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4)

無限冰涼。

這一世,他從未得到雙親的任何一點溫暖,一絲半點都沒有。他的親情,他的人生,早在未出世的時候,已被人殘忍捏碎,而他,居然活在劊子手編制的虛僞夢境中,渾渾噩噩活了二十餘年。

命運弄人,何其嘲諷。

他掩埋蕭芷茵的時候,活在她的幻象中,想象她生前的模樣,喜怒哀樂,哭笑嗔怨,一點一點幻象得更加豐滿——然後将她一點點埋下去,一點點,從腳上緩緩覆上黃土,再到膝蓋,再到腰,胸口,頸脖,最後是,那張尚帶着笑意和溫暖的臉。

最後一捧土覆上她的臉,他将永遠也見不着她。

天人永隔,從二十年前,到現在,然後向着絕望的未來,無限衍伸。

此生此世,覆水難收。

當所有的幻境都轟然崩塌,雲舒緩緩跪在墳前,背脊筆直,嘴唇抿得發白。

“娘,你是不是在怪我,沒有替你報仇?……對不起,我不該将你一個人留在冰冷的水中……眼下我終于将你帶到爹這裏來,你可以好好同爹在天上團聚了……”

“爹……你是不是在生氣,我認兇做父?你會不會生氣,這二十年來,我離你這般近,卻從未來瞧瞧你?……”

斜雨黃昏中,白衣青年倨傲的仰着下巴,玉色的指節捏的發白:

“爹,娘……你們……會不會怪我,愛上了仇人的女兒……”

蓮生……原來,我不像我想象中那樣,大度無謂。

我以為我愛你,便能接受你的所有一切。

但我錯了,錯得何其離譜。

刻骨的仇,至親的血,那是烙印在靈魂裏的傷痛,是橫亘在宿命中的天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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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人可以,輕而易舉,一筆帶過。

也不知過了多久,幾個人影悄無聲息出現在竹林那頭,為首的老者長長嘆了口氣,卻并未多話,只是遠遠瞧着,眼中有悲憫,還有着釋然。

跪在墳前的白衣青年不曾回頭,卻已然感應到,悲風涼雨的迷離暮色中,他的聲音随着風聲隐約傳來。

“我願意回北燕。”

老和渾濁的眸中冒出喜色:“少宗主此話當真?”

“當真。”雲舒站立起身,蕭瑟凄凄的風雨中,那一抹白色的清瘦背影蘊着從未有過的決絕:“即刻出發。”

高高的栖梧苑牆角內側,雲翎剛剛順着梯子輕手輕腳爬上牆頭,牆外便倏然無聲的出現四個家丁,團團盯住了牆頭上的雲翎,齊聲道:“還請小姐回屋安歇,閣主既然吩咐我等侯在這裏,我等必定寸步不離。”

“你們!”雲翎氣結,扭頭看看栖梧苑的院門,便如洩了氣的皮球般,沮喪的爬下了梯子。

自那日天獨峰雲過盡與雲舒決裂以後,雲翎正要追去,可還未反應過來便被雲過盡點了軟麻穴,不由分說帶回了雲霄閣,待雲翎再醒之時,已經被重重家丁軟禁在栖梧苑了。彼時她撲在門上,拼命敲着門,哀嚎着求雲過盡,雲霄閣主立在門外,蕭蕭冷雨裏,他沒有撐傘,神情憔悴而蕭索,靜靜看着一把一把紮實的鐵鎖裏幾層外幾層的将栖梧院的大門牢牢鎖住,雙眸裏隐隐藏着無奈,終于,他在院外緘默良久後,隔着門沉聲對院裏的雲翎道:“翎兒,原諒爹,爹是為你好......”

......

算一算,距離那日,軟禁的時間已有半個多月,雲翎無限頹廢的扶着梯子,透過門縫瞥見院外嚴嚴實實一圈又一圈的家丁,在心底長長嘆了一口氣。

眼下這情況,對于現今毫無武功的她,想出去,委實很難。

她重新回了屋,在房裏怔怔坐着,醞釀着下一個逃跑的計劃。

她是一定得出去的,不管用什麽法子。

她從來便是不到黃河心不死的人,在這軟禁的二十來天,她的心意愈發堅決,她得去找雲舒,她要跟他當面說清楚。她無論如何都不相信,她與他二十年的感情,在這樣一擊下便灰飛煙滅,從此萬劫不複。

她呆坐了好久,直到窗外夜幕漸黑,終于想出了另一則法子,待準備實施之時,門紮嘎的開了,小六與紫衣悄悄推門進來。

她軟禁歸軟禁,貼身的仆從雲過盡倒是依舊留着。她一見兩人,便立即有些緊張:“你們不是在外面把風嗎,怎麽突然進來了,是院外又增了鎖還是添了家丁?”

小六搖搖頭,紫衣迅速的丢進一件青灰衣袍,急忙忙地道:“小姐快換上,趁現在屋外沒人看守,立刻翻牆走。”

雲翎一愣:“怎麽會沒人看守?你們這是?”

“這是我趁給您去廚房端飯上菜的機會,在神醫藥房裏偷的藥包,”小六晃着手中的粉末包,頗有些瞻然得意:“小的我就在外牆上撒了一點點.....然後,那些人便全部躺下了.....”

紫衣□□嘴來,連珠炮似地道:“外面的人已經沒有知覺了,小姐你快點走!這衣服是荊安先生藥童的衣服,他個子清清瘦瘦,跟您差不多,您換上衣服,把頭發挽起來,用藥童的帽子遮住,翻牆出去,然後沿着小路抄到閣裏廚房的那個馊水側門出去,那邊晚上向來是燒火的王大娘看守,但她這兩日身子不爽,門那邊估計沒看了,若有人在路上碰見您,您就裝作藥童的模樣,說是給山腰裏病重的張獵戶送藥。反正神醫這陣子經常夜裏煎好了藥,讓藥童給送下山去。”

雲翎瞧着紫衣小六,曾未料想她們竟默默地為她做了這麽多,他們并不知雲過盡與雲舒之間的矛盾,但卻堅決的捍衛着她這個主子。她心中感動,但還來不及說什麽,紫衣已經催到:“小姐,您不是要下山去找公子麽,還愣着作什麽,快點!那藥只有一炷香的時間!”

“哦。”雲翎想起雲舒,心中登時一緊,再顧不得說什麽,立刻匆匆換上藥童的衣服,一切就緒,正要出門,黛衣又進了來,将一個鼓囊囊的錦袋往雲翎手中一塞,道:“閣主估摸着是怕小姐逃跑,前幾日早已尋了嬷嬷來,将值錢的細軟都搜走了。我方才在房裏尋了好久,總算是還找出了這麽些,小姐你都帶上,這路上開銷要用的。還有這些平日裏用的上的跌打藥金創藥都帶着,以防萬一.....”

黛衣快速地說着,動作麻利的将物品統統塞到雲翎腰囊跟衣襟中。裝好以後,道:“小姐,快走吧,別再耽擱了。”

雲翎心中感激萬分,表情卻有些忐忑,道:“我走了,那你們怎麽辦,爹肯定要責罰你們的。”

黛衣遞給她一個寬慰的眼神,道:“小姐勿需擔心,老爺待下人一向寬厚,定然不會太過為難我們。”

雲翎再次凝視了三人一眼,大步出門。

作者有話要說:

☆、第四十八話 千裏尋初

雲翎順利的下了山,然而天大地大,她卻不知該去如何尋找雲舒,花了好幾天的時間沒頭蒼蠅一般在四處盲目奔波,卻一無所獲。

幾天後,她終于想了一個對策,直接尋了某城裏最大的一家客棧落腳。

古往今來,人來人往的客棧卻是最好打聽消息的絕佳場所。那裏有天南海北的江湖人,五湖四海的生意人,穿梭各地的走镖人,形形色色的人們聚在一起,在這酷寒的嚴冬,一杯半壺暖酒入肚,瞬間便能打開話匣子,新新的武林消息最近的世間八卦,定然滿堂共享。

果不其然,雲翎在客棧裏守株待兔般坐了幾天,來來回回遇見了幾十波江湖人,終于打聽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那是第三天客棧打烊前的最後一波客人,七八個裹着厚皮衣頭戴毛帽的男子由呼嘯的門外魚貫而入,徑直走到最裏頭的桌子,放下武器,招呼小二拿了幾壇好酒,上了些小菜,吃喝起來。

幾人大碗喝酒大口吃肉,頗具有江湖漢子不拘小節的氣息,酒酣之時,為首的大漢舉起酒碗沖諸人道:“兄弟們,再堅持堅持幾日,天雖然冷,可是到了北燕就好了,賣了這幾車貨,我們上半年的收成就有了。”

其餘漢子紛紛舉起海碗,酒水碰撞的四處飛濺,幾人的表情卻是十分愉悅,大喊着:“大當家說的是!”

諸人喝了一圈酒,七嘴八舌商讨了半晌關于貨物的繁瑣事宜後,其中一人忽地轉了個話題,道:“這一路上盡聽說北燕奚氏的事,聽聞白凰族迎來了新一任的少宗主,名喚梵音,奚氏老宗主喜極而泣,宗族裏舉行了隆重的迎接禮,場面好生熱鬧。”

另一個人接口道:“可不是,這一路傳的沸沸揚揚,皆說那新任梵音少宗主是個極風致的人物,一位親眼見過他的商旅掌櫃說,迎接禮那一日,那少宗主立在月城奚氏祠堂的寬殿高臺之上,着一身雪白長袍,氣質超凡脫俗,遠遠瞧去,便如九天宮闕之上的谪仙臨世一般,叫殿堂裏外幾圈人看的眼睛都挪不開。”

又一人補充道:“據說這位少宗主是顆滄海遺珠,自小在外失散多年,而今終于重歸家族,讓原本無子嗣傳承的北燕奚氏終于後繼有人,也難怪奚氏這般重視。”

左側一人哧哧地笑:“瞧這一路,你們都快把那奚氏少宗主吹成了神仙般的模樣.....我還偏不信了,待我這次去月城,好好的去瞧瞧那少宗主的樣子......”

一群人跟着起哄:“吳老六,你就算了吧,人家是高高在上的豪門巨貴,我們普通走貨商人,哪有這麽容易得見?”

吳老六眯着眼喝了一口酒,對周圍人的嬉笑不以為意,反而推了推身旁的山羊胡男子:“二掌櫃,你怎麽都不說話,往常你不是最喜歡談論這些江湖八卦麽?”

山羊胡長着一副賬房先生的斯文模樣,夾了一口菜,慢條斯理道:“前幾日我也聽來一個消息,說了怕你們不信,便懶得說了。”

“什麽消息?說來聽聽?”

山羊胡道:“有傳言,說那北燕奚氏少宗主不是別人,正是赫赫有名的蓮初公子。”

一群人驚道:“此話當真?那天人九指的雲舒公子不是出自雲霄閣嗎?怎麽又成了北燕奚氏的少宗主?”

山羊胡道:“不清楚,但若此消息是真的,那武林三公子的排名,恐怕便要改上一改了罷!”

吳老六道:“怎話怎講?”

山羊胡撫撫稀疏的胡子,道:“武林三公子,雲霄閣的天人九指蓮初公子,越潮島的玉扇碧衣顏惜少主,天山派的天水明鏡天水心掌門,三人素來齊名,可如今蓮初公子有了北燕奚氏的顯赫背景,而顏惜少主本就有大周安命候府小侯爺的皇室背景,兩人身居一北一南,各代表北燕與大周,這樣的出身還讓那區區的草莽天水心如何作比?長此以往,約莫着以後都沒有武林三公子的稱謂了,多半會變成北蓮初,南顏惜.....那天水心只好屈居人後咯.....”

一群人聽得懵懵懂懂似是而非,山羊胡抖着胡子笑笑:“我也只是随口說說而已,誰曉得那白凰族少宗主是不是雲霄蓮初呢,要想弄明白,還得去月城才知道.....當然,前提是,你得見過蓮初公子的模樣,才能知道同北燕的少宗主是不是同一個人.....”

為首的大當家咧嘴一笑,推推搡搡給山羊胡滿上酒:“老二,你這話說了等于沒說,我們這些粗人,哪有資格見着那武林敬仰的蓮初公子.....來來來,不管了,大夥兒喝酒喝酒!”

恣意飄蕩的酒香中,無人留意到客棧的門縫稍稍開了一開,一道纖瘦的身影拉低了風帽,迎着呼號的夜風,快步遠去。

夜色迷離,北風寒瑟,雲翎在城裏挨家挨戶的找,終于尋到了一輛馬車,她從未去過月城,只得尋求專業馬車向導的幫助。寒風中,她摸出一錠銀子,向那年輕的車夫道:“送我去北燕月城。”

年輕的車夫從車廂內伸出頭來,被這蕭條的冷風吹的縮了縮脖子,道:“這麽冷的天,晚上我們是不趕路的,要走得等明天。”

雲翎加了一錠銀子,道:“現在就出發。”

車夫擡頭瞅瞅她掌心中的銀子,有些猶豫:“現在出發也可以,但月城很有些路程,估計得要個十來天才能到。”

雲翎再加了一錠銀子:“七天,七天把我送到。”

車夫目光在三錠銀元寶上瞧了片刻,終于向三倍的報酬妥協,咬牙道:“好,姑娘上車,大不了我快馬加鞭,再加每日少睡一半的時辰。”

雲翎掀起車簾,在這昏暗不辨的冬末之夜,踏上了駛向北燕月城的道路。

年輕的馬車夫自我介紹叫宋小年,這一路果然盡忠職守的很,承諾三倍薪酬雙倍的速度,果然說到做到,每日裏只睡兩個時辰,其餘的時間一律不曾合眼,一刻不停地向月城駛去。

馬車馬不停蹄的的狂趕了三四天,終于駛出了大周,進入了北燕的疆土,一路風土人情果然同大周有着天壤之隔,大周城鎮建築風格均講究的是奢靡華麗之風,而北燕則是簡潔雅致之風,北燕人似乎對淺色有着特別的偏好,大到城鎮建築基調,中到房屋街道顏色,小到百姓服裝首飾色澤都喜以淺色系為主,尤其以白色居多。

馬車上,雲翎透過簾子,打量着新新國度的一切,覺得無論走到哪裏,映入眼簾的都是鋪天蓋地清爽幹淨的色澤,宛如置身于一個純淨的國度,四面悠悠飄着無數清香純潔的栀子花。

宋小年的父親是大周人,可母親卻是地道的北燕人,故而宋小年對北燕有着特殊的情懷,進入了北燕的地域後,他的情緒明顯高漲起來,加上幾天下來的相處,他對雲翎也熟稔了一些,如今也會時不時一邊趕車一邊跟她介紹北燕的風俗人情,雲翎也樂意聽他講,畢竟在這沉悶的車廂裏,能有個人陪着打發一下難熬的時間,也是件幸事。

車程行到第四天下午,馬兒累了,宋小年尋了個茶棚,讓雲翎喝口茶歇會,自己則将馬兒牽到一旁添點草料。茶棚這邊雲翎喝着茶,遠遠地看見宋小年在馬槽那一塊,似乎遇見了幾個趕馬的熟人,一群駕車的漢子談笑言歡,只不過幾人用的是北燕的方言交談,雲翎聽不懂,但從表情上看得出來,幾人似乎在談論着什麽好消息,神情甚是愉快。

雲翎不便打擾他們,喝了茶便安靜地等,不多時,待馬兒吃飽喝足後,宋小年将馬車趕過來,招呼雲翎上了車。

雲翎坐上車,想起宋小年方才同熟人談話的情景,心中莫名其妙一動,不禁問:“宋小哥,方才你們在說什麽,似乎大家都很開心,難不成你們北燕有什麽喜事?”

“也沒什麽,大家只是在說昨日的事罷了。”宋小年趕着車,馬鞭抽的啪啪響:“方才北燕的老鄉說,前些日子我們北燕奚氏的白凰族,為他們的少宗主蔔算了命格。”

“白凰族少宗主?”雲翎一聽這幾個字眼,立馬豎起耳朵:“為什麽要蔔算命格?”

宋小年道:“姑娘有所不知,在我們北燕,百姓人人心中信仰神靈,故而侍奉神靈的白凰族奚氏地位十分之高,奚氏每一輩出一個宗主,他的存在,就等同于百姓信仰的存在,正因為如此,每一位新宗主的繼位,都須經過十分嚴厲苛刻的程序挑選,其中首要,便是蔔算命格,這要求每一位繼任宗主,不僅需要足夠優秀,更需要天命所歸的福祥命格,只有福澤國民的命格,方能繼任宗主之位,代表神靈上蒼,守護我北燕國家與子民。”

“所以你們北燕就給你們奚氏的少宗主批了命格?”

“嗯。”

“那結果呢?你們北燕少宗主是什麽命格?”

宋小年道:“據方才那幾位燕北老鄉說,我們新的少宗主的命格很是奇怪,在祠堂中央報上了他的生辰八字及黃道天相,奚氏幾個宗族的元老蔔了半天,卻只得出了四個字。”

雲翎問:“什麽字?”

宋小年道:“蓮開并蒂。”

作者有話要說:

☆、第四十九話 月城

雲翎問:“什麽字?”

宋小年道:“蓮開并蒂。”

雲翎沉吟半天,參詳不透這四個字的意思,宋小年已然接着說道:“這四個字,元老們看到後面面相觑,皆不甚明白,還是老宗主一句道破天機,他說,蓮花乃佛教聖花,并蒂蓮則寓意吉祥美滿跟團圓,蘊意祥和,此乃上上之命格,國之大幸,民之大吉也。老宗主此言一出,衆人恍然大悟,再無他慮,歡歡喜喜恭迎少宗主回歸白凰族。然後,便是改名的事了。”

宋小年後頭的話沒說,雲翎已然知曉他的意思。從來往的行人口中,她已多少得了些奚氏少宗主最近的事,合着命批這個喜頭,老宗主便在祠堂族譜上替少宗主正式更了個名,從家族的奚姓,随了奚氏第十三輩的梵字派,名音,此事一落地,不管以前他叫什麽名,有什麽身份,從今往後,一切都已改變,自此,他同過去再也沒有關系,如今,他是北燕國白凰族尊崇的奚氏少宗主——奚梵音。”

“梵音.....梵音.....”雲翎背靠着車廂,托着下巴默念着這兩個字眼,前頭宋小年依舊在沒完沒了:“本來諸人對奚氏少宗主還是心存疑慮的,畢竟他的生父,也就是老宗主的二公子,正是因為命格不好而被逐出北燕。好在這位少宗主的命格吉人自有天相,真真是叫人歡喜,我北燕有幸了!”

宋小年用亢奮的語氣繼續道:“姑娘你可不曉得,那梵音少宗主可是個了不得的人物,年紀輕輕,卻極有能耐。北燕的聖上似乎有意考驗他,他回歸奚氏不到兩個月,朝廷便丢給他好幾件大事,平流寇,赈南興,建渠壩,不管是不是奚氏負責的事都交給他,原本還有好些元老大臣對他這個後輩不服氣,暗地裏偷偷刁難,可他再棘手的事都能完成的幹淨利落,令人不得不服,此後便再也沒人敢小觑他,如今朝野上下無不對他贊賞有加,便連聖上的賞賜都浩浩蕩蕩下了四五次,奚氏本就深受皇寵,如今出了一個這般才能卓絕的梵音少主,奚氏隆恩更甚。”

車廂裏的雲翎聞言,露出笑容,低聲自豪地道:“是啊,我便知道,他總是最好的,從小到大,做什麽,都是最好的。”

趕車的宋小年并未聽清她的低語,依舊絮絮叨叨地說着關于梵音少宗主最新的各種傳聞,譬如,梵音少主平流寇的事跡已經被改編成了經典的英雄段子,每日在大街小巷的茶坊裏被各個說書人傳頌,譬如,梵音少宗主指揮工部修築堤壩之時,曾被工部侍郎左青峰蓄意為難,左青峰有意給少宗主難堪,費心思設了好幾個棘手的難題,也不知那梵音少宗主怎麽解決的,三下五除二,事情便迎刃而解,左侍郎最後不僅沒如願,反而被撤了職,算是自讨苦吃;再譬如,梵音少主的天人模樣,吸引了無數少女的愛慕,東街皇都尉家的小姐,為了一睹梵音少宗主的風采,日日寫詩約少宗主見面,誰知被毫不留情拒絕,結果這位嬌滴滴的千金小姐傷心之下,差點懸梁自盡……

如此這般講了一個多小時,宋小年才斂住話頭,他休息了片刻,突然一拍腦袋道:“哦,對了,還有件大事沒講,過不了多久便是奚氏白凰族鳳凰涅槃之日,也不曉得奚氏會不會那一天讓少宗主正式繼位.....哎呀,若是繼位的話,照老規矩,少宗主還必須挑選一位女子在同一天成婚呢,這奚氏少宗主成婚,按照白凰族氏僅次于皇族的顯赫地位,排場絕對不亞于藩王的世子大婚啊……”

宋小年的話還未說完,後頭車廂裏傳出的聲音驀地将他打斷:“你說什麽?他......他要成婚!”

宋小年被車廂裏陡然拔高的嗓門驚了一驚,道:“對啊,而且奚氏夫人的人選向來只有兩條途徑,要麽是出身高貴的皇族宗室之女,要麽便是北燕純潔神聖的侍神聖女.....一般的官宦小姐還配不上呢,也不曉得他們這回會挑哪門出的女子呢?”

後頭的車廂安靜了下來,靜到宋小年以為車裏的人睡着了,不料這緘默還未維持一會,馬車簾子再次掀開,車廂裏的女子似乎在努力平息着自己的情緒,然而她的話語裏卻有掩飾不住的急促:“宋小哥,麻煩你再快點,我必須以最快速度趕到月城。”

雲翎抵達北燕月城的那一天,天氣晴朗,雖然仍舊留有冬末的寒冷,可春風卻已悄然拂過了北燕大地,月城之中,大片的鵝黃色迎春花已冒出了柔弱的花蕊。

雲翎在月城裏兜了一大圈,四處打聽下終于尋到了北燕奚氏的宗族府邸,不料奚氏的門禁森嚴得堪比大周的攝政王府,不讓進也就罷了,守衛的門丁聽聞她是來尋奚氏少主的,不屑地笑:“這月城裏每日來瞻仰我們少宗主的姑娘快排到了城外,你以為你是誰啊,走走走!”

話落幾個守衛盔甲長刀齊齊上前,将她推出老遠,最後忙活了大半天,她不僅沒見着雲舒的面,便連奚氏的大門都沒摸到。她急得在大門外跳起腳高聲嚷叫,誰知那幾個家丁二話不說,直接喊了一群衙役來,欲以騷擾侍神司之罪将她收進牢房,幸虧雲翎逃的夠快,不然此時已經吃牢飯去了。

雲翎縮着腦袋躲在一堆書畫攤子後頭,看着捉拿自己的衙役走遠,正準備換條路開溜,卻聽一旁的水果攤小販道:“明天那東遼特使來我們月城,相信定是熱鬧至極,老杜,咱們要不要去瞧瞧熱鬧?”

書畫攤老板道:“那是自然,這特使的身份可非同尋常,據說是東遼平南王世子,大權在握的東遼平南王唯一的兒子,你要瞧熱鬧便去吧,我得守攤子養家糊口呢!”

“不去就不去,我自己去。”水果攤老板喟嘆一聲,道:“那世子千裏迢迢來訪,不知我北燕會派出誰人相迎?”

書畫攤老板道:“聽街頭老劉那個在宮中當差的表侄子說,這次派出的接待官是燕北奚氏的奚老宗主。”

“原來是德高望重的白凰族奚老宗主,要的要的!”水果攤老板呀了一聲,轉了個話題,臉上微帶憧憬之色:“老杜,白凰族的少宗主,就是那個稱作梵音少主的你見過沒有,什麽模樣?他的事最近滿月城傳的四處都是,聽說是個風姿卓絕神仙般的人物,真叫人好生向往。”

“你問我,問了也是白問。像我們這種普通百姓,平日裏沒什麽重大祭典,哪能見到那尊貴的白凰族宗主的顏面?”書畫攤老板道:“你向往啊,那你明日便去城南五孔橋上候着呗,但凡月城迎賓必經過五孔橋,那奚氏老宗主既然是接應官,少宗主少不了要陪同,兩座玉攆定然要打五孔橋上過的。”

水果攤老板一邊向來往的行人吆喝着水果,一邊道:“那好,明天我便去那橋外候着,好好瞧瞧我們北燕未來的侍神大人長什麽模樣!”

......

兩人後頭說了什麽話雲翎沒再聽仔細,她心中狂喜着,腦中反反複複只有五個字。

——明日,五孔橋。

翌日,午時,月城,五孔橋。

人如游龍,車隊如流,東遼的特使在幾千侍衛的擁簇下,浩浩蕩蕩自月城正門進入,沿着載歌載舞的歡慶迎賓隊伍,一直通向五孔橋。

雲翎守在橋頭,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擁來擠去,雙眸卻眨都不眨的盯着橋對畔。

一拱彎橋映流水,白玉為階故人來。

遠遠地,在重兵的護衛下,來了三座轎子,當頭一座轎子,金蟒紋頂紫紅大轎,玄色紗簾對半開,當中一人,錦衣華服,二十七八歲的模樣,眉目間含着一絲王室貴族特有的典型富态,懷抱一個高髻美人斜斜靠在馬車裏,正是東遼世子耶律康。尾随的兩個轎子,通體白簾霧紗,頂部镂刻出幾支白凰尾羽,素雅中隐帶低調的華貴,正是北燕奚氏現任宗主跟未來繼任宗主的玉辇。

兩架玉辇并駕齊驅,右邊的玉攆紗簾半開,年逾七旬的老人正坐在轎上朝百姓微微致意,他身形略略有些削瘦,背脊卻挺直軒昂,發須雖皆白,面容卻依舊尋得出年輕時卓卓的風韻,明明只着了一身雅靜的素色長袍,卻無端的給人一種雍容高潔的氣質,仿佛風臨菊英,月傾玉蘭,那自內而外散發着清疏而高華的神韻,竟跟雲舒頗有幾分相似,正是北燕奚氏老宗主奚慕霖。

雲翎的眸光自右邊玉辇移向左邊,與右邊的簾紗半掩不同,左邊玉攆簾紗重重垂下,将轎裏頭的人遮得嚴嚴實實,清輝的日光從高遠的蒼穹落下,穿過霧霭般半透明的迷蒙雪紗,在煙霞色的底紗裏頭,投下一抹優美的側臉剪影,斑駁的陰影與明亮的陽光交織中,依稀可見玉辇裏頭的那人,面容清癯,下颚微微揚起,深入骨髓的尊貴與清泠,宛若天生而至。

只那一眼,只那橋頭看向橋尾的遠遠一眼,只那投在雪紗上的那一則側臉,雲翎的心霎時似被一只巨手扼住,呼吸都驟然一緊。

蓮初!蓮初!她的蓮初!

作者有話要說:

☆、第五十話 錯過

只那一眼,只那橋頭看向橋尾的遠遠一眼,只那投在雪紗上的那一則側臉,雲翎的心霎時似被一只巨手扼住,呼吸都驟然一緊。

蓮初!蓮初!她的蓮初!

她心下狂喜,縱聲呼喊,無奈人潮洶湧人聲鼎沸,她的聲音淹沒在喧嘩的五孔橋頭,在亢奮的人群中,根本無人聽見。眼瞧着聚集過來的人愈發的多,她越來越焦急,只得一邊喊一邊奮力的在擁擠的人群中艱難的朝玉辇擠過去。

未曾想,她還未擠到,變故陡生——離玉辇四五丈開來以外的橋墩,東遼世子的官轎剛下橋,五孔橋下原本波瀾不驚的水面驟然泛起大朵水花,激越的水光中,十幾個身着湖色緊身潛游衣的影子,鯉魚躍龍門般自水中沖天而起,十幾刀雪白的銀光紛飛耀眼,堪堪直逼東遼世子的官轎。

東遼世子原本正在轎子裏攬着美人觀賞月城的風景,刀光逼近時,他倉皇一躲,高呼着:“護駕!!”翻身舉劍相迎,雖然招式有些倉促,反應卻并不算慢。與此同時,官轎四周刷刷冒出一大排玄衣的侍衛,應對之快,明顯是經過長久有素的訓練。

刺客遇到了侍衛,霎時間,刀光劍影血色飛灑,糾纏成一團。四周原本圍觀瞻仰貴客的百姓被這一變故吓住,紛紛作鳥獸狀四退。後頭趕到的奚慕霖一邊疏散百姓,一邊迅速派了白凰族的親衛上前支援。

北燕與東遼聯手圍剿,刺客寡不敵衆,不多時盡數倒斃,東遼世子耶律康攬着愛姬立在橋頭,踢了踢腳下的屍體,表情譏诮而不屑:“本世子前些天便已得知你們要出手,卻不料你們竟如此不濟.....”

“世子,這些個刺客的屍體真是血腥,奴家害怕.....”一旁美人嬌滴滴挽了耶律康的手,颦眉作惶恐狀。

“好好好!本世子命人移開便是!”耶律康拍了拍美人冰肌玉骨的肩頭,遠遠的退開了十幾步,朝護衛揮揮手:“來把這些屍體都拖走,好好檢查檢查!”

那美人仍是一副驚慌怯怯的模樣,耶律康便拉着她走到了相對偏僻幹淨的橋墩處,道:“愛姬莫怕,這些刺客想來皆是那什麽金烏教的教徒,哼,竟敢膽大包天刺殺本世子,定要叫他們有的來,沒的回!”

他得意的笑,眉梢盡是目中無人的自以為是,卻不知身側一向婉轉承歡的美人兒,陡然眼神一厲!

霎那間變故陡生,銀光星芒般乍現,快若疾風光電,素手纖纖握着一枚鋒銳的匕首,筆直往耶律康心窩刺去!

千鈞一發,素來戰場迎敵亦有好些回合的耶律康,彎身一折,險險躲過了捅向心窩的匕首,奈何距離太近,他躲得過心窩,卻沒法躲得過其他地方。嗤的一聲利器紮進皮肉的聲響,匕首已經劃破了左手手臂。不過眨眼間,還未待耶律康的護衛趕到,那美人又摸出了一把匕首,凜冽的雪亮弧度一閃,直刺耶律康致命之處。

兩人距離委實太近,侍衛方才又被耶律康支開,雙方相隔甚遠,救援不及,東遼世子此番在劫難逃!

一旁諸人心提到了嗓子眼,暗呼世子休矣!正當所有人皆以為必血濺當場之時,藕荷色的身影如天邊紅霞一閃,直直沖向了橋墩兩人,“砰”一聲悶響,三個人的身體劇烈碰撞,正欲刺殺的美人猝不及防,手中匕首霍地被撞開,身子遠遠的摔了出去,而一邊耶律康竟被這激烈的沖撞導致失去了平衡,腳下一個趔趄,徑直從五孔橋頭栽了下去。

橋下便是深不可見底的五孔湖,墜下去後果不堪設想!

電光火石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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