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11)
像是寒冬臘月裏被冰冷的雪水兜頭淋下。
那些年,為了蓮生,我以月隐的身份在鬼域宮茍延殘喘的活着,泯滅良知放棄信仰,在血與汗中浸泡,在死亡與殺戮中游走,做的是弑殺成性的行當,幹的是刀口舔血的活計,我賭的,是自己的命。有能力跟運氣,便多活一時,沒實力跟運氣,即刻便死。
那一段過往,太不堪回首,掙紮在生死線上的每一分鐘都在煎熬,那是我最深的疤,我寧願誰都不知道。
可他全知道,全了解。
多麽諷刺!他明知我以性命相博,卻作壁上觀。
眼睜睜,任我去送死。
那一日,我離開朝陽閣,一遍遍地想。再也沒有比這更殘忍的親情了。
我的心冰涼如水。
他對我,除了利用,還剩什麽?
對義父最後一點親情的期盼,終于被抹殺了個幹淨。
接下來,我一日複一日期待着能見到我的親生父親。這種心态極矛盾,明明連他的生死都不知曉,卻還僥幸的抱有一絲希望。像是一個黑夜裏翻山涉水的孤獨旅人,于黑暗旅途中,幻想着前面會有光明存在,于是,不辭艱苦,翻越千裏,追尋虛幻的溫暖。
偶爾我想,或許,我并不只是渴望生父,我更是在尋一味藥,治愈我日益冰冷的心。蓮生再好,終究不能代替這世間所有的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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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證明,人不能太貪心,貪念越深,失去的也會越快。
蒙邁草原上,風清拿來百知老人的秘聞簿,白紙黑字的內容,父親的死訊再清楚不過,清楚到殘忍。我故作平靜,忍住內心的巨大激蕩。
我無法接受這個事實,更無法接受父親的死因。怎麽會是義父,絕不可能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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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欺欺人無法長久。
在橫鎮山腳下的說書茶樓裏,我再一次聽到武林人士對父親之死的議論。桌面上蘸水寫的那個“雲”字,我無法再欺瞞自己。
我開始着手命人追查父親之死。骨血至親,重于泰山,無論如何,我必須知道真相。
所有的矛頭開始指向義父。或許是想追查更多,或許是心中不安,那日夜裏,我去了父親的“落玉苑”。
夜深人靜,蒙塵的房間內,我翻閱了父親曾看過的詩卷,臨摹過的字畫,撫過的琴譜。高高的書架上,突然有一紅錦匣子掉下來,“啪嗒”一聲響,落在我腳邊。
那匣子做工精美,式樣獨特,只在某種特定的場合才見,乃大周風俗裏裝婚書的“同心匣”。裏面的物什如果沒猜錯,應是父母新婚之夜落筆寫成的誓言。
居然能見到父母的婚書,我意外極了。打開匣子,裏面果然出現兩幀紙張。
第一張婚書,字跡隽秀卻蒼勁有力,開篇是“致吾妻蕭芷茵,”是父親的手筆。
——“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追尋。一曲一場嘆,一生為一人。”
第二張乃是簪花小楷,落筆娟秀,偏又帶着幾分飛揚灑脫的意味,正是母親的手筆。
——“與君結發,此生盡賦與你,相依相伴,或生,或死。”
發黃的紙張,陳年的誓言。我凝視着這兩行字,久久不能回神。父母伉俪情深,我從來只是道聽途說,可這薄薄兩張婚書,短短兩行字,第一次讓我感受到了這份情的厚重。
只是,只是。再如何情深,終是緣淺。他們夫妻的情緣,于婚後一年,便以死夭折。
他們為何而死?!是不是真因義父?
我攥着婚書,心痛與猜忌交織在一起,無法自拔。
回到自己流雲苑,月已中天。
蓮生趴在我房中的案幾上,睡着了。
父母的誓言還在我腦中,我靜靜注視着案幾上那張我深愛的容顏,卻無法走近。
蓮生,蓮生,倘若你父親當真是毀了我雙親的真兇,我該如何?
作者有話要說: 因為存稿不夠,明天的更新文,必須加班後回家繼續寫,所以更新文的時間會晚一點,大概在晚上十一點左右。
各位親親如果等不及,就先睡哈,第二天早上再看也不遲。群麽麽~
☆、雲舒番外 《江南一夢》(七)
我忐忑難安,然而,真相卻比我想象的更殘忍。
橫鎮寒冷的夜晚,蕭夫人,也就是我的親姨母,跪倒在我面前,凄厲的嚎哭,她手中小銀鎖上面镂刻着的“福”字,尚有斑斑血跡,襯托在銀白的底色在燈光下一晃,豔麗地刺我的眼。
我不敢相信這事實,我無法想象父親死去的那個畫面。耳畔姨母還在撕心裂肺的哭,巫殘歡在冷笑。我渾渾噩噩,招架不住這血淚的真相,落荒而逃。
然而我根本無處可逃,桃李村旁,醉鬼一樣的小師叔,驚恐而瘋癫地,将血淋淋的真相盡數撕開。
我的父親,奚落玉,在荷塘畔,被前來報奪愛之仇的義父一掌震裂髒腑,再一劍捅穿心髒,當場身亡。鮮血染紅了池水。
而我的母親,聽聞喪夫的噩耗後刺激致早産,丢下剛出生的我,血崩身亡。
我的世界轟然傾塌,渾身的血在霎那盡數凝住。
天獨峰的蓮花潭內,我再一次見到了我的母親。
我将她抱出來,有生之年,我第一次觸碰到我的娘親,卻沒有溫暖,只有冰涼。
我的心痛得厲害,連複仇都顧不得,只想快點将她帶離這個冰冷陰暗的地方,快點将她送回爹爹身邊團聚。
就在我要離開的時候,義父出現了,哦,不,應該說,弑殺我雙親的劊子手出現了。
這個劊子手的手中,沾滿了我至親的血。他不僅殘殺了我的雙親,更逼死了我年邁的外公,逼瘋了我柔弱的姨母,亂棍打死了疼我愛我的陳姑姑,絞殺了福伯——一切愛我疼我的人都被他剿殺幹淨!我所有可能得到的溫暖,都被趕盡殺絕。
從未有一刻,我咬牙切齒地與他這樣對峙。我腦中不斷有聲音在嘶吼吶喊着,震耳聩聾。
若不是他,我的父母不不會英年早逝。
若不是他,我不會成為孤兒,飄搖無依。
若不是他,我不會落入鬼域宮,我不會犯下那些罪孽,我不會一日複一日地在血腥的夢魇中沉淪。
若不是他,我會有一個家,會有一個正常的人生,會有一個看得到光亮的未來.....
可如今,一切皆是癡人說夢!
在他向我父母舉起屠刀之時,我本被該幸福的人生,盡數摧毀!
然而二十年來,這個劊子手,若無其事地将我視為工具,一步一步地利用着,榨幹着。
而我,便一直混混沌沌生活在仇人的謊言和利用中,認兇為父,任妹為親!
呵,多麽荒謬!這一切,這一切,荒謬得近乎瘋狂!
我目眦欲裂,拔鞭相向,渾身的血液都似沸騰起來,內心瘋狂地叫嚣着,報血仇!報血仇!哪怕同歸于盡也再所不惜!
就在你死我活之際,蓮生意外出現,她聽到了真相,臉蒼白的像紙,一絲血色也沒有,她不顧一切的沖向我,面上帶着從未有過的戚哀跟乞求。
悲痛絕望到極點的我,第一次拂開了她,我不再看她哭泣的臉,懷抱着冰涼的母親,單手斷了劍,轉身離去。
桃李村的小竹林內,我将娘親埋在了爹的身旁。
冷雨霏霏,我跪在墳冢前整整一天一夜。
悲恸,憤怒,絕望,無助交織在一起,我無法用語言來表達。腦裏反反複複只想着一句話,完了,一切都完了。
愛我的,都已死去。我愛的,卻再也不能愛。
我的夢碎了,我的希翼滅了,我半生的努力,半生的渴盼,盡數付之東流。所謂的家,所謂的團聚,所謂的幸福,所謂的江南——終成了海市蜃樓。
再也,不會有了。
這天大地大的世間,半生漂泊,除開未報完的血仇,我終是一無所有。
我回到了北燕,回到了骨髓血脈裏,我真正的家。
溢滿栀子花香的月城裏,我見到了我的祖父——這個世上,唯一與我骨血相溶的至親。
祖父不常笑,他貴為奚氏的宗主,即便年紀大了,但腰板依舊挺得很直,表情嚴肅而幹練,雙眼灼灼有神,看人的時候,有一眼望到底的精幹之色,完全不像已過古稀的七旬老人。他待旁人都極嚴厲,唯獨望向我的時候,眼神裏蘊着異樣的柔和。
這種眼神,我曾在福伯那裏看到過。雖然祖父同福伯是截然不同的兩人,但那眸光裏的柔軟,卻如出一轍。
我知道,祖父是疼愛我的,發自真心的疼愛。或許摻雜了對父親的虧欠,但更多的,卻是對我這個嫡親孫子的在乎。鮮少有人待我如此,想想祖父的好,再聯想起父親的逝去,我心中百感交集,暗自決定不論是為了祖父,還是為了已逝的父親,我都需好好盡孝。
祖父是個堅毅的人,這從他掌控奚氏五十餘年屹立不倒便可看出,但我從未想過,他那樣的人,也有哭得控制不住的時候。
那是我回到奚氏的半個月後,祖父命人将父親母親的靈柩接回,葬在了奚氏墓地。
重新下葬的那天,一貫豔陽高照的月城突然下起了雨,我們淋在雨中,誰都沒有打傘。
雨絲飄搖,因着靈柩的重新收殓,我第一次殘忍地直視到父親的屍骸,當年那風姿綽綽的男子,肌膚肉身早無,只剩一架空蕩蕩的白骨,其中前胸之處,應是被猛力擊撞,五根肋骨齊齊斷裂,從這駭人的力道便可分析出,髒腑定然當場破裂,可想而知,死前他承受了何等的痛苦。
祖父看着那骸骨,渾身顫抖。老和怕刺激到他,立刻命人裝斂進棺木,祖父躬着身,撫着漢白玉墓碑,眸中近乎滴出血來。我怔怔立在一旁,錐心泣血。
良久以後,祖父站起身,猛地抓住了我的手,一字一頓道:
“梵音,你且記着,此仇似海,不共戴天!”
許是父母下葬那天記憶太深,自那以後,夜半時分,我時常被噩夢驚醒。
我總是做同樣的一個夢。夢裏,是一望無際的翠綠竹林,白衣飄飄的父親坐在那撫琴,他側着頭,目光深情地凝視另一端,那邊,舞劍的母親,衣袂翩跹如天際紅霞。
夢裏的我回到了很小的幼年,我高喊着,爹,娘!雀躍地向他們奔去。爹看到了我,停下撫琴的手,微微含笑,而娘笑的燦爛,老遠張開了手臂,要擁我入懷。
然而,還未等我觸碰到他們,他們便遠遠退後,我正要加快速度,身後有個小人兒扯住了我的衣服,我回頭一看,正是六歲的蓮生,我焦急地喊道:“你松手。”
蓮生搖搖頭,固執地道:“哥,你不能丢下我。”
父母的身影越來越遠,我心急火燎,撥開了蓮生的手,大步向父母的方向追去。然而就在我即将拉到母親的手時,眼前的光線驟然一暗,竹林消失了,周身的場景變成了奚氏的墓地。
荒涼的墓地中,父母的身影早已不見,我看到兩口棺木,一并排着,其中一個棺木敞開,森森的骸骨裸露在風中,前胸的肋骨碎了個幹淨。
風中傳來嗚咽的哭聲,是誰?是母親在哭麽?
我心如刀割,大喊着:“娘!娘!你在哪?”
我沒有看到娘,風中那哭聲還在回響,似是有人在我耳邊泣血一般地喊着:“報仇!報仇.....”
哀泣持續不休,我跪倒在地,向着風中道:“孩兒一定為你們報仇.....”
我的話還未說完,墓地陡然變成了後山的湖畔,清幽的湖邊,蓮生孤伶伶伫立在那,臉色蒼白,她定定地瞧着我,目光哀戚而無助:“哥,你終是不要我了麽?”
還未等我回答,她忽然勾起一抹怪異的笑:“你要報仇麽?那我将這條命償給你,可好?”
不待我反應過來,她已然縱身一躍,朝着深不可測的湖水跳去。
她一下子便墜入湖底,清透的湖水,我甚至能看清她沉入水底之時,臉上那抹義無反顧的決絕。我嘶聲大喊:“蓮生!不要!”
.....
每到這一幕我便大汗淋漓地驚醒,冷汗濕透了整個枕巾。
夢裏父母的骸骨還在我腦裏晃蕩,混合着最後蓮生跳湖赴死的表情,交織在一起,活生生地如同親身經歷了一般,我痛的呼吸都有些急促。
“複仇?蓮生?”窗外夜色幽暗,似黎明再也不會到來。我抱住了薄被,苦痛道:“我該如何?我該如何?!”
(雲舒番外完)
作者有話要說: 雲舒番外已更完,明日休息一天,去忙裝修新房的事,另外晚上攢下稿子,後日更正文,謝謝各位親愛的!
☆、第七十一話 同歸
良久,他松開她,結束這個吻。
她氣息有些喘,臉偎在他的胸口,他的下巴抵在她滿是雨水的額上,深邃幽暗的眸子隐在夜色中,似迷惘,又似苦痛,他的臉頰摩挲着她的鬓發,在她的耳畔低聲呢喃:“蓮生……你怎麽這麽折磨人呢?”
他恨她的父親,遷怒與她,卻又清晰的明了,他愛她,早已融進血肉魂魄,此生此世,絕不斷離。
她緊抿着唇,沒答話,只是緊緊抱住他的脖子和臂膀,仿佛要将自己化作一根纏繞堅韌的藤蔓,從此生根駐紮在他身上,任滄海桑田也絕不剝離。那樣緘默的執着中,沒人發覺到,漆黑的夜裏,她的眼角處,隐約有水光一閃。
好半天,他起身,将她打橫抱起來,道:“走。”
她任他将她抱起,安心的窩在他懷裏,也不多問,似一只溫順安靜的貓咪。
他的懷抱被雨淋得濕漉漉一片,沾到皮膚上帶來寒瑟的冷意,然而她卻覺得安逸之極,仿佛這世上,再無比他的懷抱更穩當更舒适的地方。因為她知道,他再不會抛下她。
她将臉貼在他的胸膛上,聽着他沉穩的心跳,問:“去哪裏?”
他将她攬得更緊了些:“找一個地方,處理你身上的傷。”
夜色走向終點,啓明星升起,即将破曉。
朦胧的房間,就着昏暗的火燭之光,雲舒正在幫雲翎擦藥。
兩人離開在銀杉林後,在附近村落裏尋了一戶人家借宿,那女主人以為兩人是一對雨中迷路的小夫妻,一見雲舒塞過來的銀子,立刻極熱情的騰出一間整潔的偏房,并送來一大桶熱騰騰的水及兩套幹淨的換洗衣物,供兩人清洗備用。
兩人清洗妥當之後,雲舒坐在床頭,小心翼翼地替身畔的雲翎擦藥。她身上的傷勢雖然不重,卻傷口頗多,尤其是胳膊上,橫橫縱縱的,被荊棘劃了好些條血口子,一番清理下來,花費了不少時間。
藥物浸入傷口定然是會痛的,特別是手臂上那最長的一道傷口,皮肉都有些翻卷起來,雲舒蹙起眉,小心翼翼将藥酒一點點的塗上去,一面塗一面觀察雲翎的神色,但凡她露出一丁半點疼痛的模樣,他便立刻罷手,緩一緩再繼續上藥。于是兩人時停時緩,塗個藥花了大半個時辰還沒弄穩妥。
雲翎見雲舒過分緊張,便佯裝輕松一笑,道:“荊安給我的這瓶跌打藥,果然不愧是新研究出來的好藥,我這傷口本來痛的緊,可你一給我上這個藥,我便立馬不疼了。”
雲舒上藥的手滞了滞,看着她輕松的神情,再聯想那日荊安送藥之時頗為自得的表情,當下信以為真,想着這藥如此神奇,幹脆加大了藥量讓她止止痛也好,于是便取了更多的藥劑往最嚴重的傷口處敷上,沒想到一下倒過了量,雲翎“嘶”的倒吸了一口氣,然而這口氣還未被她吸完,又被她快速絕倫的吞了下去,随即迅速垂下頭,不讓雲舒發現她真實的表情,可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她咬住了嘴唇,而藏在身後的另一只手,快将床上鋪着的整潔床單扭成了麻花。
雲舒立時明白過來。
她在忍痛,故作無恙的忍痛。
而那些令她疼痛着的猙獰的傷口,皆因他而起。
有愧歉之色自他眸中浮起,她發現了,趕緊擺手解釋道:“啊,不痛,真的不痛!我只是覺得這藥寶貴的很,就這麽小小一瓶,可你一下子倒這麽多,我有些心疼,所以我......”
她的話還未說完,腰間忽地一緊,身子瞬間騰空離開了床,待再反應過來之時人已然穩穩的落在了雲舒的膝上。他雙手環摟着她的腰,将頭埋到她的頸窩裏,沉默不語。
雲翎橫坐在雲舒腿上,被他突如而來的動作了驚了一驚,道:“你.....怎麽了?”
雲舒沒作聲,雲翎感覺到他的呼吸有些重,微帶了一點鼻音,吐納在她的肩上,即便隔着一層衣料,仍能感受到一陣陣潮濡的暖意,好久後,他的聲音自耳畔低啞地響起:“原諒我。”
原諒我,你本何其無辜,我卻遷怒于你。
原諒我,令你傷痕累累,數日傷心無度。
原諒我,我不該曾那般,輕易抛下你。
......
這一句話,只有短短三個字,然而卻包含了太多意義。
雲翎心中一時五味雜陳,百感交集,竟不知該說什麽好,她伸手輕緩地拍了拍雲舒的後背,道:“你我之間,還需說這樣的話麽?”
雲舒頓了片刻,道:“給我看看你的腰傷,那天在烏西鎮上你為我受的箭傷。”
“那個早就好了!”雲翎捂着腰,扭來扭去不讓看,雲舒卻強行按住她的手,扯開了腰帶而後撩開了上面半截的小襦衣,揭開了那布料遮蓋下的傷口。
傷口已結成血痂,猙獰的形狀訴說了傷口主人曾經經受的劇痛。
雲舒凝視着傷口好久,好久後,他輕輕拉下衣物,道:“我又讓你為我受傷。”
雲翎搖搖頭,手指點住了他的唇:“過去你為我受的傷更多。”她半阖着眼,憶起他曾經為她受過的撕皮鞭,憶起他曾以月隐的身份在鬼獄宮刀口鋒尖出生入死兩年,心下一痛,覺得自己這點皮肉傷與那比起來簡直是微不足道,于是道:“我這根本不算什麽傷,不痛的,真的。”
他靜默着,驀地伸過手來,握住了她點在他唇上的手指,那水蔥般玉白的食指指腹上,也有一道小小傷口,他放輕了力度,将唇湊過去,吻了吻她的指尖。
他的眼神愛憐而專注。她腮上不禁漾起紅暈,想要抽回手,他卻不依,唇仍然貼在她指尖上。她無奈,只好由着他去。
須臾,他放開她的手指,繼續替她擦另一只手的藥,而她懶洋洋的半靠在他的身上,任由他細致的照顧。好在另一只胳膊的傷相對較少,總算沒折磨她的疼痛神經。
不多時,雲舒處理完了最後幾個傷口,本來打算叫她再檢查一遍傷口是否全部上完藥,可眸光一掃到她的臉,立刻收了聲——她已軟軟的偎在他懷裏,睡着了。
奔走了一整晚,又折騰了這些天,想必,她已經佷倦了吧。
雲舒的瞳中溫柔似水,他輕手輕腳将她放到床上,替她蓋好了被子,随後輕輕躺到她身邊,與她同蓋一床被子,側過身,目不轉睛地瞧她。
她呼吸清淺,睡顏恬靜,與前兩天在絕色坊內的酗酒昏睡姿态截然不同。念及絕色坊的那幾日,他夜夜守在窗外,眼睜睜瞧着一牆之隔的她為自己爛醉如泥,為自己嗚咽哀泣,頹廢放縱,而窗外的他,拼命強忍着思念她的心,在情感與理智中掙紮徘徊,在恩仇與愛戀中飽受煎熬,又何嘗不是另一種折磨?
眼下,終于好了。她又回到他身邊。雖然他與雲過盡的恩仇遲早要清算,但此刻,她才是最重要的。
是的,這世上,再沒有什麽比她更重要。
他這荒蕪流離的一生,早在命運的開初,便已失去了所有的親人。那種失去,是毫無選擇不能抗拒的失去。但她不同,他有選擇,所以,他決計不能再失去她。
思及此處,他心意更加堅定,亦更深的去瞧她。咫尺的距離,她就在他身邊,微微傾身,便可觸碰。他胸臆內騰起一股滿足,仿佛這些日子以來,不斷被血海深仇吞噬着的心,不斷飽受仇恨折磨的破碎靈魂,日夜不休的苦楚及迷惘,終于得到了一絲慰藉。他緩緩伸手,将她微亂的劉海理了理,再将頭将前傾了傾,湊到她的臉前。
然而他并未吻她,也沒有做其他的動作,他只是将頭虛虛的靠在那裏,那樣親昵卻不觸碰的模樣,往前再靠近一點,兩人便是彼此頭抵着頭,鼻尖觸着鼻尖的姿勢。但他并沒有繼續靠近,就那樣保持着即将挨近卻差之分毫的姿勢,若即若離的停在那一步。
他閉着眼,神色安詳,似是在感受她平穩的氣息,又似在嗅着她獨特的馨香。
這一刻,歲月靜好,世态安良。一切的刀光血影、不堪過往、恩仇血債都不複存在。他只是他,她亦只是她,他與她,只是兩個單純的人,彼此相愛,僅此而已。
須臾,他睜開眼,撤消了方才的姿勢,随後他更深的傾過身去,在她光潔的額上,覆下輕羽花落似的淺淺一吻。
這一吻,是珍惜,是歉疚,是與之前那銀杉林裏絕望之吻截然相反的親昵。
卻,仍是因為愛。
他一吻過後,不再停留,躺下身來,摟着她便睡去。
窗外,漫長的黑夜終于結束,晨曉的微光從窗棂縫隙穿過來,徐徐落在枕上,映出一片輝亮的光。床榻上的兩人互相依偎在一起,頭靠頭,肩挨着肩,像是多年前的兒時,彼此依靠,相互溫暖,從無隔閡。
此生,此情,縱這一世,再無人可代。
作者有話要說: 各位親愛的,因為七七最近除了上班之外,還要忙裝修新房及籌備婚禮的事,寫文的時間幾乎壓縮到沒有。但是文文不能不更,畢竟還有你們這群可愛的讀者,所以俺只能利用淩晨睡覺的時間去寫,估計每天也寫不了太多,所以只能兩天一更了,請各位諒解。
雖然改成隔日更,但是會保持穩定的頻率,兩天一更,時間還是下午六點左右。所以請各位千萬不要從收藏夾裏删掉俺的書名哦~
謝謝各位親親啦。祝各位幸福~
☆、第七十二話 共識
雲舒醒來的時候,時辰已經過了晌午。昨夜的霏霏細雨早已收住,窗外陽光明豔,不甚溫暖,卻足夠明亮。
他阖着雙眸,神思尚未從睡意中緩過來,但手已經下意識的去摸索身畔的人,然而卻摸了個空。
他睡意霎時全無,霍地睜開眼,卻見雲翎正抱着膝蓋坐在對畔的床尾發怔,不曉得在想些什麽。
她還在。他提起的心這才落了地,喊她,聲音帶着初醒的惺忪:“蓮生?”
“嗯?”她收回心神,看向他:“你醒了?”
他坐起來,将她往被子裏拉:“你怎麽這麽快就醒了,這才睡了幾個時辰?你一個人坐在床尾做什麽,衣裳也不穿好,不冷麽?”
“不冷。”她搖頭,卻不肯回被子,依舊坐在床尾,也不再言語,就那樣看着他,清正澄澈的眸子似有千言萬語,卻欲語還休。
“怎麽了?這麽看着我做什麽?”雲舒見她不肯回被子,便将被褥往她身上搭了搭。
“我睡不着,我想了很久。”
“想什麽?”
雲翎默了一會,眼神卻愈發灼灼,似是經過了漫長的深思,下定了某種不可逆轉的決心,她堅定無比地看向雲舒:“哥,我以後,不做雲翎了,我離開雲霄閣,天涯海角,你去哪裏我便去哪裏,此生從此只做你一個人的蓮生,全心全意心裏腦裏只有你一個人的蓮生,好不好?”
是,這個問題她想了幾天。縱然她和雲舒現在能和睦的在一起,但她曉得,那只是暫時的平靜,時間一長,終究是維持不住的。雙方的世仇,始終是一根銳刺,哽在兩人心中,不及時拔出,只能造成愈發深刻的傷害。如此,她決不能再逃避或者拖延,必須将心中想法早些全部攤開說清楚。
“你離開雲霄閣,不做雲翎了?那雲.....”他心底排斥雲過盡的名字,直接換了另一個說法:“那他呢,他就你這麽一個女兒......”
“是啊,”她輕輕應着,神情苦澀,唇角卻有一抹笑:“可那又怎樣,雖然爹爹确實很重要,但你們的矛盾已然無法調和。若他跟你之間,注定只能選擇一個,我當然選你。”
雲舒一怔。
雲翎見他不答,将身子移到了他身側,拉住了他手腕,道:“我.....我不要爹爹了,你能不能也忘掉那些事,莫再找爹報仇了......你們都是我最親的人,我不能接受你們任何人受傷流血,無論你們哪一個發生什麽意外,我都會崩潰......”她攀住他的雙臂,表情近乎乞求:“哥,你忘掉那些仇恨好不好,我知道這很難,但我會一直陪着你.....爹毀了你的人生,我便用我的一生一世去補償你,我發誓,我一定會用後半身全力彌補……好不好......”
沉默,久久的沉默,雲舒不言不語,只是瞧着她,神情莫測。
她的心思,他如何不懂。
她為他抛卻至親,只盼他能為她放下仇恨。
然而,哪有這麽容易,他們之間的恩仇,不是這瞬息萬變的天氣,昨天的雨夜,今天的太陽,哪怕曾經暴雨如注滿城蕭瑟,只要今兒日光傾城,便瞬間雨過天晴再無陰霾。他們,是烙進宿命的恩仇,來自上一代最刻骨的血淚,三言兩語,怎能說放下便放下?
令人窒息的緘默中,雲翎忐忑的盯着雲舒,似想從他變幻的神色中揣測點什麽。很久後,雲舒垂下眼簾,避開了她的目光,道:“蓮生,你讓我想一想.....”
“哥.....”她看着他,隔着被子握住了他的手。
她深知他的抉擇,何其難。她深知要他放棄那些血仇,何其苦。那意味着要他背棄自己的生身父母,背棄自己的血親家族,以及強咽下這些年,所承受的諸多痛楚與絕望。
她明知于他不公,卻強他所難,因為別無抉擇。
她等着他的答案,她的手按着被子下他的手,微微有些發抖。
她害怕,害怕他拒絕。
好半天,他終于開了口,嗓音低而沉:“蓮生,我不能讓你跟我走。”
她怔住,一瞬間心提到了嗓子眼上,連話音都有些斷續:“你這是什麽意思?你......”她頓了頓,神情帶着無法招架的恐慌:“你......不要我,你還要抛下我?”
“不。”雲舒搖頭,将她的手握住:“我怎會不要你。只是你的血咒終歸還未好,荊安先生在雲霄閣,他對你的血咒多少都有些幫助,待我找到龍丹徹底清除你的血咒之前,你必須呆在雲霄閣。”
雲翎緊張的臉霎時釋然:“所以,你的意思是.....”
雲舒道:“我不會丢下你。等我尋到了龍丹,讓荊安治好了你的血咒,我便帶你走。”
她抿抿唇,忐忑的聲音在短暫的停頓後響起:“那你同我爹.....”
雲舒別過臉去,清隽的臉被暖陽鍍上一層淺金色的曦晖,聲音飄忽得似窗外天空的上的流雲:“那是以後的事.....現在,龍丹才是我最關心的事.....”
雲翎默了默,他話裏的語氣,提及血海世仇,已經沒有先前濃重的殺氣與怨憎。他有讓步,雖然他沒挑明。可她曉得,他為了她,已經在努力平息那一切的仇恨。
她的心海泛起複雜難言的漣漪,雖然他的回答并不明确,但她知道,她的想法,已經在動搖他,這是好的征兆。
她心頭一暖,歡欣的喜悅似翠綠而堅韌的菟絲子藤蔓一般蜿蜒生長,無聲的萦繞在心田。她傾過身來擁住他,将頭在他脖子那蹭了蹭,滿足地道:“好。到時候我的血咒好了,天涯海角,你在哪裏,我便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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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末已過,雖然初春已臨,可天氣仍然冷的很。陰森的地宮內,遠比洞外更加潮濕而陰冷。
鬼域宮最深處的石門轟隆隆一聲打開,黑色的矮小身影自石門後走出,兩排搖曳的燈燭火光閃爍,墨色紗幕鬥笠下的臉,一反常日的陰沉,竟有難掩的喜色。
石門兩畔,恭守多時的下屬在水清衣女子的帶領下齊刷刷跪地高呼,神情肅穆而畏懼:“恭賀宮主神功練成!宮主洪福齊天,獨步武林!洪福齊天,獨步武林!”
一片此起彼伏的稱頌中,巫殘歡撫摸着自己的臉,仰天長笑:“哈哈.....雲過盡,如今我已練成這鬼離神功......我看你該如何.....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