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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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翎回到京郊的別館,已是深夜。三人正坐在一起熱鬧的吃夜宵,黛衣忽然進來,将一封信箋遞到雲翎手中,道:“小姐,這是紫衣的來信。”
雲翎看完信,微微皺起眉頭,道:“爹生病了?這怎麽回事?”
黛衣搖頭。
雲舒将信接過去看了一遍,問:“你怎麽想,是要回雲霄閣嗎?”
雲翎颔首:“嗯,我要回家看看,不然心裏不踏實。”又道:“哥你不是最近肺疾發作了嗎,剛好回家給荊安神醫瞧瞧。”
雲舒默不作聲,半晌看向李承序:“小王爺,蓮生現在回家,方不方便?”
李承序沉吟片刻,道:“本來新年年初的頭幾天,朝廷裏确實有些瑣事需要打理,但你們既然有事就回去吧,我一個人留在京城處理好了,父王那邊我自會交代,你們別擔心,只管安心回雲霄閣吧。”
雲翎感激地瞥了一眼李承序,三人又細細商量了一番,這才散去。
經過兩天的車馬颠簸,雲翎終于回了家。
一進門,她還來不及回栖梧苑,便急忙趕去見雲過盡。雲霄閣主斜靠在軟榻上,看起來同過去無異,只是精神頭差了些,雲翎心急火燎的問及病情。雲過盡淡淡一笑,答:“沒什麽,無非是受了點風寒,低燒幾天而已,想不到那紫衣丫頭這麽芝麻綠豆大的事,都要寫信跟你說一說,叫你二人來回奔波,可累壞了罷?”又轉頭朝雲舒看去,溫和地道:“蓮初,此番你陪翎兒一起去京城,辛苦你了。”
雲舒斜睇着雲過盡,表情有些怪異,似乎在思索什麽,聞言他回過神來微微颔首,風輕雲淡地道:“守護蓮生本就是蓮初分內之事。”他立在三步之外,神色澹泊,話音極輕,卻明顯地含了一絲生硬之意。
雲翎粗枝大葉,滿腦子都是雲過盡的病情,哪顧得到雲舒的神情,她坐到床榻前更仔細打量着雲過盡,猶自不信地道:“真的?就只是受了風寒而已?”
雲過盡拍拍她手,道:“我是你爹,還能蒙你不成.....好啦,一路上都累了,你跟蓮初下去好好休息吧。這次難得回家,京城裏沒什麽事的話,就多住幾天,便當陪陪爹吧.....”
雲翎頓首,起身同雲舒一道走出去。
兩人走後,雲霄閣主自榻上緩緩坐起,向右側斜睇一眼:“高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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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側,精壯男子随即走出,單膝一跪,雙手托了一個小小的紅木托盤,道:“閣主,這就是在驚鴻姑娘房中搜出來的東西。”
雲過盡掃了托盤一眼,那托盤中央正放着一個貝殼大小的搪瓷妝奁匣,打開那精巧匣子,露出裏面玉白的香膏,風一吹,溫膩油脂的膏體散發着一種奇異的香,似百花濃郁,又似果蜜香甜,說不出的馥郁魅惑,雲過盡用手撥了撥那匣子,向高遠身邊的小丫頭道:“這就是驚鴻平日裏所用的發油?”
“是。”驚鴻的貼身丫鬟凝兒連連點頭:“驚鴻姑娘平日裏确實用的就是這種,奴婢伺候她這麽久了,不會記錯。姑娘平日裏最喜歡洗了頭後,便抹一些香膏,然後将頭發散散披着,從不挽起來。”
“你确定這是錦少夫人給她的?”
“婢子确定,那天錦少夫人來,将奴婢支開去拿玫瑰梅子果脯,但環兒在另一側看到了,确實是錦少夫人偷偷塞給驚鴻姑娘的。”
雲過盡沉思半晌,将妝奁匣拿起來,遞給剛被人請來的荊安。神醫小心翼翼接了過去,将匣子內香膏觀察片刻,又送至鼻翼下,閉眼凝神靜氣嗅了嗅,須臾後他一邊嗅着香膏一邊道:“首烏,姜花還有.....九裏香和情人草。”
雲過盡道:“先生既能查出這香膏的成分,那這香膏裏究竟是什麽,可是導致我身體不暢的原因?”
神醫道:“單從材料來講,這香膏确實只是護發的藥材,實在沒什麽特別的地方.....不過這裏頭情人草添加的有些突兀,它沒什麽護發的作用,只是香味特別而已.....”頓了頓,又道:“也許只是因為香膏的制作者喜歡這個味道,才特意添加進去,因為它除了當做香料之外,別無它用。”
雲過盡道:“先生的意思是,這香膏并無什麽特別的毒素會傷人害人?”
神醫道:“從這四樣材料的配方來講,确實是這樣。”
雲過盡道:“所以,我這些日子以來持續的低燒,渾身乏力,內力無故流失,及偶爾的其他小病症,與它無關?”
神醫颔首:“目前看來是的。”撫撫下巴,斟酌道:“我們已經查過了閣主的食物及其日常所用的其他事物,都沒發現什麽異常,鄙人猜,閣主這一陣子古怪的症狀或許跟上回送血給小姐有關,血乃氣血之本,上次閣主實在是送了太多的血,一時傷了身體根本也說不定......”
雲過盡沉吟良久,将妝奁匣緩緩放入托盤,向凝兒道:“把這個送回原位,記住,莫要讓驚鴻姑娘知道。”
“是。”凝兒接回托盤,領命而去。
浩清池旁,驚鴻紅衫如火,逶迤至地,正倚着欄杆,閑閑的賞魚。錦若薇立在一畔,一身水粉錦緞百花長裙,宛若牆頭嬌嫩的薔薇花。
兩人身側各站着一個丫頭,神色柔順而恭敬,眸中卻均有不容忽視的犀利敏銳。
驚鴻自然曉得,她們眼中的犀利,是出自何種原因。
那些個奴婢們,一個個恭敬有禮的笑着,一個個輕聲細語的貼身伺候,卻只是另一種形式的監視罷了!
驚鴻漫不經心的笑了笑,有一搭沒一搭的同錦若薇寒暄着無幹痛癢的話。
“少夫人,怎麽今天有空出來?”
錦若薇一如既往挂着溫婉的笑意,道:“今兒小姐回娘家,我好歹也是她的親嫂子不是,便去了栖梧苑看看她,不曾想,回來的路上竟遇到了你,真是巧。”
驚鴻道:“小姐如何了?做了王妃,日子定然比先前更滋潤了罷。”
錦若薇道:“可不是,聽聞那晉康王十分寵她,幾乎是百依百順,唉,真是好福氣的......”她言至此處,俯身去撫了撫身側花叢裏的月季花,那花冬日裏并未開,但莖葉卻依舊碧綠蒼翠,十分惹人喜愛,錦若薇纖纖手指握住了一杆花枝,正要感嘆什麽,突然“哎喲”的痛呼出聲。
幾人忙移目去瞧她,便見錦若薇纖細白淨的右手五指上,被月季花梗處的銳刺劃傷了好幾道口子,她颦起了眉,輕呼到:”想不到這花梗上竟有如此多的花刺,真真是疼煞我了.....”一面向身旁丫鬟道:“呆翠兒,還愣着做什麽,還不去房裏取一點紗布來替我包紮。”
“好,奴婢這就去。”翠兒瞥她一眼,退下身去。
錦若薇口中吸着涼氣,吹着傷口,似乎是疼痛難忍,驚鴻面有不忍,向自己身側的丫頭道:“環兒,我記得我們屋子裏有瓶閣主賞給的金瘡藥,治療創傷效果奇好,你去替我取了來吧,好歹也幫錦夫人處理一下。”
翠兒躊躇片刻,一瞧錦若薇鮮血淋漓的手,還是回身去取藥。
浩清池畔,立時只剩驚鴻錦若薇兩人。
驚鴻道:“掌門,你的傷不要緊吧?”
錦若薇迅速站起身,方才呼痛的嬌弱表情瞬間斂去,唯剩一絲淡然的冷靜:“無妨,小傷而已。”頓了頓,又飛快的道:“你秘密把我約出來,有什麽事?”
作者有話要說: 端午節快樂各位!
悲催的小七還要加班~
☆、第四十二話 若薇的寶貝
錦若薇迅速站起身,方才呼痛的嬌弱表情瞬間斂去,唯剩一絲淡然的冷靜:“無妨,小傷而已。”頓了頓,又飛快的道:“你秘密把我約出來,有什麽事?”
驚鴻環視左右,壓低聲音道:“如果我沒猜錯,你給我的那盒香膏,已經被雲過盡察覺了,說不定,他已經命人搜了去,着手調查了.....”
錦若薇鎮定如初:“那讓他查吧,反正那香膏沒有任何問題,他即便是拿給大羅神仙,也查不出來什麽。”
驚鴻一愣:“香膏沒有問題?那您給我做什麽?”
錦若薇微微笑起來,道:“那香膏确實沒有問題,無非添加了一味情人草的藥材。”
“情人草?”驚鴻思索片刻:“我記得這是一種香料,似乎對人體毫無害處......”
“是啊,情人草确實對人體毫無害處,可是......”錦若薇冷冷一笑,剪水雙眸緩緩浮起一層惡毒,她慢慢湊近驚鴻耳畔:“可是.......若當它用一種特殊的手法加工以後,再遇到了寧息香呢?”
驚鴻臉色一僵,霎時呆在那裏。
錦若薇若無其事的笑起來,繼續道:“最近雲過盡可有什麽異常沒,他都聞了這麽久的情人草,按理說多少都會有一些症狀出現的。”
驚鴻道:“他持續低燒,而且渾身乏力,聽說是感染了風寒。”
“哦,那就好,要的就是這樣不易察覺的症狀,不愧是孟潭千辛萬苦送給我的‘寶貝’......”錦若薇掩唇微笑,将“寶貝”二字咬的極重,末了又道:“那就讓他繼續這樣‘風寒’下去吧,相信要不了多久.....”她壓低聲音,歡快的笑起來:“我們的目的就要達成了.....”
驚鴻沉默不語,半晌,她看向錦若薇,表情有微微的不忍:“我們真的,真的要置他于死地嗎?”
錦若薇含笑的臉色驟然冷下來,冰涼如秋末寒霜料峭北風:“你這什麽意思,難不成,你不想替我爹我報仇了?難不成你想做坤嶺的叛徒?難不成你想臨陣倒戈?”
“不是,驚鴻絕非這個意思,掌門的仇,驚鴻時時不敢忘,我只是.....”驚鴻的眸中有一霎那的動搖及憐憫:“我只是覺得雲霄閣主,也是一個可憐人罷了.....”
錦若薇哼然冷笑:“可憐人?他可憐,那我爹就不可憐啦,我那幾個慘死的兄長就不可憐了,你莫忘記,他們都是怎樣死的!”她頓了頓,目光灼灼得看向驚鴻,雙手劇烈地搖着她的肩膀,似要将她喚醒:“驚鴻,你想想我們坤嶺,為何會落到如此地步!在這個緊要關頭,你不能動搖,我們必須聯合一致,才能完成複仇大業!”
驚鴻的身子被錦若薇一番左右搖晃,猶如被風吹過枝頭微微搖曳的花枝,但她的目光卻直直的投入浩清池中,眨也不眨。池中清波如許,她秋水潋滟的眸子倒影在沉靜無瀾的碧水中,一半迷茫,一半哀傷。
好半天,她回過神來,道:“姑爺回來了嗎?”
錦若薇愣了一愣,須臾才明白她這個姑爺指的是誰,神情莫測地道:“自然是回來了,他這麽寶貝她的妹妹,連妹妹出閣都要親自護送,這回妹妹探親,自然也要一路跟回來的啊。”
她唇角噙着一抹柔柔的笑,可不知為何,口氣裏卻隐隐有股酸味。
驚鴻默了默,輕聲道:“哦,那我找時間去瞧瞧他。”
“你?”錦若薇一怔,道:“你去瞧他做什麽?”她的聲音停了一停,疑惑地打量了驚鴻一圈,忽地失聲道:“難不成你對他.....你對他.....?”
“掌門多慮了,絕非你想的那樣。”驚鴻搖頭,半斂着眼眸,臉上漸漸浮起一絲迷惘:“我也說不上來,我只見過他兩面,但卻有種奇怪的感受......我感覺自己對他有種莫名的親近感,或者,是一種奇異的熟悉感,仿佛天生而至,又仿佛我們很早就認識,甚至,我與他有着某種特殊而親近的關系....但我無法解釋這種感覺,這真的只是一種直覺.....”
錦若薇靜靜的瞅了她一眼,神色裏掠過一絲詫異,似是不能理解她的想法,她待欲說點什麽,翠兒握着紗布碎步小跑過來,道:“少夫人,紗布來了,翠兒來給您包紮。”
錦若薇收起了臉上的表情,俨然又化作初初那個嬌弱若扶柳的模樣,捂着傷處嬌聲呖語道:“我的好翠兒,你可是來了,叫我好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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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呆的悶,雲翎嚷嚷着要去山下轉轉,雲舒便陪她一起下山。
因由着過年,鎮上集市裏熱鬧的很,雜耍賣藝的,擺飾品玩意的,賣小吃糕點的,各個攤子擠滿了街道,人來人往熙熙攘攘。雲翎拖着雲舒,孩童一般在大街小巷逛來逛去,嘴裏塞着麻糖糕,懷裏揣着糖炒栗子,手中提了好些稀奇古怪的玩意,興致勃勃的看雜耍。
雜耍隊旁觀衆一個圈,雲舒雲翎站中間,前頭一排站着一對年輕夫婦,男的肩頭坐着兩歲多的兒子,女的拎着滿手的小吃偎依丈夫在身邊,說說笑笑,時不時的喂一點糕點到自家相公或者兒子口中,一家三口,氣氛溫馨之極。
兩人不禁被這一家三口的融洽幸福感染,雲翎也學着那婦人,剝了個栗子塞進雲舒口中:“你雖然不怎麽愛吃甜的,但這王記糖炒栗子真心不錯,嘗嘗。”
雲舒輕嚼幾口,贊賞道:“味道确實不錯。”咽了下去後,又補充道:“就是還差了點什麽?”
雲翎丢一個到自己嘴裏,嘗了嘗,納悶道:“我覺得這味挺好,不差什麽啊。”
雲舒清隽的臉揚起一抹淺笑,若有所思的指指自己的肩頭:“這裏還差個人。”
雲翎的面容立刻泛起稍稍的羞赧,敢情他這是說,一家三口,目前他們還是兩個人,缺個孩子呢。
她別過頭,明明有點不好意思,卻不願意被看穿,便亂七八糟的扯了一句話:“你喜歡男兒還是女兒?”
雲舒修長的手指擱在下巴上,他正對着陽光,晌午明亮的晖光映入他深邃的瞳眸,帶起一剎那的恍惚,一抹不甚明朗的陰霾自眸中泛起。半晌他道:“都一樣,反正都姓奚。”
“嗯,都姓奚,這個姓好聽。”雲翎順着他的話接道。她笑吟吟望着他,不想雲舒的表情卻有些奇怪。他靜靜站在那裏,似是想起了什麽,神情有些恍惚又有些迷惘,嘴唇淺抿,烏黑的眸子有看不清的暗潮翻湧。冬日的陽光淺淺的籠在他身上,那樣溫暖的淡金色澤,本該溫溫柔柔的照映在他身上,鍍出一層暖和的意境,此刻卻似突然涼下來一般,感受不到絲毫的暖意。那樣的意境裏,他仰起頭看着天空,沉吟不語。
雲翎被他突然而來的緘默愕住,剎那間,她的心裏冒出一個奇怪的感覺。
他,是排斥雲姓的。
這念頭浮出的一瞬便将她自己也驚了一驚,她莫名其妙的感到一陣忐忑不安,卻又不知這不安為何而來。緩了緩,她拉了拉他衣袖,道:“我累了,我們找個茶館喝茶歇會腳去。”
他從緘默中回過神來,垂下眼簾瞧她一眼,牽住了她的手,道:“好。”
城東的茶館裏生意極好,幾乎不見空座位,原因在于這家茶館的說書人戲本子講的極其精彩。
雲翎挑了個靠窗的通透位置,同雲舒悠閑地喝着茶,大廳正中搭了個小臺子,說書的老者正唾沫四溢的講的妙趣橫生,一圈茶客是聽得津津有味。
一個段子是個老段子了,講的無非便是前朝鎮國公的忠心報國的英勇段子,關于鎮國公經典的故事幾乎流傳大街小巷人人都曉得,可這說書的口才委實太好,一個普通無奇的段子,被他一番潤色加工之後,倒也跌宕起伏耐人尋味的很。
一橋段講完,掌聲啪啦啦的響,雲翎也情不自禁打賞了些銀子。
那說書者一看雲翎小費給的豐厚,心情自然好極,再打量一圈茶客意猶未盡的模樣,笑道:“承蒙各位厚愛,今兒老朽便再說一段更精彩的戲,這可是從前從未說過的故事。”摸了摸胡須,接着說下個戲本子。
第二段戲本子果然從未聽過,講的是一個糾結而狗血的橋段,雲翎好久都沒聽過這麽愛恨糾葛的劇情了。說的是兩大家族的恩怨情仇,張李兩家家族世代交好,不料到了這一代因為家主政見不和而鬧出矛盾,矛盾歷經數年日月積累,終于到了不可調和之日,張家一怒之下怒殺李家,一夜之間血洗李家上百口人,曾經轟轟烈烈的李家被盡數滅門,只剩一個剛出生的小女兒。張家夫人念佛心善,看着包在襁褓裏的嬰兒,偷偷留了下來,大概也是為了贖罪,她尋了個借口将這李家的小女兒放在身邊養着,待她同自己兩歲的小小兒子一樣,視如己出。十幾年後,兩個娃娃都長大,因為青梅竹馬感情深厚,毫不意外的彼此相愛了。就在成親的前一晚,這位張家養大的李家小姐,終于得知自己的身世!原來養她多年的張家竟然是自家的滅族兇手,而自己心愛的郎君,竟是滅族之仇的兒子!可憐命運無常造化弄人,這位李家小姐面對養她育她的張家,面對疼她愛她的張郎,愛愛不得,恨恨不得,愛恨交織,恩仇煎熬,一時萬念俱灰,最後竟提刀殺了心愛的男子,随後服毒自盡走上絕路。
作者有話要說: 嗷嗷嗷,今日看了南傾的《師妹太妖嬈》,寫得十分精彩,推薦給各位親親。笑點十足,快笑爆了我。。。
☆、第四十三話 話本子
此段子一講完,滿堂唏噓。雲翎摸出一綻銀子打賞給說書老頭,亦喝着茶跟着諸人狠狠感慨了一把:“虐!太虐了!比梁山伯與祝英臺還虐!”磕了兩粒瓜子,向一旁雲舒道:“蓮初,我覺得,編這個段子的人簡直就是後媽!存心要虐死男女主的!”
等了半天都沒等到雲舒的回答,雲翎停下了手中的瓜子擡頭朝雲舒看去,一側的雲舒正垂着頭看着桌上的茶杯,茶汁澄澈,透着微微的青色,那樣潋滟的茶光中,倒影着他清玉般的面容,他微微皺着眉,表情隐約有些恍惚,卻不知在出神想些什麽。
雲翎拿肘捅捅他的胳膊,正要問他,未曾想鄰桌的一個中年男子突然笑起來,向周圍的人道:“這故事好生新奇,倒讓我聯想起一些事。”
來茶館的多半便是八卦分子,一旦有話頭,自然是要聊個火熱,于是他身邊一圈的賓客各個興趣盎然,道:“王兄想起什麽事?”
那中年男子喝了一口茶,故作神秘地道:“也沒有什麽,一樁秘聞罷了!”
“秘聞?”那中年男子似乎是個八卦高手,故而聽他唠嗑的人很多。身側一圈人在聽到秘聞二字登時亮了眼,追問道:“什麽秘聞?林兄快給我等講上一講。”
中年男子端着杯盞,擺起了架子:“既然是秘聞,怎麽能随随便便說出去呢?這可是好多年前我聽一個前輩說的,他當時還囑咐我不要輕易說出去,以免招來災禍。”
一圈八卦愛好者的興趣更大了,中年男子越是不說,一幹人越是好奇,紛紛道:“林兄,大家都這麽熟,你還有什麽好瞞的,不如都說出來,兄弟幾個保證,絕對不傳出去就是。”
“是啊是啊,這些江湖秘聞也就您這樣的老江湖知道的多些,您不跟我講,還有誰講啊?”另幾個八卦賓客慫恿着,而後默契的為中年男子倒好酒上好菜,還有兩個積極為他捏背捶腿,其餘人等托起了腮,一副虔誠期盼八卦秘聞的模樣。
中年男子眼見被一群人衆形捧月般擁簇着,虛榮心霎時得到滿足,神色頗有些湛然自得,加之又喝了好些酒,酒氣上湧,酒壯慫人膽,做事亦遠比平日大膽的多,當下也顧不得那麽多了,道:“好,那我講出來,可你們別傳出去了就行,這可關系着武林的某個名聲赫赫的大佬呢。”
一群人聽到大佬三個字,好奇心愈發強烈,将頭點的像雞啄米似的,再三保證:“林兄放心,我等定然守口如瓶,決不會胡亂講出去。”
中年男子這才放下心來,道:“你們還記得嗎,二十多年前,江湖中有個落玉公子。”
落玉公子?奚落玉?
此言一出,雲舒微微一怔,雙方雖然隔了幾張桌子,但他耳力何其靈敏,已經盡數聽到。他表面如常,目光仍舊漫不經心的落在窗外,可餘光亦已然若有若無的向那中年男子掃去。而對案的雲翎,一心嗑瓜子聽下一個戲本子去了,自然是沒留意到的。
“落玉公子?”圍觀人中最左邊的黃衫男子道:“雲霄閣的落玉公子?自然記得,那可是當年在武林中響當當的人物啊,在下雖然沒見過他,但家師曾與他在陰城盛會有過一面之緣,家師對他驚為天人,至今念念不忘。”
中年男子颔首道:“是了,便是那位天縱英才的落玉公子。”
另一名灰衣男子接過話頭:“那位落玉公子雖然出名,但卻英年早逝,可惜啊可惜。”話落忍不住搖頭嘆息。
一群人唏噓了幾聲後,黃衫男子疑惑地問中年男子:“你提落玉公子做什麽,你不是要給我們講秘聞嗎,難不成這事與他有關?”
“正是。”中年男子點頭,問:“那落玉公子正值英年,卻陡然逝世,你們不覺得有蹊跷麽?”
“蹊跷?”另一名男子道:“是有些蹊跷,可是不都說他是突染重疾不治身亡麽?難道不是這樣?”
中年男子沉默半晌,道:“江湖上是這麽謠傳的,可我這裏還有第二種說法。這是早些年聽我一個師伯說的,這話你們聽過就忘,千萬不能傳出去。”他環視四周,一臉嚴肅的壓低了聲音,道:“他并非惹病身亡,而是他殺。”
“怎麽可能?那落玉公子武功何其高,一般的人都想近身都難,誰能殺了他?”
“怎麽不可能,要知道,武功再高的人也是人,只要是人,必然都有自身的缺陷和軟肋。”中年男子神色愈發謹慎:“大千世界無奇不有,雖然我沒親眼見過他是如何死的,但我一位已過逝的世叔卻剛巧看見,二十年多前,他路過某個村莊時,曾親眼看到一個女子在埋葬一個渾身是血的男子,那女子哭的幾乎暈厥過去,我那世叔被哭聲驚到,躲在不遠處的竹林偷偷看了一眼,發現那渾身是血的屍首堪堪正是名動武林的落玉公子。可惜啊,我那位世叔天生膽小,沒敢上前查問,只看到落玉公子的胸膛處正插着一柄長劍,那應該便是那兇手所留。”
一群人被驚的說不出話來,好半天後有人道:“不可能,這怎麽可能?”
中年男子兩指朝天,做了個起誓的姿勢,信誓旦旦道:“這種事我林文治豈敢騙各位,倘若有半字虛假,叫我天打雷劈。”
一群人頓了頓,左側青衫書生問:“那兇手是誰?那把劍是誰的?”
“說起來那把劍可是如雷貫耳,劍的主人更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中年男子話音更沉的壓了下去:“與那落玉公子同門所出。”短短幾個字落地,他已立刻噤聲,後面的話沒敢繼續說,指尖蘸着茶水,在桌上寫了一個字。
他寫的極快,但每個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以致于此字一出,震懾四座。
他寫的本是一個人名,但只寫了為首的一個字,因為後面兩個字自不必再寫,所有人都明了。
一圈人目瞪口呆的看着桌上那個潮濕的字跡,紛紛駭然,面面相觑。
還未待諸人反應過來,中年男子似是怕別桌的人窺探到,迅速用衣袖将桌案上水印擦去,正擦着,手指上一陣發涼,似有一道極寒極淩厲的目光射來,似震驚又似悲恸,光電般自他指尖劃過,不,應該是從指下的那個字上劃過。他心裏沒由來一慌,尋着那眸光看去,卻見斜對角雅間裏,虛掩的竹簾後面,隐約有清冷如玉的面容一轉,待要再細究,那目光已無處可尋。
中年男子轉過頭,隐隐覺得不安,畢竟方才自己為了圖一時之快,将一個關系久遠的驚天秘密捅了出來,這麽一想,有些悔不當初,心中亂七八糟猜測着,連平日裏百般嗜好着的美酒都覺得索然無味了,在喝了幾杯後,找借口匆忙離了席,其餘人見他離場,亦跟着一同離去。
這桌人的散去,并未影響其他看客的心情。茶館的大廳,其他的客人依舊津津有味的聽着說書的開始說第四段戲本子。
竹簾隔開的雅閣中,雲翎磕完了瓜子開始磕蘭花豆,在那裏聽的盎然歡快,香脆的豆子咬在嘴裏有咯蹦咯蹦的聲響,仿佛兒時裏無憂無慮的快樂時光。
她嚼着豆子,斜睇了雲舒一眼,道:“別光幹坐在那裏啊,聽戲本子哪能不吃東西,來,豆子不錯,嘗一個!”
雲舒卻沒反應,靜坐在那,恍若未聞,神思似乎飄向了極遠的地方。
“哥?”雲翎喚了他一聲,雲舒回過神來,道:“怎麽了?”
雲翎蔥玉般的指尖本來已經拈着一顆豆子快喂到雲舒唇邊,見他的表情又收了回來:“沒什麽。”頓了一頓,補充道:“你在想什麽,這麽專注,我喊你你都沒聽見。”
“沒什麽。”雲舒清隽的臉龐沉穩如初,可手中端起的茶杯卻無故的泛起漣漪,那一圈一圈的水波在青金色的釉質茶盞中蕩漾出層層水波,不經意間洩露了某種異樣的情緒,那捏住茶杯的玉白手指,微微并攏收緊,讓人好奇,明明端起一盞茶杯,只需要微不足道的力氣,可他卻似乎使出了旁人幾倍的勁,似乎在克制什麽,又似乎在壓抑什麽。他這樣的模樣,讓人懷疑那是一杯滾燙的沸水在持續灼燒他的手。
抑或許,灼燒他的不是那杯水。而是——猜忌了很久的殘忍真相。
半晌,他側過臉去,看向外面冬末迷離的遙遙窗外,目光飄忽。
他兀自出神,卻并未發覺雲翎也在出神。他看着窗外,而她看着他。他的眸光在窗外斑斓而過的景色中輾轉變幻,似天際一抹飄渺不定的流雲,如何都抓握不住。就如最近的他,時常走神,時常恍惚,時常端着她看不懂的神情,她每每問他,他卻只是含糊帶過,她忽地覺得心裏有點空,空得讓她騰起一股莫名的慌亂,仿佛掌心掬着一捧流沙,越在乎,越收攏,反而流失的越快,這惴惴不安的忐忑讓她害怕兩人之間突然而至的沉默,她指指窗外巷尾的捏糖人攤子,沒話找話地道:“我想吃糖人。”
雲舒思緒回歸,瞧了那攤子一眼:“好,我出去給你買。”
“嗯。”雲翎點頭,目送他走出茶館的背影,直至被街邊的小商小販遮住不見。
作者有話要說:
☆、第四十四話 臘梅香
捏糖人的攤子遠遠的擺在街尾,被一群孩童團團圍簇着,離茶館約莫還有百來步遠,雲舒雪衣長袍,穿過熱鬧的人群,于夕陽斜晖中踱步而去。
不多時,他買來兩個糖人,折回頭沒邁出兩步,身前陡然一陰暗,幾個熟悉的白衣人影又擋在了眼前。
雲舒目不斜視:“讓開。”
老和靠着牆,微佝偻着背走上前來,施施然行了個禮:“見過少宗主,宗主請不要為難屬下,老宗主身子有恙,請少宗主盡快歸家。”
雲舒目光若有似無的在幾人身上瞟過,卻說了一句讓幾位奚氏下屬摸不着頭腦的話:“你們最近似乎很閑。”
幾個下屬揣測了半晌,老和道:“少宗主你的意思是?”
“我不是你們的少宗主,但家父确實是你們白凰族的子弟。”雲舒的嗓音淡如水:“把你們收集的關于他的所有信息都告訴我,一字不漏。”
是夜,夜涼如水。
兩人聽完本子後便回了雲霄閣。一路上雲舒的表情很是凝重,也不知在思索着什麽,回了閣裏便徑直去了自己的流雲苑。而雲翎,玩鬧了一天有些乏,便回了自己的院落沐浴更衣。把自己弄清爽後,她想着雲舒近日頻頻反常的情緒,有些不放心,便做了一小鍋熱氣騰騰的桂花湯圓,用食盒子牢牢裝好,往流雲苑走去。
雲舒卻不在流雲苑,她問了問周圍的小厮,小厮回曰公子一回流雲苑只稍稍逗留了片刻便獨自離去,并未交代原因。
雲翎默了默,擺手支開小厮,将食盒子放在案幾上,自己則坐在案幾旁等雲舒。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等得有些倦,迷迷糊糊打起瞌睡來,不多時,竟趴在案幾上睡着了。
房間裏寂靜無聲,窗外的月從樹梢緩緩升到了墨藍的蒼穹中央,房外傳來輕微一響,随後一角雪色衣袍露在門外。
房門外,那推門而進的人怔了一怔,似是沒料到房中還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