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3)

,待認清來人後,他立住了腳步,便那麽怔怔站在門檻之外,神情極其複雜的瞧着案幾上的熟睡女子,那望向她深邃如夜的瞳眸中,仿佛蘊了無數種情緒,似迷惘似壓抑似悲似苦,千言萬語卻無聲的交織在一起,仿佛要用盡全身力氣,才能強行抑住。

良久,他收回目光,緩緩走進房中,将床上的雲錦薄被給熟睡的人搭上,因着這個動靜,趴下睡着的人悠悠轉醒,她揉着眼睛起身看向身側的人:“你回了?去哪了,這麽晚才回?”

雲舒坐在她身旁,嗯了一聲,反問道:“大半夜的不好好睡覺,跑來我房間來做什麽?”

雲翎推了推一旁的食盒子:“給你送宵夜。”說着用手摸了摸食盒的外殼,站起身來:“都涼了,我去熱一熱,不然你吃了會肚痛,你等.....”

話還未落雲舒拉住了她的手,道:“不用熱了,我不餓,吃不下。”

“哦。”雲翎複又坐下來,将食盒子放到一邊,問起了之前的問題:“這麽晚,你去哪了,怎麽現在才回,可是有什麽重要的事?”

這本是個極簡單直白的問題,可雲舒卻意外的沉默了片刻,好久後平靜地道:“沒去哪,随便走走而已。”

冬末蕭瑟的夜風自窗棂吹過,雲舒剛巧坐在靠窗的位置,風吹過,帶起一陣清淺的香氣。那香氣在兩人之間萦繞不休,隐隐是從雲舒的衣袍傳來,卻并不是他常用的玉蘭香,而是旁的花香。雲翎仔細嗅了去,發現那香是冬日裏的臘梅香。

她辨出這味道之後,怔了一怔。

臘梅香,臘梅。雲霄閣歷代門人偏愛蓮花,而臘梅算是不被待見的花種,整個雲霄閣只有清玉苑才有臘梅,而清玉苑是已故落玉公子的獨居院落,在整個雲霄閣的最西北角,位置比較偏僻,他離世後,上任閣主,也就是奚落玉的師父雲翎的外公蕭別情,害怕觸景傷情,便将那地方封了起來,自此以後年年歲歲荒蕪下來,便成了無人的廢居。

如此說來,雲舒身染臘梅香深夜才回,是去了清玉苑了。

這并非什麽見不得人的事,可他,為什麽要瞞着自己?

還有,自蒙邁草原後他不經意的反常,偶爾的失神,莫名其妙的情緒波動,又是為了什麽?

她對他,本就是藏不住話的,同樣,她亦不希望他對她有所隐藏。思及此處,她再也按捺不住,站定在他面前,緩緩蹲下身去,将頭靠在他的膝蓋上,道:“這陣子,你有心事?是不是還在想着燕北奚氏的事?”

她的烏發并未挽起,這幾個月以來又長長了一些,随着她的動作散散的披在他的膝蓋上,似一截烏黑柔順的緞子,雲舒輕輕地撫了撫她的發:“沒什麽事。”

雲翎的手擱在他膝上,仰頭看他,表情鮮有的認真嚴肅:“你少诓我,這些天,你很不對勁,肯定是有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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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舒的眼眸在剎那間恍惚了一下,然而那迷惘的神色只這一瞬便盡數消逝,他不自然的牽起一抹笑,随便扯了個話題:“我在想,你的祭雪劍該怎麽修補。”

雲翎一怔:“就是想這個?”

“嗯。”雲舒給的表情很肯定。

她對他的話将信将疑,但注意力卻已經被祭雪劍轉移,那劍是她使慣了的長劍利器,上次在絕情冢折斷成兩截,她懊惱了很久,此番聽說還可以修補,不由喜出望外:“你的意思是我的劍還可以修好?”

雲舒道:“誰知道啊,我這不是還在想麽。”

雲翎氣惱的捶了一下他膝蓋,道:“你不知道那還說什麽,調侃我玩麽,害我白高興一場。”話落嗔了雲舒一眼,道:“不理你了,回房睡覺。”

說罷,她趿着拖鞋,嗒嗒嗒跑遠。

她越跑越遠,他的眸光追尋着她的身影,在她看不見的瞬間,一點點逐漸沉重下來。

直到她的身影再也不見,他猶自望向初初的方向,漆黑如夜的眸中,無奈與絕望像是哀傷盡頭的亘古永夜,将世間的一切希翼盡數吞噬。這樣岑寂黯然的場景中,他喃喃自語道:“蓮生,你我之間,是不是真的如同.....”他的話音低了一低,帶着深到刻骨的壓抑,似要融進這看不見光亮的夜色裏:“——如同今日那一場戲本子?.....”

時間流轉,光陰荏苒,又是幾日後的一個深夜。

蒼穹如墨,一彎新月遙挂天邊。

狹長冷清的街道,遠遠的走來一個白色身影,夜風掠過,他雪色的衣袍如淩波拂動,在風中兀自衣袂翩跹翻飛。

即便是新年,可是一入深夜,玩鬧慶祝的人群散去,街道依舊冷清蕭索,唯有那小巷內隐隐透出的幾簇昏黃燈火,給這夜色微微染上一層溫馨的色澤。

兩側的燈火倒影在白衣人深如靜淵的烏黑瞳中,忽明忽暗明滅不休,那樣的光景裏,他憶起了栖梧苑內的溫暖燈燭,腳下步履不由加快,盼望着快點将重獲新生的祭雪劍送到她手中。

前幾日,他得知天下鑄劍名師封一刀游歷至衡鎮,便獨身下山,尋封一刀重新打磨鍛造,祭雪劍終于再獲新生。

他沒有告訴她,想給她一個驚喜。無論他心中的謎是怎樣,但她,永遠都是他的蓮生。那些恩怨,不管是真是假,她皆無辜,他獨自承受就好。

夜風漸大,他的步履也愈發輕快起來。可他還沒走出街道,腳下忽地一滞。

不遠的巷子口,一則黑影隐在陰暗中,那人身量矮小,一襲黑衣,頭戴鬥笠,蒙着黑紗,腳步極輕,猶如踏着無聲的風降臨于地面,渾身似攏了一層朦胧的墨色霧霭,看不明朗面目。

雲舒立在三丈之外,收住腳步。他注視着那則黑影,清冷如玉的面上,沉沉若烏玉般的瞳眸緩緩半斂,掠過一抹刀鋒似的凜冽。

半晌他道:“你終究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第四十五話 真相

昏暗的房間,一燈如豆。

雲舒靜伫于房中央,冷冷道:“你這些日子不斷抛出各種手段,不就為了迫我現身嗎?如今我來了,你待如何?”

巫殘歡幹幹一笑,面紗籠罩下的她看不清楚面目,但聲音卻猶如粗糙的砂礫摩挲在砂紙上,沙啞低沉的聽着有令人不安的刺耳之感,她攤攤手道:“本座沒有想如何,本座只是要跟你講那些話罷了,講完了,現在等你的回答。”

“回答?”雲舒面色淡薄若水,半分情緒也瞧不出來:“我沒有回答,因為同你這種人,實在無話可講。”

“哦?原來竟是本座太看輕了你。父母之仇,深入血海,你居然都能輕飄飄一筆帶過,真是讓人好生佩服.....”

雲舒幽深的眸光在剎那爆出暗色的星火,伴随“嗤啦”一聲響,利光乍然一閃,似有淩厲的星芒在昏沉的光線中飛快掠過,揚起一角黑色的布料,散飛如鴉羽,下一刻,雲舒冰冷的銀鞭緊繞在巫殘歡的頸項上,森冷的聲音仿佛來自千丈寒冰的深淵:“你若想死,大可再說的更多,要知道,這些年,我時時刻刻.....沒有分毫能忘記,你曾施加到我身上的罪孽。”

巫殘歡斜靠在牆角,笑意頗有些肆無忌憚:“呵,不愧是本座親手送入鬼域宮的門人啊.....哈,好啊,你盡管動手,橫豎我現在鬼離神功沒有練成,貿然調動真氣只會走火入魔而死.....”

頓了頓,她仰起頭,浮起一抹胸有成竹的笑:“但你要想清楚了,你殺了我.....便等于殺了你的寶貝妹妹......”

雲舒神色一厲,須臾,他慢慢收回長鞭。

“呵,我就知道,你總是顧忌着她.....”巫殘歡澹然一笑,頗有些洋洋自得,旋即她話題一轉:“我還是希望你好好考慮考慮同我的合作,畢竟,雲過盡,是我們共同的仇敵。”

雲舒瞧着她,神色已然恢複到初初的澹泊淡然,高而遠,似是冬日裏挂在遙遠樹梢的月光,帶着微微的涼意,他一字一頓的道:“你說的話,我不相信,所以,更不會跟你合作。”

巫殘歡似是已經料到他的反應,悠悠地道:“你不相信我的話,那她的話呢,你信不信?”

她話落,手一拂,昏暗的房間那頭,煙色紗簾層層掀開,內室裏,一張清瘦的臉露出來。

那人身形纖瘦,容顏明麗,目光微帶凄苦,卻并無常日裏的瘋癫混亂。

——瘋婦雲夫人,蕭芷蘭。

雲舒的表情滞了一滞,随即恢複了初初的沉靜,向着蕭芷蘭緩緩道:“原來你一直是在裝瘋。”

“是。”蕭芷蘭沉默良久,輕輕道:“孩子,或許你應該喚我一聲姨母。”她目不轉睛的瞧着雲舒,憔悴而凄怆的雙眸竟然微微顯現一絲柔和。

雲舒緊抿着唇,緘默着。

巫殘歡輕笑一聲,似嘲諷,又似快意:“雲夫人,我想你應該好好跟你的外甥講講當年的事,我可沒有诓他。”

夜空星子稀疏,一輪孤月獨挂天邊。

雲舒不記得自己是怎麽走出那間房的。他腳步極快,腦中很亂。

他不曾想過柔弱的雲夫人竟然那樣的一面,她凄厲的哭泣,渾身力氣都似被掏空了一般,半跪至地,拽着他的衣袍,近乎絕望的抽噎:“孩子,孩子,我都告訴你了......我不會騙你.....他們慘死了這些年.....你要幫他們報仇.....你要替他們報仇.....”

而他那會,居然鎮定如初,道:“他在哪裏?”

雲夫人捂着胸口,似是承受着萬箭穿心的錐心之痛:“他在玄英山西側山腳的桃李村.....我将他埋在了村後的竹林裏......”

她泣不成聲,顫抖着手從衣襟摸出一個小銀鎖,遞給他:“這是你還未出世之時......他便已準備好的銀鎖,說是要親手替你戴上,保你一生平安......可是.....可是,他還來不及替你戴上.....便去了......”

她哭得近乎痙攣,摩挲着銀鎖上的陳舊血跡,像是看着一件稀世珍寶:“這上面都是他的血.....他到死的時候,都握着它不肯松......這都是他的血啊......”

......

心煩意亂,心底猶似被扯開一個巨大的無底洞,帶着按捺不住的恐慌與忐忑,雲舒甩甩頭,在這茫茫夜色中加快了腳步。

玄英山,桃李村,小竹林。

夜色幽暗迷蒙,鋪天蓋地的墨色似要将人吞噬,那樣沉的夜,似是孤苦摸索中卻尋不見前路的茫然未來。

靜谧的竹林裏,一捧墳冢孤零躺在那,周圍什麽也沒有,孤墳置身于這蕭瑟的風中,顯得格外凄涼。

青冢前,只有簡單粗糙的木制墓碑,上面血書墓碑主人名字——“奚落玉之墓”,血跡年深已久,立碑之人似要将當時的絕望都印刻到木碑上去,殘留的血跡落在木制的縫隙中,風幹後,呈現一種哀怨的幽黑色澤。

夜風寂寂穿過竹林,雲舒傾下身,緩緩撫摸著上面的血字,低語道:“爹.....是你嗎?”

良久,他坐下來,背靠着墳冢,幽沉若墨玉的眸子半斂半阖。

半晌,他深深吸一口氣。

也許,事情不是這樣....雲夫人或許是做戲,她同巫殘歡或許是因為某種目的結成了同盟.....

她們,也許是連同一起來诓自己罷了......

這一切,定然是個謊言,她們聯手撒下彌天大慌,無非是逼自己出手殺了雲過盡罷了......

是,這是個圈套,他不能相信.....他是他的養父,養育之恩恩重如山,尤其,他更是蓮生的父親.....

對.....這是個圈套,他不能相信......決不能......

他的內心在理智與情感中激烈徘徊,又坐了好久,終于徐徐起身,向村外走去。

他步履罕見的急迫,覺得自己心裏空落落的慌,迫切地需要找點什麽,來填補那裏的巨大虧空。

他握住了腰間的祭雪劍,在那樣的冰冷中穩住心神——對,他要回去找他的蓮生,那個全心全意愛着他的蓮生,從小到大用全部生命愛着他的蓮生。

對,蓮生,蓮生,他的蓮生。

剛出村頭,聽見一陣憤怒的吼叫忽然傳來,在這寧靜的夜裏格外的刺耳:“滾!你這爛乞丐!平常不都賴在竹林裏墳堆裏嗎,怎麽今天又來了!”

另一個聲音響起:“八成是來偷酒喝,都不知道來偷了多少次了,每次都瘋言瘋語,打死他!不給他點教訓不長記性!打!”

“打!打死他!”

乞丐抱着酒壺,幾個男人圍在一起,拳打腳踢,可那乞丐蹊跷的很,任旁人再怎樣踢打捶砸,哼也不哼一聲。

須臾,幾人打疲了,收住拳腳,其中一人納悶道:“他怎麽一點反應都沒有,是啞巴嗎?”

另一人道:“啞巴還會叫的好不好,多半是個傻子,腦子不中用的傻子。”

一行人又踢了乞丐幾腳,忿然怒罵幾聲,散開離去。

幾人離開後,那衣衫褴褛的乞丐擡起頭,滿臉血污,從地上搖搖晃晃爬起來,抱着酒壺又喝了一口。

雲舒目不斜視的從乞丐身邊走過,他一直想着自己的事,并未留意方才的打鬥,更未留心這個普通的乞丐。

兩人擦身而過,雲舒一襲白衫衣袂飄飄,拂起微涼的風。

乞丐渾身褴褛,髒污無比。他漫不經心瞟了雲舒,突然,眼神定住。

月光幽轉下,白衫之人面容如玉,眉眼清冷不可攀附,衣袂翩跹翻飛,渾身似籠了一層珠玉月暈的光輝,似冰似雪,纖塵不染。

“奚師兄!!!”

幽靜的夜裏,那乞丐的表情突然扭曲起來,像見了鬼一樣的煞白,他怔怔望着雲舒,道:“奚師兄......”

“奚師兄......”那乞丐先前再怎樣挨打都不吭不響,然而此時卻倏然流下淚來,他幾乎是連滾帶爬的撲過來,緊緊攥住雲舒的衣袍,淚珠滾滾潸下:“奚師兄.....是你嗎,你終于來了.....”哭着哭着,卻又笑起來。

他全身染着一層濃厚的酒氣,伴随着逼人作嘔的酸臭味,有着酗酒後的神志不清,時哭時笑的瘋癫。雲舒鄙棄的蹙眉,待要将他甩開,目光掃到乞丐的臉龐之時,卻陡然凝注:“小.....小師叔......”

乞丐對他的聲音恍若未聞,他嚎哭起來,道:“師兄,你終于理我了嗎.....你不再惱我了嗎.....那些年,我沒能來得及救你.....我對不起你......”

“奚師兄.....我眼睜睜瞧着你被他所殺,我眼睜睜看着師姐重創下難産而死,卻無能為力.....我恨我自己武功低微,不是他的對手.....後來我嘗試着給你報仇,我同婵娟師姐在雲霄閣放了一把大火,我想燒死他!卻沒想到.....”他不顧一切的哭起來:“卻沒想到連累了你的孩子.....他被巫殘歡擄走了......”

雲舒瞳孔倏然一縮,他緩緩傾下身去,一字一頓道:“你說,我被誰所殺?”

乞丐哽咽着:“雲師兄,雲過盡。”

乞丐蜷縮在牆角,顫抖着環住了自己,道:“是雲師兄殺的你,不是我.....師兄.....求求你,我求求你.....你莫要再入我夢來了,這二十年,我沒有一天睡着過.....我一閉上眼,便是你死時的模樣,你倒在池塘邊,他的長劍捅穿了你的胸膛,你的白衣全部染成了紅色,池塘裏的水亦染成了紅色......而芷茵師姐她.....師姐她渾身是血,她躺在床上.....沒有呼吸了.....孩子還在哭,被褥上全是血,孩子的身上也有血,可是師姐死了......她身子都涼了.....我去救你們,可你們都死了......全是血......”

“你們都死了....都死了.....好慘好慘……”他跳起來,一面跑遠一面瘋了一般叨念着:“都死了....全是血.....全是血......哈哈.....湖面變成了紅色......一個孩子被抱走了,另一個在哭……”

夜風刺骨地刮過,雲舒伫立不動,渾身的血液似在一霎那都凍成了冰。所有的理智,在聽到雙親慘死的凄怆一幕,轟然崩塌。

作者有話要說: 啊啊啊,真相是殘忍的。開虐了開虐了!

☆、第四十六話 決裂

竹林內,雲舒久久跪倒在青冢前。

夜色漆黑,風聲似一陣陣哀怨的嗚咽,撕裂這沉沉的夜,竹林裏傳來噗通一聲悶響,似是誰的膝蓋重重磕到了松軟的土地,低而悲恸的低語随之傳來:“爹.....你果然是被他所殺......”

晨曦時分,雲翎站在栖梧苑,一夜未眠。

雲舒徹夜未歸,她右眼皮狂跳,心裏沒由來的倉皇慌張,似有不好的預兆。

心煩意亂,她出了門,在後山繞來繞去。一邊走着,一邊迷迷糊糊想着雲舒什麽時候回來,心不在焉的,居然走錯了路,兜兜轉轉來到一個曾未到過的山坡。許是前兩天的雪剛化,地上滿是泥濘,待要轉身折回,腳下一滑,一不留神她竟失足摔了下去,骨碌碌滾到山坡下的一個山坳。

這山坳極其隐蔽,三面都被山崖石壁環繞,四周茂密草木掩映的嚴嚴實實,若不是她誤打誤撞,壓根不會發現有這樣的地方存在。不過叫她詫異的還在後頭,她揉了揉屁股爬起來,居然看到山坳側面有個幽森的洞口。

好奇心的驅使下,她走向這個從不曾聽說的洞口,卻赫然發現一條長長的隧道。

是的,狹隘的隧道,幽深的曲徑,裏頭黑咕隆咚的,不知将通向何處。潮濕陰冷的風自隧道裏吹來,帶着泥土特有的腐味,她捂住鼻子将頭偏了偏。

好奇害死貓,這個道理她還是曉得的。于是,她将自己的好奇心懸崖勒馬,在洞口停住腳,決定還是回家。

就在轉身要走的剎那,她的眼角餘光瞟到一樣東西,眼光凝注。

腳印.....洞口的泥地上清晰的拓出兩個腳印,腳印正中淺淺的印出一朵特殊的雲朵形狀。

專屬于雲過盡——雲霄閣主的腳印。

從腳印的方位走向,很顯然,他從外走進了隧道。

雲翎托着腮,翻來覆去研究着兩個腳印,迷茫道:“爹進那裏面做什麽?那裏面到底有什麽?或者,通向哪裏?”

事情一旦有關起自己親爹,她便按捺不住了,想了想,沿着隧道摸索而入。

同一時間,雲舒站在天獨峰的絕壁石窟裏。

外洞的水晶璧依舊光彩璀璨,畫卷上,美人如花隔雲端。

扣動機關,走進內洞。

緋色睡蓮依舊如火般,重重疊疊怒放着,清透的池水底,紅衣的女子沉靜的熟睡着,雲舒默立了半晌,寬袖一揮,勁風掃過,蕩漾的水面登時像出現一座分水嶺般,水流左右分開,那晶瑩剔透的冰棺霎時全數露出來,雲舒掌心在冰棺上一拍,冰棺立刻騰水而出,穩穩當當落在地面。

雲舒揭開了冰晶般的靈柩蓋,那沉睡的女子的絕世容顏,終于徹底露在空氣中,雲舒在冰棺旁,凝視着棺裏鮮活如生的傾城女子,她眉目如畫,眉間一點殷紅朱砂痣,他的母親,蕭芷茵。

他緩緩傾下身去,将臉貼到那女子冰冷的臉上,握着她的手喃喃道:“娘,你一個人呆在冰涼的水裏,一定很孤單吧......我接你回去,我這就接你去同爹團聚,爹肯定很想你.....”

許是這內室太過潮濕,雲舒的眼睫,有濕潤而模糊的水氣。随後他将身子俯的更低,小心翼翼将女子抱起來。

還未走至門口,一聲厲喝傳來:“什麽人!”幾乎是剎那,雪亮的利刃破空而來,雲舒抱着蕭芷茵疾疾閃身而過,刀鋒擦着肩膀險險飛開。雲舒身姿輾轉如清逸的流雲,瞬間落到洞窟那側,一擡頭,眼光滞住。

“蓮初?怎麽是你?!”洞壁這廂,出手的人滿面驚愕。

雲舒微微偏頭,幽深的眸中剎那風起雲湧:“怎麽不能是我,雲閣主?”他的聲音冷的似含了一塊千年寒冰,最後三個雲閣主的時候,仿佛是哽在喉中,一字一字吐出來的。

“你怎麽知道這裏?”雲過盡有一瞬的錯愕,随即鎮定下來,道:“你把她放回去?”

“她?”雲舒垂頭看了懷中人一眼,話音極其複雜,似譏诮,似忿然,又似深深的憎恨:“她是誰?”

“她。”雲過盡的表情頓了頓,道:“她是蕭芷茵。”

“是啊,你也知道,她是蕭芷茵。”

雲舒話落,抱着懷中女子向外走去。灰影若疾電般一閃,正正攔在雲舒面前,眼中有從未有過的焦灼:“你放下她,你不能帶她走。”

雲舒緩緩擡起頭,目光凝在雲過盡臉上,片刻,他面無表情地道:“她是我的親生母親,我如何不能帶她走?”

雲過盡眼神幽暗到了極點:“她是你的母親,但更是我的愛人,你不能帶走她。”

“愛人?”剎那間雲舒靜如深淵的眸中波光明滅,似有密布的烏雲凝在了眉心,下一刻即将狂風大作雷電交加暴雨如瀑:“愛,你也配提這個字眼?”

雲過盡眉頭一擰,道:“我如何提不得?我同她青梅竹馬,我同她兩心相悅,我同她......”

“愛!”他的話被雲舒截在半空,雲舒深邃如夜的眸中驟然陰霾大作,似泛起滔天巨浪,洶湧暗流的澎湃中,有厲色如刺人的星火一閃,那樣的極端中,他反而仰天長笑:“你殺了她的丈夫!你逼死了她!你讓他的孩子從出生就淪為孤兒!這就是你所謂的愛?”

“他的丈夫慘死在你的劍下,她在重創下難産而亡!随後,你又逼死了她父親,折磨瘋了她的姊妹,這就是你的愛?這就是你的愛?這就是你所謂的愛!”雲舒沙啞着咽喉,一字一句的道來,帶着壓抑不住的滔天怒火,攬着蕭芷茵的手都在微微顫抖:“雲閣主,雲過盡,”他提高了聲音,逼視着雲過盡:“你回答我,這就是你所謂的愛,所謂的愛人?”

雲過盡臉色微變,首次露出倉皇的愧色,道:“蓮初,你......”

“閉嘴!休再叫我蓮初!”雲舒臉色蒼白如紙,悲怆,憎恨,忿然,凄涼,絕望羅織成一團,終于再也按捺不住,失控的嘶吼道:“你手中沾滿了我父母親人的血,卻還将我抱回家,假惺惺的收我為義子.....而我,認兇做父,認仇為姊妹,渾噩了這些年!雲過盡,我且問你,你究竟安的什麽心?你到底想要怎樣?你逼人太甚!!你!你!.....”他連說了兩個你,眸中殺機大盛,若星火乍現燃燒整片荒野,淩厲的烈焰迫人心弦,未待雲過盡反應,右臂一擺,銀鞭游龍般霍的甩出。

雲過盡一偏頭,幾乎是條件反射一般,“铮”一聲鳴響,炙羽長劍已然出手,銀色劍花唰唰一閃,疾風驟雨般直刺雲舒面門。

雲舒長鞭一轉,絞住了劍,清泠的容顏忽地露出邪妄的笑,他一寸一寸,緩緩将劍尖拉至胸膛,正抵着自己的心髒之處,道:“好啊,雲閣主,你就刺下去,照着心髒的位置,一劍捅穿啊.....”

他緊盯這鋒銳的劍尖,眸中似要滴出赤紅的鮮血來:“下手啊,就像你當年對我爹一樣,一柄利劍,從胸口直直插入,整個貫穿.....哦,不,那次他是倒在池塘邊,猩紅的血染滿了池水.....我們要不要尋個池塘,再讓你重溫一次?”

雲舒的話輕輕淡淡,卻攜卷着撕裂般的痛楚,杜鵑啼血般的絕望,雲過盡面色灰敗,對上他的眼,仿佛看到當年奚落玉的臉,不禁倒退了兩步,手中劍當啷掉到地上。他剛要去撿那劍,卻發現石壁那頭,一張臉露出來,慘白如寒冬霜雪。

他驚了一驚,失聲喊道:“翎兒!”

雲舒的眼光随之移去,但他只飄乎乎看了雲翎一眼,便收回了目光,抱着蕭芷茵走過去。

雲舒從雲翎身畔走過,目不斜視,便當她是空氣一般。雲翎撲了上去,拽住他的衣袖,道:“哥,哥.....你要去哪裏?”

“讓開。”他拂了拂袖子,仿佛她是一粒無足輕重的微塵,她被撇在一旁,清清楚楚看他臨去那瞬間的眼神,那是她從未見過的眸光,冰冷,陌生,甚至.....還有一絲憎惡.....

她被這樣的眼神駭住,呆在那裏,說不出話來。

他何曾這樣待她?

不!不!!不!!!這一定不是她的蓮初!這一定不是那個對旁人冷漠卻對自己溫暖的蓮初!這一定不是那個從來愛她若珍若寶的蓮初!

心如刀絞,她卻依舊固執的追過去,扯着他的衣裳,道:“哥,你別走!”

雲舒站住腳步,慢慢轉過身來,幽黑的眸中翻騰着極致的苦,他看了懷裏的蕭芷茵一眼,微微泛白的唇角居然矛盾的綻出一抹慘淡的笑,他向雲翎輕輕道:“看到沒?”

“看到什麽?”雲翎不懂他的話。

“我母親冰冷的遺體。”雲舒目光往蕭芷茵身上掃了掃,又向蓮花池裏看去:“她在這寒冷的池子裏人不人鬼不鬼的泡了二十年……而我父親奚落玉,在那荒蕪偏僻的竹林野地裏,成為夜半無家可歸的孤魂野鬼……你可知,這有多凄涼,你可知,這有多殘忍……”

雲翎心底一沉,口中忐忑地道:“哥,你究竟想說什麽?我……”

“別再叫我哥!”雲舒打斷雲翎的話,瞳中的悲恸終于化為了看不見絲毫光亮的墨色絕望:“這一切全拜你父親雲過盡所賜!我豈還是你哥?!”

“血親之仇,不共戴天!也罷!”雲舒話落,單手抱住蕭芷茵,空出的右手往腰囊中一探,銀色雪光一閃,重新鑄好的祭雪劍脫鞘而出,雲舒手一抄,兩根指尖堪堪夾住了銀白的劍身。

“從今往後,”雪亮的劍身映着雲舒的臉龐,白衣公子的臉上,除開死寂一般的絕望,什麽表情也沒有。他清瘦的兩指夾住了薄薄的劍身,微一用力,“铮”一聲鳴響,修長的劍身陡然化作兩截,幹幹脆脆。

“——你我之間,就如此劍!”

他冷冷抛下斷劍,頭也不回走遠。

“不!”雲翎的手落在空中,朝着他的背影,撕心裂肺的喊:“哥!!——”

雲舒已然絕塵而去。

雲翎轉過身,踉踉跄跄奔向雲過盡,幾乎是半跪着抱住雲過盡的腿:“爹!你告訴我!他說的都不是真的!你沒有殺姨夫姨母!你沒有殺他的雙親!你沒有!你沒有!!”

“翎兒.....”雲霄閣主閉上眼,仿佛在壓制着胸臆中控制不住的情緒,嘴唇都在顫抖。

“看來.....是真的.....”雲翎近乎用盡全身力氣才講出這幾個字,眸中的光澤在一霎黯淡失光,仿佛湮滅的星矢,爆出殘存的最後一朵火光,終于,歸寂于亘古永夜。她似被榨幹了力氣一般,慢慢癱軟在地,道:“爹,你殺了姨夫姨母,那我.....便是他深仇血恨的仇人之女......原來.....原來......”她的話沒說完,慢慢捂起了臉龐。

原來.....她和他,骨血相親魂魄相印的兩人,竟有一天,會這樣不共戴天。

她與他.....她不敢再想,将臉埋在掌心,于無人的角度,任淚水滾滾落入咽喉,絕望鋪天蓋地。

“蓮初!.....蓮初!.....”

作者有話要說: 貌似這幾章許多人看到了雙蓮分裂,即将開虐的兆頭,特別興奮啊。。。。嗷,現在都是腫麽了,越虐越興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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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話 分飛燕

上蒼似乎哭了一場,冬雨霏霏,淋濕了整個玄英山。

空氣濕而冷,天空灰藍,竹林中,兩坯青冢,并肩排在一起,左邊一座墳,安眠着雲舒的父親,奚落玉。右邊的新墳冢,是他的母親,蕭芷茵。

一坯黃土葬雙親,世上空留斷腸人。

雲舒坐在兩座墳冢之中,任蕭瑟的雨打在身上,不避不躲,只是發怔。

他忘不了,自己是如何親手,一捧土一捧土将蕭芷茵埋葬的。

那是他的母親,那樣美,臉上甚至帶着那樣溫柔可親的神色。他甚至能想象到,倘若她在世時,貼上去,會是一種怎樣的溫暖。

可惜,這樣的溫暖,再觸手,也不能及。

人世間最大的殘酷,不是已失去,而是,從不曾得到,連憑吊的記憶都沒有。

親情,是他心中臆想出來的幻象,是他腦中構築的海市蜃樓,在夢裏,是溫暖的,醒來,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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