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10)
兒是誰?她憑什麽不同意?”
冰塊臉笑的更燦爛,說:“翎兒啊,翎兒是我娘子。”
小丫頭捂着臉大哭的跑了。
于是第二天,她喊來了她的哥哥來替她報仇。
這一架是怎麽打起來的我不知道,那會子我正在房中背劍訣,花園裏突然沖出來一群扭打作一團的孩子,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大人們已經趕到了。
顏惜跟蓮生的衣服都被撕破了,而小丫頭同她的哥哥也好不到哪去,小丫頭頭發被抓了一大把下來,她哥哥更是慘,不僅被揍得流鼻血,腦袋上還被彈弓砸出三個大包!不用想,這定然是蓮生的傑作,她長年累月的打鳥捕蟬,彈弓已經練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一次三發,發發命中。
毫無疑問,幾個鬧事的孩子被各家的長輩們拎回去訓斥,而蓮生與顏惜,被打了手心後罰跪在偏廳。我怎麽求情都沒用,還被長輩們勒令不許靠近他們三步,以免給他們送吃的。
我擔心蓮生跪久了腳疼,便跟隔壁的碧落派世叔換了個客房,那房間就挨着偏廳,方便我時刻留意蓮生的情況。
我臨窗而坐,拿了本書随意的翻看,耳中卻留心着蓮生的動靜。
夜深了,監督蓮生顏惜受罰的小厮走後,我看見兩人迅速揉揉腳站起來,怕大人發現,蓮生拉着顏惜躲入了茂密的花叢中。
半人高的迎春花從中,我聽到蓮生第一次大發善心的愧疚道:“顏惜哥哥,綠豆眼好慘,你下手太重了,把他的鼻子都快打歪了!”她稱小丫頭的哥哥為綠豆眼。
顏惜的聲音從花叢裏硬梆梆的傳來:“我還不是為了護你!”
蓮生像做錯事般低聲道:“下次你別護我了,免得挨罰。”
“怎麽可能不護你!”顏惜的嗓音很孩子氣,依舊是不耐的口吻,可語氣卻帶着大人才有的鄭重,“我是你夫君!”
“夫君?夫君是什麽?”蓮生的語氣透着十足的好奇,我腦海裏能甚至能聯想到,此刻的她定然是睜着圓溜溜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的瞧着對方。
“呃。”顏惜思索了一會,道:“我娘告訴我,你是我娘子,我是你夫君,我要保護你,要對你好,不能讓你生氣,不能讓你流淚,更不能讓旁人欺負你。”頓了一頓,又補充道:“一輩子都得這樣。”
Advertisement
“保護我一輩子?”蓮生的口氣聽起來十分驚訝,随後恍然大悟:“顏惜哥哥,你要做我一輩子的護衛麽!”
“什麽護衛!我.....”顏惜的話頭被截在半空,突然靜止了。
——因為蓮生猛地撲過去抱住他,在他臉上“啵”的親了一下。
顏惜呆了,蓮生兀自在那笑的歡快:“顏惜哥哥你真好.....”
蓮生還在笑,客房裏的我,“啪”地關上了窗。
我閉上眼,最後親吻的那一幕浮現在腦海,想不明白——那樣的親昵,原只專屬于我這個親密的哥哥,可從什麽時候起,也屬于其他人了呢?
夜裏,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睡不着,最後下了床,去了蓮生的房間。
伺候蓮生的丫頭已經回屋睡去了,我半蹲在蓮生的床畔旁,看她熟睡的臉。
她臉頰粉粉的像是熟透了的蘋果,睫毛很長,睡着的樣子像極了精致的瓷娃娃,我無意識的伸手,摸了摸她的睫毛。
她醒了,睜着如黑珍珠般的眸子瞧着我,然後笑了,坐起來勾住我的脖子撒嬌:“哥哥,你劍訣背完了嗎?背完了可以陪蓮生嗎?你已經好久都沒有陪過蓮生了。”
我的話梗在喉中,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很久沒有主動去找過蓮生了,即便好多回她興沖沖的來找我,我也不怎麽搭理,只是一個勁看着陳姑姑的簪子,沉默。
蓮生每次嘟着嘴不高興的離去,我卻沒什麽反應。是的,我沒有反應,我有些麻木了。自從半年前陳姑姑跟福伯慘死後,我失去了幼年裏最大的溫暖。很久一段時光內,我坐在空蕩蕩的房內,每天都想起她們倆,想起很小的時候陳姑姑抱我在懷裏,低喃着歌謠哄我入睡,想起她一針一線親手給我做的小衣服小褂子,想起我盼望不到父母傷心之時她便挖空心思給我做小點心吃......還有福伯,他總下山給我買些小玩意逗我開心,喝了酒後興致好會給我講有趣的故事......
然而,這一切美好,在那血腥的兩個夜晚,盡數葬入了後山亂石崗,再也......沒有了。
就這樣,我将自己關進了一個沒有光亮的囚籠,籠裏的我像一只小小的困獸,一邊在失去陳姑姑的悲傷與對義父的憤怒中無聲吶喊,一邊渴望着親生父母可以拯救自己的孤獨無依。
然而,卻沒有人來拯救我,這個世界對我而言,似乎從來都是陰暗的。于是,我只能一遍遍的讀書練字,一遍遍的練劍習武,哪怕練到要吐都不能停止。
因為我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但這一切,蓮生卻不知道。而我,也不曉得如何跟她講。我只是摟着她,任她柔軟的臉頰貼着我的下巴,一聲聲喊我哥哥。
她說:“哥哥,我想去找你,可你總是在看書,我怕打擾你,于是就不來找你了。”
她說:“哥哥,我想陪你一起看書,可那些字我看不懂,一看就想睡覺。”
她說:“哥哥,你在林子裏練劍的時候,其實我就在樹上趴着看你呢,嘿嘿,我故意爬的很高很高,這樣你看不見我,就不會被我打擾......”
她說:“那天房裏的杏仁梅花糕你吃了麽?是顏惜哥哥帶給我的,我舍不得吃,都留給你了。”
她說:“哥哥,你不跟我玩,我只能找顏惜哥哥玩,其實,我還是最想跟你一起呆着,只要不叫我看書寫字,幹什麽都好.....”
蓮生還說......
從那晚之後,我和蓮生的關系又回到了從前,還有顏惜,我們三個人,一起讀書,一起練劍,相處的很和諧,還得了個外號,是顏伯父封的,叫“小俠三人組”。
但小俠三人組的和睦持續到蓮生九歲的生日,戛然而止。
那一日不知為何,顏惜将我送給蓮生的小鐵劍丢入了浩清池,大冬天的我跳下池子給蓮生打撈劍,天氣很冷,池水結了一層薄薄的冰,我在池裏撈了好久,劍沒撈着,自己卻凍暈過去了。
醒來已經是幾天之後,蓮生守在我的床前大哭。我從沒見到她哭的這麽厲害過,以往她哭,多半是假哭,是為了騙我依着她要求的假哭。這一次,她卻是真的嚎啕大哭,哭得眼睛腫的像個桃子,她抱着我的脖子哭,力氣大的快把我給勒死。
她聲音都哭啞了,一個勁說:“哥哥,你吓死我了,荊安神醫說你可能會死!我快吓死了。”又說:“是我害了你,哥哥,是我害了你......”
我伸手,想給她擦眼淚,我一向怕她的眼淚。可她的頭窩在我懷裏,不讓我擦,嗚嚕嗚嚕的繼續哭,眼淚鼻涕全蹭到我衣裳上。她的哭聲斷斷續續,說了什麽我沒聽全,最後一句卻是聽清楚了,她說,我再也不理顏惜了。
她第一次喊他顏惜,而不是顏惜哥哥。
蓮生果然說到做到,再也沒有理會過顏惜。哪怕往常端着少爺架子的顏惜主動來找了她幾次,甚至有些低聲下氣,她卻視而不見,只挂着冷若冰霜的表情。
我從未想過一貫心軟的她居然有那樣絕情的一面,心下覺得有些不妥,某天便開導蓮生,叫她不要再同顏惜置氣。蓮生卻看着我,沉默了好一會,突然說:“我不要做顏惜的娘子。”
換我怔住了。
“前些天,奶娘告訴我,”蓮生抿着唇,小臉繃得緊緊的,“如果我成了顏惜的娘子,我就必須住到顏惜家裏,一輩子都得呆在那裏。”
她搖搖頭,自語道:“不行,我不去那裏,我要陪着你,哪裏都不去。”
我想繼續勸她,她卻沒容我說下去,“不管我有多喜歡跟別人一起玩鬧,但這個世上,我最喜歡的人,永遠都是哥哥你。”
她轉過頭去,咬着唇,“顏惜害了你得了這病,我一生都不會原諒。”
她人小小,神情卻極為堅定,我只得打消了這個念頭,思量着下次再找機會勸說。
然而,我還未等到下一次的機會,便被命運的巨手,打入了地獄。
作者有話要說:
☆、雲舒番外《江南一夢》(四)
七年,近七年的時間。我跟蓮生在鬼域宮,暗無天日。
我們忍受着最非人的折磨,最苛刻的訓練,歷經無數次生死磨練後,我跟蓮生成為了鬼域宮裏最快的刀,生存下去的唯一途徑就是,殺戮,不停的殺戮,以對手的死,來換已身的活。
一次次的血腥弑殺,不斷飽受心理與肉體上的摧殘,讓我跟蓮生痛苦不已,有好幾次我們支撐到極限,即将崩潰,但為了活下去,我們學會了彼此支撐。
有一日黑夜,十二歲的蓮生在地牢裏痛的一直呻吟,我抱着受傷的她說,“蓮生,你再忍忍,總有一天,我帶你出去。”
蓮生點頭。
我強自裝出樂觀的樣子,故意轉移話題:“蓮生,我們絕不能在這裏倒下。我還要出去呢,我還沒見到我的親生爹娘,他們沒死,他們一定還在等我。”
蓮生痛的厲害,卻還勉強扯出一抹笑,她咧着嘴,因為身上的劇痛,眉頭卻是皺着,笑的別扭極了,卻還配合着我:“哥哥的爹娘是什麽模樣?”
我說:“我娘生的很美,爹爹也很漂亮。”我努力回想着曾看過的畫卷:“我娘穿着紅色的衣裙,會舞劍,爹爹穿着白色長袍,在竹林裏撫琴。”
蓮生露出憧憬的表情:“真的麽?那真是一對璧人,我也好想見一見。”
我說:“待我們從這裏出去,我就去找他們。他們沒死,一定在哪裏隐居着呢。”我看了看蓮生,又說:“爹娘如果看到了你,肯定會很喜歡你的,他們會說,蓮生,你真是個堅強的好孩子。”
蓮生靠在我的懷裏,輕輕的嗯了一聲,我兀自繼續講着爹娘的事,用虛幻的夢境,虛構的至親溫暖,化作虛無的光,照亮這不堪的命運。
漆黑的夜,地牢裏陰冷而潮濕,對生的渴望,對自由的向往,以及對父母至親的強烈期盼,成了那幾年我撐下去的最大動力。
鬼域宮裏過的都是刀風血雨的日子,每個人都在命運的縫隙中,茍延殘喘。
我們經常出去執行刺殺任務,同去的夥伴,常常去了就不再回來。生與死,在鬼域宮就像家常便飯一樣,不值一提。
我和蓮生曾數次與死亡擦肩而過,最險的那一次,我十六歲,那一年蓮生十四歲。
那一年晚秋,蓮生與小金接到刺殺風漠城主的任務,結果失敗,蓮生被捕,風漠城殺雞儆猴,将她吊在城門上兩天三夜,酷刑不斷。等我不顧一切将她救下來的時候,她已經奄奄一息了。
她身上挨了七刀,外加鞭撻傷、炭灼傷不計其數。我背着她狂奔,身後是如蝗蟲般的追兵。
我們逃到了大漠深處,追兵這才撤退。小金在我身後痛哭流涕,一遍遍問:“雪,小火她是不是要死了。”
我煩躁地大吼:“閉嘴!她不會死!”
因着這個動靜,昏迷的蓮生醒了,她艱難的喘息,卻低聲說:“哥,晚霞好美。”
我仰頭,大漠炎炎,一絲人煙也無,金黃色的沙海邊緣連着起伏的地平線,西方的天際,橘紅的夕陽倚着平線,已經墜下去了一半,胭脂色的霞光暈開在半輪日頭周圍,為蒼穹鋪開潋滟的色澤,美得驚心動魄。
那樣瑰麗的意境裏,周圍靜下來,安靜的連呼吸都聽到見,鬼域宮裏腥風血雨的幾年,我從未這樣看過周圍的風景。于是我颔首,說:“是啊,晚霞真的很美。”
蓮生趴在我背上,忍着痛看向遠方,虛弱地問:“地平線那邊是什麽?”
我哄着她,故作堅定地道:“那邊是綠洲,等出了這片沙漠,我們就到綠洲了,一切就會好起來。”
蓮生喃喃道:“綠洲是什麽地方?有江南美麽?”
蓮生一直夢想去小橋流水的煙雨江南,覺得那裏是最安逸恬靜的地方,我心下一酸,哄騙她道:“綠洲就是江南,蓮生再撐一會,我們馬上就到江南了。”
蓮生沉默了半晌,忽然沒頭沒腦冒出一句話:“江南?不知道哥哥的爹娘會在江南麽?”
我重重點頭:“我爹娘就在那裏,你再堅持堅持,馬上就能見到他們了,你不是一直想見他們麽?”
蓮生沒回答,大口大口的喘息聲透露了她此刻承受的劇痛,我沒有扭頭看她,因為我知道,這一路沙地上,滴滴答答落下的,全是她的血跡。傷太重,那血,我根本止不住,天大地大,我甚至找不到一個合适的位置來給她療傷,我只能背着她,無助而絕望地在荒漠中流亡。
良久後,蓮生低低的說:“哥,我撐不住了,我想睡一會。”
我說:“不要睡。”
不要睡,或許睡了就再也不會醒來。
她的聲音再次低低的傳來,将我的拒絕噎在了喉中,她說:“哥,我太累了。”
她的聲音透着從未有過的疲憊,我的勸說戛然而止。
蓮生,我的蓮生,我的小小妹妹,她承受了太多不該承受的痛苦,我無法再眼睜睜看着她受苦受難,她痛苦的每一秒,我的心都在承受着雙倍的煎熬。
或許,睡去,她能得到解脫。
我有想流淚的沖動,背上的蓮生忽然又說:“哥,如果我再也沒醒來,你就把我埋在江南。”
她沒有提死這個字眼,然而卻比我親耳聽到死更讓我覺得心如刀絞。我問,“為什麽?”
“我爹娘不疼我,在鬼域宮裏幾年,他們不聞不問,我不要葬回雲霄閣。”蓮生的聲音有止不住的悲傷,她攢了好久的力氣,繼續說:“哥哥去江南同爹娘團聚,就把我埋在江南,埋在你們屋子的不遠處,我要跟你們一起三口守在一起。”
她緩了緩,又道:“我也要做你爹娘的女兒,我們是一家四口,要團聚在一起。”
有霧氣在我眸中蔓延,我昂首,将那水汽逼回去,道:“好,我帶你回去,我們一家四口,團聚在一起。”
疼痛中的蓮生滿足的閉上眼,靜靜趴在我背上。我一邊走,一邊一遍遍呢喃:蓮生,我帶你去江南,我帶你去江南。
蓮生,我心愛的妹妹蓮生,我這就帶你去,去那夢想中的江南,尋找我心心念念的爹娘,尋找我幸福美滿的四人之家,構築幸福如夢幻的字眼——團聚。
江南,蓮生,爹娘,家,團聚。
黃昏晚霞中,殘陽如血,蓮生抱着我的脖子,臉貼在我的耳根後,呼吸随時都會消散,風吹過,我望向“江南”的方向,望向“家”的方向,終于沒能止住眼中的水霧。
作者有話要說:
☆、雲舒番外 《江南一夢》(五)
蓮生最後還是熬了過來,我無比感激着上蒼,卻又清醒的知曉,她的福大命大,絕大部分得益于她修習的古怪武功。
在鬼域宮,我們五色殺五人,武功各有所長,其中以蓮生最為特殊——我們四人都由不同的教導師父教導,而她,卻由巫殘影親自教導。
巫殘影的教導方式很奇怪,他喜歡将蓮生帶入密室,然後如閉關一般三五天不出來。每次出來後,蓮生就會異常的憔悴,也不曉得究竟練了什麽功夫,她身上經常有紫紅的淤痕,小塊小塊的,脖子上最多,我幾次問起蓮生,蓮生便會驚恐的捂住那裏,随後不自然地道,沒什麽,練功不用心,師父氣急了掐的。
我有些不信,再繼續追問,蓮生便開始左顧而言他,将話題扯遠。
而與此同時,我發現,巫殘影看她的眼神越發的異常,他經常瞧着她,眸中露出狎昵而狂熱的光。我心下忐忑難安,如同生了毛刺一般,蓮生卻說我太多心,還勸我不要胡思亂想。
蓮生的信誓旦旦讓我的懷疑有了動搖,我想,或許真的是我多心了吧。
是的,我多心。我不僅對巫殘影生了一分質疑之心,更對蓮生多生了一分別的心思。
不同于兄妹之情的心思。
男女之心。
是什麽時候産生這種心理的呢?我不曉得。只記得那一年的仲夏,蓮生十五歲。我們完成某次刺殺任務後,順利而歸,路途經過一條茂密的林子,幾人席地露宿。
夜晚之時,蓮生在林子一側的小溪畔洗臉。許是少女愛美的天性,她随手折了溪邊的一朵鈴蘭花,別在鬓旁,那玉色的鈴蘭花映在她的頰邊,月色中別樣妖嬈,她扭頭看身後的我,“哥,好看嗎?”
我偏臉看去,月光若銀,她半蹲在溪邊,烏發散開來,垂至腰間,黑亮柔順的似一匹緞子,白皙的臉龐微微側着,勾出一弧精致的下颚,那被溪水潤澤過的肌膚白淨如山茶花,月華下的粼粼溪水,倒映着她戴着花朵嬌俏的臉。
她垂眸微微一笑,容顏勝過發上鈴蘭花。只那一瞬,我的心被某種異樣的情感撞擊,我無法形容這種感覺,強烈而明顯,心跳在霎那加快,控制不住。
我起身,快步走了過去,撫上了蓮生的臉頰,指尖下的肌膚細膩如奶酪,我倏然有種想俯下身親吻那柔軟臉頰的沖動。
我被自己這種念頭駭住,動作定在那裏,蓮生不解的瞧着我,不懂我的意思。好半天後我收回心神,揉了揉她的頭發說,“水冷,洗臉就可,切莫洗頭。”
這個苗頭一出現,便越發克制不住。即便歷經了不歸海一事後,我的身份由雲舒變成了月隐,可這顆心,依舊沒有半分變化。
成為月隐的那兩年,每個月的初一及月中,我都會去見她,替她送血咒的解藥。
受人驅使的日子是苦痛的,巫殘歡反複無常的性子跟巫殘影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所幸,每個月我總有月初跟月中的兩天是幸福的,因為可以見我思念着的蓮生。
雖然,每一次見面,我都故作冷漠,壓抑着自己的內心,克制着眼底的情意,我甚至強迫自己跟她隔開三步之遙,不去仔細打量她,因為我害怕我會控制不住,因為我不能讓她知曉,我就是雲舒。
月隐的戲份上演了兩年,她終究還是猜了出來。玄英山的後湖裏,她以死明志,逼我現身。然後,抱着我哭的一塌糊塗。
而後,我尋回雲舒的身份,重回雲霄閣。
回歸雲霄閣的那個夜晚,諸人為我接風洗塵,蓮生高興過頭,酒深了,我抱她回去。腳下踩着的曲折花階,兒時我們曾一起走過無數次,而今一晃,她已經出落成花般嬌豔的少女了。
我将她放回栖梧院的床榻上,紫衣黛衣廚房熬醒酒湯去了,房中只有我同蓮生兩人,她軟軟的倒在被窩裏,表情可愛極了,雖然喝醉了酒,卻還是笑着的,她一面笑一面嘟囔:“哥.....哥回來了.....”
我拿熱水給她擦臉,她的臉蛋被潮熱的熱毛巾熏得紅撲撲,似秋日裏将熟的果實,纖長的睫毛低垂着,随着每一下細微的顫動,都輕輕地,猶如蝶翼,那不斷嘟囔的唇豔色如櫻。我半摟着她,她熱熱的呼吸噴在我的臉上,透着酒宴裏上好梨花釀的醇香。鬼使神差的我,在凝視了那抹櫻紅片刻後,就這樣垂首,吻了下去。
她沒有反應,像個乖巧的娃娃,任由我吻着。我第一次嘗到她的清甜,混合着陳年梨花釀與蓮花氣息的清甜。
那一刻,我腦裏浮現兩個字,甜蜜。
這種感覺叫甜蜜,甜得像蜜。
感覺太過美好,則欲罷不能。
自那次吻了她以後,我的心态便愈發不能控制。跟她在一起的時候,腦裏總回想着那夜裏她醉後的清甜。
這種欲望讓我難以啓齒。我同她是兄妹,不是親生,勝似親生。
但我無法駕馭我的心,它在日複一日偏離最初親情的軌道,滑向愛情。
而她呢?是怎樣看待我?繼續當作兄長一樣的依賴,還是當作一個男人般愛戀?
這個問題我躊躇許久,還未問出口,便措手不及的娶了妻。
我的婚姻是一場交易,因為一日草。
那一日清晨,義父召我去朝陽閣,薄薄的信箋上,錦若薇以一日草為條件,自請嫁入雲霄閣。
一日草是解血咒的藥引,我幾乎沒有半分猶豫,便已打定好主意,答應迎娶錦若微。
然而還未待我表态,義父已經急不可耐地道:“舒兒也到了成家的年齡了,你可有中意的女子?為父覺得那坤嶺掌門不錯。”
他的笑從未有過的寬厚,當真如一個關心子女的父親,表情殷切極了,但,除了那眼底不可測的深沉。
我怔了怔,心下瞬間了然——那親昵微笑掩蓋的,是裹着蜜糖的毒藥,藏着不欲揭穿的動機。
——他想用我做交易。解血咒,救蓮生。
一霎那,我不知是該喜還是悲。
喜的是,這麽多年後,他的父愛終于覺醒,開始重視他唯一的女兒了,我為蓮生而欣喜。
悲為我自己。
蓮生是我最在乎的人,壓根不需要任何人說什麽,我都會義無反顧的為她做一切我可以做的事,可以是殺這世上的任何人,也可以是娶這世上的任何人。
這原本是我堅定到不能再堅定的信仰。不用他說,我自會完成這筆交易。可為什麽當他親口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居然感覺到悲哀。為我自己。
他就這樣理所應當的将我當作了棋子,且,不容商量。
婚姻大事,終身幸福,他從未考慮過我的感受,也從未問過我半句,願不願意,喜不喜歡。他只是想着,我是交易的對象,于是,就必須是我。
他對我,冷漠的面紗揭開後,還剩什麽?
我已經不記得婚禮那天是怎樣過的,只記得蓮生負氣出走,而我,心急火燎的下山尋找。
客棧內,蓮生的血咒陡然發作,若不是我及時趕到,後果不堪設想。然而,還未待我同她好好解釋錦若薇的事,蓮生又偷偷摸摸溜了。
她去帝陵尋找小皇帝,救顏家。
她是重情且記恩的人,我曾試着阻止她去帝陵,但她不依,她說,顏伯父于她有恩,是他将她從不歸海救回,而顏惜,天獨峰千丈懸崖上,亦曾舍命相救。此恩必報。
我自然不放心她一人獨去,無奈之下,陪她一起尋進地陵。
豈料這一進去,差點就成了我與蓮生的生離死別。蓮花臺上,為換我一線生機,蓮生浴血受刑,待我出地陵之時,她一身鮮血幾乎殆盡。
別院裏,當荊安神醫宣布無力回天之時,我肝腸寸斷,錐心泣血也不為過。可悲到極點,我反而平靜下來,安靜地服下同命蠱,安靜地等待死亡,然後等她魂魄相會,同赴江南。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上天保佑,蓮生熬過這一關,我的歡喜不能用語言來表達。
我沉浸在沒有失去蓮生的歡喜中,同時更清醒的認識到自己對她的感情,那屬于愛人之間炙熱的愛戀,一天天超出親情可以控制的範疇,已經完全無法再掩飾。
我陷入了不能自拔的糾結中,幾次想對她傾訴,想告訴她我的心,卻欲言又止。
歸根結底,終究是我太在乎,名義上我始終是她的兄長,我是哥哥,她是妹妹,即便我走到了男女之愛這一步,卻不知她是否跟我同樣。在沒有肯定她對我的态度之前,我怕我的冒昧會吓到她。
我輾轉反側,那種心态,像捧着一顆世上最獨一無二的水晶,因為珍貴而易碎,只能屏着呼吸,謹慎到小心翼翼。
我強行壓抑着自己控制不住的心,幾次站在房門外,看着她熟睡的臉,很想很想問:
蓮生,蓮初喜歡你,很喜歡很喜歡。他不要做你的兄長,要做你的夫君,你可願意?
作者有話要說:
☆、雲舒番外 《江南一夢》(六)
蓮生比我勇敢。那輾轉在喉中的問題,我還未問出,蓮生便給了我一個大大的驚喜。
某一日秋後金色的陽光下,蓮生向我表白了。
她坦蕩蕩的說,她對我的愛,是梁山伯與祝英臺的愛,是男女之間的愛,是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愛。
我感動至極。原來我們對彼此的心,一模一樣。這真是上天的恩寵。
斜陽弄影的庭院裏,我毫不猶豫傾身,吻了她的額。
吻唇固然炙熱纏綿,可在我心中,吻額是最神聖純潔的吻,是一種莊重的宣誓。
我愛她,純純粹粹,此生此世,絕不更變。
那句誓言猶然在耳,我以為我定然會愛護、陪伴蓮生一輩子,不離不棄。然而我卻忘記了,有一種無奈,叫命運。
強悍到,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蓮生生辰前幾日,天獨峰洞窟的水潭裏,我見到了我心心念念的母親,蕭芷茵。
我從未想過我跟她會以這樣的方式相見。
蓮花池裏,她靜靜地沉睡在剔透的水晶棺中,容顏比畫卷上還要美上三分,然而.....卻只是一具冰冷的屍體。
我無法形容當時的感受。似乎曾滿懷的幻想,希翼,瞬間都破碎了。
至此之前,她和爹爹是我的夢想和期盼。在那些缺少關愛的幼年,在那飽受着種種磨難的年少,在煎熬坎坷的半生中,即便頻臨崩潰,我亦一遍遍的對自己說,我要堅持下去,我不僅有蓮生,我還有爹娘,他們一定在世間的某處等待着我。如果我倒下,便再也見不着他們。
我一遍遍的催眠着自己,将這句話當作自己堅持下來的最大力量。
或許,這不僅是想念,更是茫然苦痛的人生中予自己的一份良藥,在我歷經命運的蒼涼舛駁中,不斷支撐着我,熬過一個又一個生死關頭,直到現在。
而如今,我見到了我娘的屍體。一直支撐我的夢,原來只是一廂情願。一切,都是我自欺欺人而已。
我不記得我是如何走出那石窟的,蓮生一直跟在我身後不停地說對不起,我曉得她的意思,她覺得破碎了我長久以來的夢,讓我難過了。我表現的很平靜,裝作釋懷的模樣,她這才放心。
只有我知道,我心裏的波瀾,劇烈地撞擊在心房,一抽一抽的痛。
去了天獨峰的後幾日,我翻來覆去,整夜整夜的睡不着。
娘沉在水底的模樣總是回想在腦海,那樣冰冷的寒潭,她為什麽會躺在那裏?
還有,娘是真的走了,那爹呢,爹在哪裏?是尚在人間,還是也去了?
另外,那玉璧畫卷上的一行字,“芷茵一別隔黃泉,碧落望斷雲過盡”又是什麽意思,義父同此事有什麽關系?
疑問像潮水一般,我日夜難眠。聯想起江湖流傳了許多年的風言風語,一面猜忌着,卻又不敢相信。
雖然維持着起碼的和睦,但我與義父之間,卻似生了一層隔閡,本就不親密的關系越來越疏遠。好在這對我來說也不算什麽,畢竟二十年來,我們空有父子之名,卻從未好好親厚過。我甚至不經意聽閣裏的老嬷嬷說,當初義父将我抱回雲霄閣,并不是與我父親奚落玉同門情深,他無非是礙于外公的面子罷了。我是外公蕭別情唯一的外孫,他若想外公将閣主之位傳給他,自然要對我客氣些。
我聽後,只漠然一笑,不置可否。
就在我以為這樣漠然的平靜會一直持續下去之時,義父再一次召我去朝陽閣。
這一次依舊是為了蓮生。
說來也好笑,似乎我們父子之間,本不多的情分,在隔了近十年的磨難與流離後,接近消失殆盡,眼下只剩一個蓮生為紐帶了。
這次,是為了蓮生的“婚事”,其實根本的目的就是墨蓮。
為了拿到血咒解藥的第二味藥材,在我的勸說下,蓮生與小王爺上演了一出你娶我嫁,虛凰假鳳的戲碼。大婚不日後舉行,義父托我送蓮生上京城。
我淡淡颔首,心中卻失笑,覺得他這番囑咐簡直多此一舉。京城那麽遠,難道我會放心武功全失的蓮生獨自去?
我應承一句,轉身離開,義父的眼神卻一直蛛絲般地黏在我背後,有某種異樣的情緒。就在我即将步出朝陽閣的時候,他突然喊住了我。
我轉身,撞見他深不可測的瞳眸。他卻只是瞧着我,目光裏有我看不懂的東西,是我的錯覺麽,我似乎看到了愧疚,好半天後聽得他沉聲道:“那兩年,讓你替蓮生做了那麽多,我應當謝謝你。”
只這一句,我的表情凝住。
他知道!
我成為月隐後所做的事,他竟然全知道!
所以,那天宴席見到我歸來,他平靜地似是意料之中。所以,那兩年,每逢初一十五,我能輕而易舉潛進防衛森嚴的雲霄閣送藥,不是我的輕功足夠好,也不是蓮生的密道有多隐秘,而是,他都知道,只是裝作不知道。
我心底止不住的發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