粵意,你覺得有戲嗎?”
“三少爺欽點的館子,他還認識他們大老板。”
小萬應聲:“直接開一家新廠和他們合作,還有那個生态農場,而且也不是挂興龍的牌子,直接做高端訂制,我覺得還是很有吸引力的,你說是吧?”
汪琪笑了笑,說:“可能就是撒大網吧,總不可能到時候預制菜貨架上就粵意一家店的出品吧?本來就要給顧客多些選擇,對平臺來說,同類商品有競争才有銷量嘛。”
“是,是。”小萬說,“那你現在去紹記吧,解放路的總店,留的我的電話和名字,點的是他們招牌的乳鴿,海皇炒飯,茉莉香酥鴨,燕窩芋泥千層糕。”
兩人這就都挂了電話,趁着等紅綠燈的空當,汪琪設了去解放路紹記飯店的導航,綠燈還沒亮,她想了又想,從皮包裏翻出另外一部手機,致電James。
電話一通,她就笑着和對方打招呼,連聲恭喜:“提前祝賀你們今年精品預制菜菜品又上一層樓咯,看來華東這一區今年線下線上銷量第一又是你們樂彙了。”
James笑了兩聲,他那裏鬧哄哄的。汪琪提高了些音量,道:“不會吧,已經開慶功宴啦?粵意你們真的拿下啦?”
“你在哪裏啊?”
汪琪說:“你們慶功,那我們只能馬不停蹄找下家咯,你們歡喜我們就愁嘛。”
James哈哈笑,那頭喧鬧的聲音輕了些許,他道:“上次和你說的事,你考慮得怎麽樣了?”緊接着他就罵了一聲,煞有介事地問道,“你不會又在幫應笑跑腿吧?這次又找你幹嗎啊?買跑步機還是買電腦啊?拜托,你是你們拓展部的副總監,又不是他的貼身助理。”他琢磨地說道:“你說他這是不是涉及職場歧視啊?就因為你是你們組裏唯一一個女的,他就幫你當秘書,當助理用?你的能力,我這個老同學可是最清楚的了,當助理那絕對是大材小用,屈才啊!”
汪琪只是笑,沒搭腔,James更一板一眼了:“汪琪,這事兒很嚴重,你可以告他的你知道嗎?你這要拿起法律武器保護你自己啊,這事……”
汪琪打斷了他:“那天你找我喝酒,我說要和應笑去粵意吃飯,你的雷達就響了?”
James輕聲笑了笑:“風聲走得很快的啦。”
汪琪道:“粵意那個鄭緒偉很挑剔的,你們怎麽說動他的啊?單獨開一條生産線給他?質檢出品呢?”
“預制菜我們做了五年啦。”James頓了頓,口吻愈發輕松,“應笑那個味蕾白癡,”他聽上去得意洋洋地,“你們應總去的時候是不是光拉着人主廚談前景談未來,談毛利率,客戶留存率了?汪琪啊,我早就和你說了,興龍找應笑搞拓展,真的是活馬都能被他整死,更何況興龍這條精品超市線現在是什麽,瘦死的駱駝啊,不得不說你們三少爺是藝高人膽大,他爸都沒做起來的精品線他重新做,為了争這個繼承人的位置他也是拼了。”
汪琪笑了:“瘦死的駱駝那也比馬大啊。”
“哈哈,你覺得我們唐人樂是馬嗎?”
“那肯定不是,你們也是駱駝,特別肥的駱駝,一二線市場占有率百分之六十,我們這種專做下沉市場,布局縣城鄉鎮的那肯定比不了。”
James笑了笑,吸了口氣,語重心長了起來:“歸根究底,找應笑真就是病急亂投醫,你看他的履歷精彩吧,什麽B&C集團的拓展一把手,什麽商務總監,一手在歐洲、南美洲培養出了多少米一米二的餐館,還有什麽秘魯,智利的世界第三,第十餐館,這些都是什麽呀,這些都是針對那些洋鬼子的市場的,充其量是酒店集團要帶動當地旅游業的附屬品。
“也恰恰是因為他在B&C做太好了,在那個圈子混太久了,他完全就是什麽你知道嗎?他用白皮的眼光在看中國市場你知道嗎,在他心裏,還覺得中國人都還是二十年前的暴發戶品味呢,還以為現在舍得花錢在吃上面的消費者都是土大款,只選貴的,不選對的,只要給他們拉菲,給他們魚子醬他們就都趨之若鹜了。
“他做的那些餐館,米其林,黑珍珠,亞洲五十佳,咳,這些虛頭巴腦的,無非就是靠B&C的社交圈搞來的嘛,你知道全世界多少這種fine dining的餐館是同一個集團在運作嗎?再說了,他本人對吃,別說有見地了,根本一點熱情都沒有,他看吃的就像看數據報表,這東西是什麽,多少卡路裏,僅此而已,難怪他和鄭緒偉談不攏了,那鄭大主廚可是真的對食物有激情的人,你知道吧?”
汪琪撫了撫額頭,笑着說:“不愧是在應笑身邊待了五年的饕客。”
James還沒繞開應笑這個話題呢:“他是不是總是和你們說,噱頭可以包裝,至于賣的東西好吃不好吃,衆口難調,食材用最好的,做出來的東西能難吃到哪裏去?貴的東西,總有人買單。”
汪琪笑出了聲音。James道:“你再考慮考慮吧,我這裏這個主管的職位反正肯定一直對你開放啊,”他一陣長籲短嘆,“你們拓展部啊,現在拿個網随便一撈,撈起來的全都是總監,你們三少爺急吼吼組起來的草臺班子到底能有多少能耐,我是不知道啦,起碼你來我們這裏,不用幫應笑跑腿咯,你不會還要幫他送衣服去幹洗吧?”
汪琪笑着要接話,連着車載系統的那臺手機響了。說曹操曹操到,來電的正是應笑。她趕緊挂了James的電話,應笑的聲音響了起來,第一句話就是質問:“不是讓你和阿姨說不用做飯的嗎?”
汪琪一愣,道:“對啊,我說了的啊,我在電話裏和微信裏都說了,她現在在嗎?不然您把電話給她,我再和她說一說吧。”眼看到紹記門口了,汪琪找了個車位,一邊停車一邊問,“那個阿姨還在家呢?我也和她說了的啊,從廚房那裏的後門進出,九點之前一定要完事兒,怎麽讓您給撞見了啊?您跑完步回家了啊?蘭亭那裏雨大嗎?”她瞥了眼時鐘,九點零一分。才差一分鐘,不過倒也确實過了九點了。汪琪一時頭疼,停好車,熄了火,幹坐在車上瞅着車內顯示屏,又問:“那……要我再聯系家政那裏,再換個阿姨?”
雨下大了。
應笑坐在廚房島臺邊的一張高腳凳上,一身運動服被雨水打濕了,風雨夾雜,他擠着眼睛盯着島臺上的那一碟蛋炒飯,眉頭皺得緊緊的,才要說什麽,這就聽到外頭傳來一些騷動,他偏過頭往後院望去。後院的小門搖擺了下,關上了。
應笑扶住額頭,說:“不用了,九點半開會,別遲到。”
汪琪連聲應下,應笑單手撐着桌子,嗅了嗅鼻子,那份蛋炒飯怪香的,他問道:“那天去粵意,你真的覺得他們那些菜做得比其他地方都好吃?能感受出什麽主廚對什麽美食境界的追求?什麽在他們那裏吃飯尋找的是真正對食物有熱情的有緣人而不是單純地消費供需關系?”
汪琪遲疑地回道:“您吃得餐館比較多,我這就不班門弄斧發表什麽意見了吧……”
應笑挂了電話,取下無線耳機扔在了島臺上,拿出手機搜索“粵意”。無論是社交網站還是各大門戶網站,除了偶爾幾條點評指出或許是因為餐館新開業,服務人員的服務意識還沒有很強,對食物素質幾乎清一色好評。主廚鄭緒偉的名字更是頻繁地出現在點評文章中,什麽師從法國大師布朗特啦,曾就職馬賽chez louis餐館,一路做到行政主廚,并為餐館力奪三星,近年回國接受更大挑戰,開設新派粵餐“粵意”,融合法式風情,将中式料理帶入一個新境界,一經開業便一位難求。更有美食雜志将他比喻成中餐界的“求索人”,不斷探索,不斷突破自我,始終對食物保有敬意,充滿熱情。
鄭緒偉在社交網絡上也非常活躍,經常會放出一些自己烹饪家常菜的視頻,提點一些下廚要點,視頻一般五分鐘,都是些簡單的快手菜。
應笑點開了鄭緒偉最新上傳的一則炒回鍋肉的視頻,直接下拉看數據,昨天才上傳的視頻,今天已經有好幾千條評論了,點擊率更是驚人,在美食分類裏已經排上了前十。評論區氣氛也是和諧活躍,應笑大致看了看,“謝謝主廚,真的學到了很多”的點贊最高,“只有我一個人是來看很會做飯的帥哥的嗎?”也有很多人頂,還有什麽,“下飯看,感覺碗裏的白米飯都變香了!”,“實在訂不到位置,過年會不會出預制菜啊?”,“上次開業的時候送的年糕和餃子實在太好吃了!凍起來再煮也很好吃!什麽時候再出啊?”
應笑磨了磨牙齒,自言自語:“什麽東西吃進肚子還不是都一樣?”
他瞥了眼眼前的蛋炒飯,拿了把勺子忿忿地吃了一大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