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12)
....”
她猙笑着,面容一半似豆蔻少女,一半似垂垂老妪,兩張截然不同的容貌拼湊在一起,随着大笑不斷的聳動,難以形容的詭谲恐怖。
牆角處,水清衣的女子低低伏在不遠處,燈火跳躍,她垂着頭,半斂着雙眸,微微蹙着眉。在無人看到的角度,她稍稍側過頭,将目光投向視線盡頭的天窗。
狹隘有限的窗外,隐約有風吹過,搖起枝桠簌簌的顫抖,在牆上投下斑駁的影子。
她的餘光停留在那枝桠迷離的光影上,淺淺嘆了口氣,低不可聞,神情亦是說不出的怠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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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霄閣的錦少夫人今天起了個大早,神色憔悴。昨夜她也不知是怎地,小腹斷斷續續疼了一晚上,害她一宿沒睡着,今早她打發了小丫頭去請荊安神醫,卻不清楚怎生回事,那小丫頭去了就沒再回來。
錦若薇冷冷一笑,回想起今日丫頭們打量自己越發輕視的眼神。
她曉得,那些丫頭下人們,面上佯裝着客氣的恭敬,其實最是瞧不起她這種敵對幫派的出身。更何況,她在閣裏不受雲舒公子的寵愛,早已不是什麽秘密。于是乎,她們近來待她愈發的輕慢起來。
思及此處,她愈發焦躁,手一揮撥開一側的樹枝,邁向荊安的藥園步履更快。
藥園位于雲霄閣最北角,雲過盡專門撥了一塊地供荊安專用。因為位置同錦若薇的居所不算遠,不到半柱香她便走到,扶着門站在藥園門口,叩着門呼喊:“神醫!神醫!”
然而卻無人應,等了片刻一個黃發垂髫的小童子走出來開了門,揉着眼睛,似乎還未睡醒,頗不高興地道:“你是何人?我師父剛剛出門去後山采藥去了。你找他何事?”
錦若薇努力将面容端着和藹親切:“我是閣裏的少夫人,昨夜裏身子有些不舒服,早上打發小丫頭環兒來問診,不料左等右等卻不見這妮子回去,擔心之餘特來尋她。”
小童子回想了想,道:“哦,環兒姑娘之前是來過,先生已經為你配了藥了,環兒姑娘正要拿,卻被麻子大廚給喚走了,好像有什麽急事,所以那藥現在還放在西廂藥房裏呢,已經用紙包包裹好了,你若方便,便自己去拿吧,西廂藥房筆直走,走廊裏的第三個房間便是。”小童子一番話說的一氣呵成毫不拖泥帶水,也不等錦若薇應承,打了個呵欠轉回自己房裏繼續睡去了。
“唉?.....”錦若薇本想使喚他,可小童子已經“啪”的将房門關上,完全不給商量的餘地。無奈之下,錦若薇只好自己去西廂房拿。
西廂房空無一人,只有各式各樣的醫藥百草,一簸箕一蘿鬥的盛放在那,教人目不暇接。錦若薇拿走了放在最顯眼的草藥包,正要邁步離開的時候,鼻翼忽地聞到一陣奇異的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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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種香,馥郁得近乎濃烈,帶着一絲另類的辛辣之感,滿室的藥香竟壓不下它半分。
這味道,熟悉而親切,但凡從坤嶺出來的門人,必終身難忘。
一日草!坤嶺一日草!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七十三話 藥方
錦若薇的腳步定住,循香看去。藥房東側,見一藥篩,網狀的篩下,有墨綠的草根碎末,被碾成了細碎的顆粒狀,正均勻的攤在幹淨的木質臺面上,接受初春清晨陽光的烘曬。
只那一眼,錦若薇便肯定自己的判斷。一日草,絕對是一日草。
她看了半晌,慢慢地蹙起眉,心中疑團如烏雲霎湧。
一日草是武林中增補內力的極品藥物,故而百年來武林人士趨之若鹜。但長久以來,江湖人士用一日草,皆是取其花葉與果實以作藥用,而這位荊安大夫,卻好生蹊跷,留下的不是花果,而是是一日草的根莖。
奇怪......難道這一日草,并非想她所想的那樣,不是雲霄閣主雲過盡為了提升自己武林,增強修為而擄來?
不是為了增強內力修為,那又是為何?.....難道另有隐情?
錦若薇托着腮,苦苦思索着,目光在藥房內游移搜尋。下一刻她的眼神被一張薄薄的紙片吸引。
那紙片被壓在藥篩下,折成了小小的一團,不仔細看還真尋不見。她小心翼翼将那紙片取出來,拆開。
幾行字緩緩露出來。
那是一個藥方。
卻更是一個驚天秘密。
待看到最後兩個字時,她的雙眸驀地睜大,似是窺探到一個石破天驚的消息,以至于她握着藥方的手不由自主的捏攏,良久,她回過神來,神色間夾雜着巨大的驚愕以及狂喜,有震驚的聲音自她的唇間逸出:“血咒......原來,原來......她竟是......血妖!!”
......
微涼的清晨裏,錦若薇儀态款款地走出藥房,迎着稀薄的曦晖,無聲的嗤笑,一畔路叢的迎春花被她毫不留情的腳尖碾踏而去。那嫩黃的碎落花瓣盡頭,她精致衣裙逶迤拂過,面容上笑意徐徐,猶如秋末霜凍後的薔薇花,一如她的外在——嬌弱無害,卻帶着刺,更,有着深藏壓抑的怨憎與森冷。
“雲霄閣是麽,劍聖之地是麽?我倒看看......出了一個武林公敵人人得而誅之的血妖,衆派圍攻,你們還能屹立到幾時......”
藥園這一廂有人歡喜,而憩梧苑那一廂則有人憂愁。
雲翎趴在窗前,遙望着遠方天際的旭日,再次哀哀的嘆了一口氣。距離那日她同雲舒在山村裏借宿已經過了好些天了,那日之後雲舒便強迫她回雲霄閣,而他自己,則踏上了尋找了龍丹的道路。她本想跟着去,可他不依,回頭她想想,也是,自己半分武功也沒有,跟着他一路,無非也是拖累罷了,也罷,只能回雲霄閣等消息。
這一日,她翻來翻去的睡不着,幹脆坐在火燭前,從淩晨一直發呆到早上。一旁的黛衣擔憂的瞅着她,道:“小姐,你已經靜坐幾個時辰了,這天都亮了,您好歹上床歇一會吧。”
雲翎木然的瞧着窗外,搖頭:“我睡不着。”
黛衣張張口,想說什麽,終究沒有說出來。小姐的心事,她雖然不全曉,但多半與這兩個月接二連三發生的事情有關,公子近來憤而出走,她雖然不曉得原因,但隐約猜到這定然牽扯到了閣內某種機密。當然,這不是她能過問的事。而另一方面,雲霄閣主的病正以不可扭轉之勢逐漸惡化,小姐擔憂老爺,愈發愁眉不展寝食難安。
正想着,紫衣走進放來,遞給雲翎一封信:“小姐,小王爺又來信了,您要不要看看?”
“看什麽?總不是催我回京。”雲翎接過信,無精打采拆了,瞥見裏頭鬼畫符一樣的晉康王墨寶,信箋內容果然跟自己猜測□□不離十。
黛衣道:“您都幾個月沒回京了,小王爺挂念您,那也是應當的。”
“京裏又沒什麽要緊的事,要我回去幹嘛?”雲翎道:“你給他回封信,就說我爹身體不好,我要留在閣裏照顧爹,暫時不回京城了。”
“好。”黛衣提筆開始複信,眉間隐約有憂慮:“閣主是怎麽了,到底患了什麽怪病,荊安神醫試了這麽多法子,不僅沒有起色,反而愈發嚴重起來。”
雲翎颔首,亦是憂心忡忡:“可不是,我日日去陪爹,沒坐一會他便将我趕走,說是累了要休息。可我曉得,他是忍着身上的病痛,不願讓我發現。”
一側的紫衣插嘴道:“是啊,那次我不小心聽見荊安先生的小童子說,閣主這些天越發嚴重了,那症狀發作起來,整晚疼痛的難以入眠。”
雲翎沉默半晌,向一旁揮毫寫信的丫頭道:“黛衣,加兩句話,問問小王爺,能否将宮裏的禦醫請兩個來,替我爹瞧瞧,這個情我記着了。”
紫衣道:“還記什麽情啊,小王爺是小姐您的夫君,老爺便是小王爺的岳丈,女婿給岳丈請個大夫這是理所應當的。”
雲翎漫不經心嗯了一聲,似是敷衍,然後繼續走神。她将下巴擱在案幾上,眸光重新飄忽到了窗外天邊的飄逸流雲上。
紫衣在一旁收拾着房間,她将幾支朱紅曼陀羅花修剪整齊後插入雪色玉瓶,和煦的陽光透過門窗落在蒼翠的花枝上,投下燦然熠熠的光斑。她垂下頭調整着花姿,不經意間透過錯落有致的花朵瞥向窗畔前的藕荷衣女子,她看見她把弄着手中的玳瑁象牙梳,喃喃道:“蓮初.....爹病的很嚴重,我該怎麽辦?”
她兀自低低自語着,沉浸在愛人的分離及至親的病痛擔憂之中,殊不知,一場滅世的危機,正悄然來臨。
雲翎在這畔對信憂愁,而遠在千裏之外的坤嶺,亦于幾日後收到一封密信。
忠義堂內,方虎躬身進屋,将手中的紙卷遞給孟潭。
孟潭展開紙卷,那紙卷粗糙而黃舊,亂七八糟寫着一些宮保雞丁,清蒸三黃雞桂花蓮子甜湯等菜色的名字,菜名上還有一些亂糟糟的油膩手印,處處透露着油污的味道,不像信箋,倒更像是廚房裏掌勺大廚們每日的菜譜。
方虎不解地道:“這都是什麽啊?哪裏是信,掌門是不是發錯信箋了?”
“千辛萬苦送來的信,怎麽可能發錯!”孟潭将信拿起來,對着窗外的日光照了照,眼神透着贊許:“不愧是周義,在雲霄閣卧薪嘗膽這麽多年,師父當真沒看錯他!”
“周義?”方虎一怔:“您說的是那個曾經立下大功卻突然暴斃的周堂主?原來他沒死,而是去了雲霄閣?”
孟潭颔首:“就是他,他可是師父十幾年前用心良苦設下的棋子,隐姓埋名去了雲霄閣做了一名火夫,如今終于派上了用場。”
方虎面有唏噓,半晌後納悶地道:“那這信都是菜名,到底什麽意思啊?”
“誰說是菜名?”孟潭道:“去,取坤嶺柳的嫩葉,用水煮開,再加烈酒對半兌上。”
方虎不敢多問,領命道:“是。”
不多時,方虎将孟潭要的水端進來,門窗鎖好後,孟潭将信箋展開,泡進柳葉兌酒的溫水中,那發黃的紙頁吸飽了水,柔軟的似一截陳年的緞布,慢悠悠飄在水上,然後緩緩的沉入水底。
在紙片即将沉入水底的剎那,方虎眸子睜了一睜,驚愕道:“這.....”
“這沒什麽好奇特的,只是我們坤嶺的一種傳遞秘密信箋的的手法而已。”孟潭撈出紙片,神色巍然不變,而他手中的紙片,卻不似方才那般只有幾排菜單,而是顯現出密密麻麻的字眼,并不是尋常的墨色,而是孔雀藍般的色澤,一看便知那不是普通的墨水寫就,定是用了某種奇異的材料。
藍色的蠅頭小字密密麻麻,擠在狹隘的信箋上看的頗費眼力。孟潭本來面上沒什麽表情,可随着目光的逐字移動,神色越發凝重,似震驚,又似驚喜。過完信之後,他似是不敢相信,又重新再看了一遍。
良久,他合上信箋,丢進身側火炭盆裏,火光跳躍閃耀,讓一切秘密,緩緩燒成灰燼。
他親眼盯着信箋焚毀之後,向下屬道:“找個信的過的人,給巫殘歡稍個話,就說,她的提議,我坤嶺派掌門已經同意。”
方虎應聲道:“是。”
“還有,”孟潭伸手撥了撥火盆中的炭火,暗紅色的火光在陰暗的角落搖曳,爆出幾朵火花,似是泯滅成灰燼前掙紮着的絕望與不甘,孟潭陰測測的笑了笑:“傳令下去,速去秘密請崆峒、茂山、千絕、幽碧、蓬萊等各派掌門,就說我有要事相商,請他們務必到場。”
“要事?”方虎疑道:“堂主,您邀這麽多掌門來,究竟是什麽十萬火急的事?”
“這些年雲霄閣加諸在我們坤嶺的恥辱已經足夠多,我日思夜皆都是報仇之事,眼下機會終于到來,我要廣邀武林同盟......”孟潭迎着火光微笑,笑容滿是複仇的快意,橘紅的火光倒映在他陰霾的眸子裏閃爍不定,然而他的眼神卻極為堅定,一字一頓吐出三個清正明朗的字眼。
——“誅血妖!!”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七十四話 探病
斜陽西下,欲墜将墜的挂在一線跌宕起伏的山巒之間。從雲霄朝陽閣的高臺放眼瞧去,殘陽似血,墨黛之色的群山峻嶺有蒼莽的傾軋之感。
雲過盡靠在高臺的軟榻上,一側是剛剛趕到雲霄閣的顏致遠,雲過盡屏退了所有的侍從,空蕩蕩的玉臺上只剩老友兩人。
雲過盡躺在榻上,道:“顏兄,真是對不住,你大老遠的來探我,我卻只能這個模樣。”
顏致遠坐定下來,目光剛觸及自己的結義兄弟,登時一怔,驚道:“過盡,數月不見,你怎地成了這般模樣?”
床榻之上的雲過盡苦笑,在經歷了幾個月的類似中毒的折磨之後,他的身體愈發不濟,而今他鬓發霜白,容顏枯槁,神色間一派憔悴,看起來顯然便是患病已久的虛弱病人,哪裏還尋得出當年睥睨江湖的劍聖風采?
“一言難盡……”雲過盡撐起身子靠在厚枕上,道:“這事古怪的很,先前的症狀很像風邪入體導致的風寒,後來便愈發嚴重了,荊先生推測說,應是一種無色無味的慢性毒,但整個雲霄閣方方位位我全仔細徹查過了,不曾找到任何的毒源,當真蹊跷。”
顏致遠面有慮色:“那你現在感覺如何?”
雲過盡道:“不怎麽好。渾身乏力,每日早晚高燒,遇到子時辰時卯時,百會穴及檀中穴痛如刀絞,丹田真氣橫沖直撞,內力控制不住的無故流失,若強行運功,便會走火入魔。”
顏致遠驚愕道:“怎麽這般嚴重?若一時半刻再找不出解除的法子,要不就換個地方住住,既然查不出中毒緣由,便去我們越潮島好了,換個環境,興許便能徹底的隔離毒源。”
“不了。”雲過盡道。
“為什麽?都這麽地步了你還要強撐到幾時?”顏致遠疑道:“不論如何,性命要緊,你便是想揪出下毒的人也得先保住自己的命,你再在雲霄閣這麽耗下去,只怕兇多吉少!”
“顏兄,多謝你的好意。”雲過盡別過頭。望向遠方層巒起伏的山脈,憔悴的神色忽地浮現溫柔而眷戀的神采:“這裏是我與她有過回憶的地方,我不會走。” 許是精力不足,他的語速放緩,瞳眸深處有着深深的怠倦:“況且我覺得,如今我變成這樣,興許便是報應,當年我自己種下的因,而今便結下這般的果。倘若這是命運的懲罰,我不會逃避。”
“你.....唉!”顏致遠張唇想勸他,最終還是放棄。
雲過盡道:“顏兄,有句話壓在我心底二十多年了,一直沒能跟你講,這一次我找你來,便是害怕再不講便永遠沒有機會了。”
顏致遠皺眉道:“什麽叫沒有機會,你別有的沒的胡思亂想!”
“顏兄,你聽我說完。”雲過盡截住顏致遠的話頭:“那些年我對不住你,我明知你心裏只有婵娟,卻還娶了她,這麽多年我口口聲聲自稱是你的兄弟手足,卻讓你的一生都活在情感的無望之中.....我對不住你,我對不住我們結義三十年的情義......”
“別說了雲弟。”顏致遠止住他的話:“都過去了.....那時候你是身不由己,你也是被迫娶婵娟的.....再說,即便婵娟沒有嫁給你,她也不會嫁給我,她心心念念的唯有奚落玉一人而已。”
“奚落玉.....奚師兄......”雲過盡喃喃喚着這個名字,眸中有複雜的情緒剎那翻湧而起,随後他咳嗽出聲,直咳的臉色發白喘不過氣來。
“雲弟,你還好吧?”顏致遠遞了一杯水過去,道:“別想了別想了,來喝口茶,我曉得你們同門情誼深厚,也曉得你為他的因病早逝遺憾不已,但這就是命,逃不過的,你難過也沒用.....橫豎事都過去這些年了,就莫要再想了......”
“咳咳.....不,他不是因病早逝,咳咳......這是我的錯......”雲過盡咳嗽半天終于止住,他壓低嗓音沉聲道:“雲兄,其實......其實......”
他其實了幾聲,終究沒有将後頭的話說完,只是緊閉上眼,仿似在竭盡全力克制着某種難以壓抑的悲恸及悔恨。顏致遠雖然心有疑惑,但見他咳的厲害,自然不敢再刺激他,只得将話題轉了一轉:“聽說翎丫頭回來了,待會我去瞧瞧她,幾個月不見了,還挺挂念的。對了,龍丹的事怎樣了,可有進展?”
雲過盡緩過了神,稍稍平靜了些:“有了新進展,眼下我已經派更多的人去了北疆打探尋找,一切在朝着好的趨勢發展。”
顏致遠露出寬慰之色:“那就好,若有需要,你盡管開口。”
“嗯。”雲過盡颔首道:“翎兒這些年承你照拂了,當年若不是有你鼎力相助,想來我也沒那麽容易便将鬼域宮剿滅,順利将她救出來。”
顏致遠道:“你說哪裏的話,我們這些年的情分,翎丫頭在我心裏,就同我自己親女兒一般,我待她怎樣都是應當的。”頓了頓,頗有些遺憾的笑起來:“初初還想着讓她嫁給惜兒做我越潮兒媳的,沒想到惜兒卻沒這福分,話說翎兒嫁給晉康王後,惜兒消沉了很久......”
雲過盡默了默,驀地來了一句讓越潮島主瞠目結舌的話:“其實,我早就知曉惜兒對翎兒的心思......”
“你知曉?咦,你怎地知道?什麽時候的事?”
“兩年前。”
顏致遠愕然道:“兩年前?不對啊,我記得那會他們倆明明還水火不容來着!每每我要惜兒陪同我一起上雲霄閣,那小子總是淡漠無謂的态度,哪裏像是對翎兒有意思的表現?”
“興許,”雲過盡道:“越抗拒,便表示越在意呢?你對婵娟不就是這般,明明這些年挂念着,卻從不敢接近,連見一面的勇氣都沒有。”
“這.....這不一樣嘛!”一向雍容自得的越潮島主罕見的有些局促,忙顧左右而言他:“你剛才講,兩年前你便發現惜兒對翎丫頭的情意,可我怎麽一點苗頭都沒瞧出來呢?我這個當爹的都不曉得,你又是如何發現的?”
雲過盡道:“你還記不記得兩年前,我應你之邀去了越潮島。”
顏致遠回思一會,道:“自然記得,你先頭不肯來,推辭說翎丫頭身體不适,末了還是我三催四請你才帶着翎丫頭一起來的。”
雲過盡道:“是啊,那一趟我帶着翎丫頭一起上了越潮島,小住了十來天,有一晚我們兄弟把酒言歡,我送酒深的你回房後,獨自在島上轉悠,轉到後庭花園中看見翎兒正在園子中央蕩秋千,幾個侍女陪在一旁,一群人嘻嘻哈哈笑的很開心。其實那兩年裏她自蓮初離開後便郁郁寡歡,很少開懷大笑,而那次她居然笑的十分暢快,我這個當爹的看在眼中不免有幾分高興,便在角落裏瞧了半晌。但我還未看一會,便察覺到有人潛伏在翎兒周圍,那人應該是個高手,他一直平息靜氣地呆在某個隐蔽的角落,玩鬧中的翎兒不曾發現,但我卻發現了。”
“誰啊?難不成這個人是惜兒?”
雲過盡接着上頭的話題繼續道:“我壓住氣息,不動聲色尋了一圈,終于發現那個人竟是惜兒,他站在不遠處的翠綠藤蔓下,那茂密的花藤将他的身影嚴嚴實實的遮住,翎兒她們半分也瞧不到。他靜靜的看着翎兒,看的極出神,一直待翎兒等人嬉鬧完畢離開花園後他才走開。當然,他自始至終都沒有發現我,畢竟那會我有心藏住吐納之氣息,以他的修為自然不易察覺。”
顏致遠聽了半刻還是沒明白,反駁道:“你會不會太過武斷了,就因為惜兒看了翎丫頭蕩個秋千,就是有意啦?那我當年都記不清看過多少個姑娘蕩秋千呢,難不成所有的莺莺燕燕我統統都喜歡?”
“不。”雲過盡喝了一口茶,半阖上雙目休息片刻後道:“他看翎兒的眼神,就跟顏兄你當年看婵娟的一模一樣。”
顏致遠一愣,讪讪道:“這.....這只是你個人的感覺而已,可作不得數。”他明明一邊質疑着,卻又一邊好奇不已,過了一會忍不住追問道:“那後來呢?照你這麽說,倘若他對翎丫頭真有意思,那兩人在越潮島共處數十天,天時地利,這麽好的契機接下來便該尋個機會同翎丫頭傾訴一番才是。不然憋在心裏算什麽事啊,我們越潮顏家的兒郎可不是這般扭捏憋屈的作風!”
雲過盡道:“後來啊,後來他沒去找翎兒。”
顏致遠擺出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所以嘛.....我就說那一眼能代表什麽啊,興許是他無意路過秋千随便看一看也說不定呢?”
“你待我把後頭的話講完,便不會那樣想了。”雲過盡道:“後來他獨自離開,我那會委實好奇,便斂住氣息一路跟着他,我見他一個人去了海島邊緣的沙灘,在沙地上寫着字,一遍又一遍。”
雲過盡的話音滞了一滞,腦中不由浮現那年的海灘夜色。
作者有話要說:
☆、七十五話 托孤
雲過盡的話音滞了一滞,腦中不由浮現那年的海灘夜色。
暮色深幽,蒼穹之昴一輪圓月大如銀盤,無邊無際的湛藍海面上,月光宛若白銀般細細碎碎的灑在波浪之上,耳畔浪潮席卷,聲響不絕。金色的海灘被海面的月光折射的幽幽亮亮,朦胧得似是話本子裏隐現的幽靜島嶼,碧衣的公子立在綿延不絕的海岸線上,精致的衣衫被海風吹的翩跹翻飛。夜半靜谧的沙灘上,他以指作筆,于細軟的沙面上緩緩拓下字跡,他寫的極慢,橫豎撇捺每一筆皆用心之極,帶着某種偏執的深情,臨摹一幀絕世佳作般的虔誠,卻又在寫完之後用掌心快速抹去。然而沒過須臾,他便重新開始再寫,然後再抹去,再寫,再抹去,如此反反複複,複複反反,一次再一次。
清幽月色下,海風輕拂,他的神情不再是素日裏優雅的笑意,而是随着指尖下不住描出又抹去的字眼變幻不休,時而恍惚,時而惆悵,時而在為追憶起什麽而歡喜,時而又浮現黯然落寞的寂寥......在周而複始的動作中,那兩個重複的字眼,伴随着他時喜時悲的神色,一遍遍地被銘刻,又一遍遍地被拭去,一如他的心,仿似正經歷着一場劇烈的搖擺,于種種糾葛中輾轉掙紮不休。
“他寫什麽?”越潮島主等了半天,等不到義弟後頭的話,只得開口問。
雲過盡輕聲吐出兩個字眼:“蓮生。”
顏致遠的表情僵在臉上,良久後他方如夢初醒:“如此說來,那惜兒還真是對翎丫頭.....唉,我說呢,難怪翎丫頭嫁給晉康王當天,這小子喝的爛醉如泥人事不省!”緩了緩,又啐了一句:“真沒想到這小子竟藏的這般深!這麽些年了,連他爹都蒙在鼓裏!”
他笑了一陣,口氣有些感慨,笑意卻越發苦澀:“唉!想不到.....我們顏家爺倆這輩子居然雙雙栽在同一對母女身上!”
兩人相顧苦笑,顏致遠抱怨道:“雲弟,你當真不夠意思,明明知曉我家惜兒的心意,卻從不點破,也不同我明說,還要同我解除婚約,我若是早些明白一切,死活也要将翎丫頭搶回越潮島,不管用什麽法子都得綁在惜兒身邊,讓她這輩子橫豎都是我老顏家的人!”
“對不住了,顏兄,是我太自私。”雲過盡眉宇間浮現一抹歉疚之色,道:“你知道的,這些年,我欠蓮初的太多,他是芷茵與師兄唯一的血脈,我本該好好待他護他,卻不曾想到讓他吃了那樣多的苦,我心裏既痛又悔,便私心想着,将翎兒嫁于他,一來算是補償,二來也好讓他堂堂正正繼承我雲霄閣,日後我去了九泉之下,才有臉面去見師兄芷茵與師父。”
“你毋須解釋,你對蓮初的心,我自然懂的,就像我對翎丫頭的心.....”顏致遠沉默片刻,接着道:“這些年,惜兒的身邊好姑娘也不少,但我無論如何都看不入眼,怎麽都覺得不如翎丫頭.....其實,我心裏知道,哪裏是不如翎丫頭,只因為她們都不是婵娟的女兒罷了.....”
世間有種特殊的情感,謂之移情。于最愛之人,求不得,放不下,忘不了,想離離不開,想愛愛不得,左右不能進退兩難,便不知不覺将這份心意轉移到與她相關的其他事物上,譬如,她的孩子。愛屋及烏,不是自己的孩子,卻凝聚了自己情感的寄托,于是這個孩子,就被賦予了特別的意義。當然,抑或許還有其他的緣由....譬如,當年沒能與心中所愛結成連理,便覺得人生是殘缺的,于是便欲讓彼此的兒女結成連理,将未完成的圓滿在子女身上實現,以慰藉人生不可彌補之遺憾。
雲霄閣主眉頭微微蹙起,并沒有答話,可看向結義兄弟的眼神卻是略帶感激的,似在感謝他的諒解。顏致遠大抵是覺得話題過于沉重,于是便扯出一絲笑來,道:“橫豎我自己是這般想的......”言至此處,嘆了一口氣,道:“可惜沒法子了,翎丫頭已然塵埃落定成了晉康王妃,惜兒同她,只能有緣無份了,唉,一想起我這心裏頭就......”
越潮島主的話還未完,便被雲過盡幹幹脆脆地截在半空:“翎兒同晉康王不是真正的夫妻。”
顏致遠臉色一變:“什麽?他們.....不是真正的夫妻?”
“嗯。”
“難怪.....”顏致遠的指尖扣着案幾,若有所思地道:“那會子我還暗暗納悶,翎丫頭不是同蓮初那孩子互相有意麽,怎麽又嫁給了晉康王?”
雲過盡颔首,他與顏致遠幾十年彼此交心的情分,時至如今,到了托孤的一刻,再也沒有必要保留什麽秘密,于是坦白道:“之所以會成為這樣,一切皆因墨蓮。”
“墨蓮?”顏致遠沉吟半晌,瞬間已将緣由想了個通透:“我知道了,此事絕不會再透露給第二個人。”晉康王夫妻是由天子親自主婚,倘若虛凰假鳳的真相洩露出去,欺君之罪,他自然知道有多嚴重。默了默,他又道:“那你同我說這個的意思是?”
雲霄閣看向顏致遠,并未點破話題,只道:“致遠兄,你該懂我的意思。”
“可翎丫頭屬意的人,不是蓮初麽?她對惜兒......”
“蓮初他.....他同我.....唉......”雲霄閣主長嘆一口氣,表情罕見的愁苦與無奈,緘默良久後,他似是想通了什麽,颦起的眉宇稍稍釋然了些,卻并未講過多,只是淡淡地道:“如今我也想通了,蓮初也好,惜兒也好,不管哪一個跟翎兒在一起,我都是高興的。孩子們的緣分,該由他們自己去把握。”
他話落,眉間忽地皺起來,右手捂住了檀中穴,似是在承受着難以忍受的苦痛,顏致遠察覺出他的異常,道:“你可是疼痛又發作了?”
雲過盡強忍住不适,道:“是,兩處大穴又開始折騰了。”随後連連向身後招手道:“阿黎,速去請神醫來施針。”
“是。”不遠處無聲無息閃出一個人影,恭敬的鞠下腰,領命而去。
雲過盡虛弱地躺回軟榻,一手捂着上腹部的檀中穴,一手拿了個玉枕抵住頭上的百會穴,似是氣力不足,他緩了好久後方勉強向顏致遠道:“對不住了致遠兄,眼下我可能沒法子再陪你.....”
顏致遠道:“我明白我明白,你治傷要緊,我先去看看翎丫頭.....”話落身子一轉,将位置讓給已經快步趕到的荊安。
越潮島主離開朝陽閣那一瞬,聽到身後的呼喊:“致遠兄。”
顏致遠轉過頭來,便見軟榻上正被施針的義弟正以一種凝重肅穆的眼神瞧着他,那神色裏蘊了太多的話,似期盼,卻又含了更多的沉重,末了終究只輕輕的說了一句:“致遠兄,若我來日無多.....翎兒同蓮初,就承你多照拂着點。”
“你我相交大半輩子,還需說這種話嗎?”
遠遠地,顏致遠應聲而去,斜陽西下,在他的身後拉出一道碩長的陰影。他矯健的步伐穩而快,如同他的為人一般。他筆直的朝前走,不曾回頭,更不曾想到,這将是他們此生兄弟情分的最後一面。
血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