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夏子韬
病房外有一株桃樹,花開正豔,如雲似霞。
風起,幾片桃瓣飄飄搖搖地從窗外飛進來,飄到病床前。
溫洮躺在床上,看着地上的幾片花瓣,嘴角含着微微的笑意。
鄒景推門走進來,照例問他:“夏子韬,今天覺得怎麽樣?有沒有想起點什麽?”
溫洮愣了兩秒,才緩緩地把頭轉過去,輕輕搖了搖:“沒有。”
鄒景在手中的病歷本上記了幾筆,才擡頭看着他溫聲安慰:“沒關系,慢慢來就好,不用給自己太大壓力。”
“嗯。”溫洮點了點頭,過了兩秒才想起什麽似的,努力牽起嘴角展開個笑容:“鄒醫生,謝謝你。”
鄒景回了他一個燦爛的笑:“不客氣,都是我應該做的。”說着,便轉身出了房門。
溫洮目送着他離去,等門關上了還呆呆看了快一分鐘,才重新把頭轉向了窗外。
桃花依舊,微風送爽。可是,他卻已沒有了賞花的心情。
來到這具名叫“夏子韬”的身體裏已經兩個月了。但直到如今,溫洮還是有些不知所措。
他最後的記憶是和弟弟一起出了車禍。
那天,是他們去學校報道的日子;因為行李較多,下了動車後,兩人便在火車站門口攔了輛出租車。兩個人都坐在後排,不過中間還放了兩個大包——溫洮甚至都不知道危急時刻葉濬是怎麽跨越兩個大背包撲過來抱住他的——他當時正低頭玩手機,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只記得葉濬突然拽了他一下,然後下一秒車子就撞上了什麽。那時候,他的大腦是完全空白的,只記得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入眼便是一片紅色。
那些血,有些是溫洮的,但更多還是屬于葉濬的。
葉濬傷的很重,幾乎當場昏迷過去。
可是,大概是為了保護溫洮,他愣是強撐着一直在鼓勵溫洮,“哥,你不要睡,睡了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因為震動太大,溫洮腦子有些發暈,被葉濬叫了好幾聲才恢複意識;清醒後首先就是問他:“阿濬,你怎麽樣?還好嗎?”
葉濬當時一定是很痛苦的,受那麽重的傷,怎麽可能不疼呢?可是,他還是盡量笑了起來:“我沒事,一點皮外傷而已。你呢?感覺怎麽樣?”
溫洮知道他在說謊,可是還是配合他也笑了笑:“我比你好,可能只是擦破了點皮。”
葉濬當然也知道溫洮是在安慰他,但他還是放了心:“嗯,你沒事就好。”
聽到這一句,溫洮突然覺得一陣心酸,淚水霎時模糊了眼眶。
他們倆,當然都是在安慰對方,可是彼此都明白,葉濬肯定傷得比溫洮更重:之前,出車禍的時候,葉濬就是抱着溫洮的;車子撞上疾馳的大貨車後還翻了兩個滾,但他的手也還一直牢牢地抱着溫洮的頭,哪怕自己已經滿頭是血,手臂也因為車子側翻的時候手肘抵着窗戶而疼得麻木了,依然沒有放開。,
可即使是在這種情況下,溫洮也都覺得自己渾身疼了,葉濬又怎麽可能沒事呢?
但他卻直到此刻還在擔心哥哥……
“你沒事就好”這句話,原本應該是做哥哥的對弟弟說的才是,可是溫洮卻一直被弟弟保護着……
葉濬似乎沒有感覺到溫洮的異樣,顧自笑了笑,聲音平靜,仿佛在和他閑話家常:“哥,你看,今早我們才說完,現在就應驗了。果然大早上的不能說晦氣話呢。”
溫洮心裏像灌了鉛塊一樣,但還是強壓着情緒陪他閑聊:“嗯,老人家說的話總是有道理的。”
葉濬沉默一下,微微壓低了頭,将下巴放在溫洮額頭上:“哥,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啊。”
溫洮耳朵貼在他胸口,清晰地感受着原本穩健的心跳正逐漸微弱,心中大痛,卻不敢深想,只能配合着他:“什麽秘密?”
“其實……”葉濬開了個頭,卻又沉默了。半晌,他自嘲地彎起嘴角:“我大概可能就要死了……”
“別胡說!”溫洮打斷他,極力仰頭,想看清楚他的表情,卻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臂。葉濬雖然極力在忍耐着,但這痛楚來得猝不及防,一時沒忍住悶哼了一聲,吓得溫洮立即又不敢動了。
“哥,你別打岔。讓我說完,不然……”葉濬微微搖頭,下巴在溫洮額上蹭了蹭,“我怕以後都沒機會了。”死了,自然沒機會再說;不死,估計也是再不會說了。
“……好,你說。”
“我本來想告訴你一個秘密的,一個我藏了好久好久的秘密……”
“嗯,什麽秘密?”
“但是,現在不想告訴你了。”
葉濬的臉上揚起孩子惡作劇般的笑容,語氣很得意;若是平時,溫洮一定會忍不住揍他的,但此刻卻只愈發覺得心裏難過。不過,還是仿佛沒在意般平靜地問他:“為什麽?”
“因為……因為,就是突然不想說了啊。”葉濬眨了眨眼,又輕輕晃了晃頭,眼前還是一片鮮紅。沒辦法,他只能低頭在溫洮頭上蹭掉流到眼前的血跡。
溫洮輕輕地應:“嗯,那就等以後,你什麽時候想說了再說。”
“……”這句話似乎刺激到了葉濬,他有些焦急地道:“那、那還是說吧。”
“好。”
“我……”葉濬的心跳很快,即使是在這種情況下,溫洮也能感覺到他的緊張,但他的語氣還盡量裝出無所謂的樣子:“我愛你,葉洮。”
溫洮愣了一下,似乎沒料到他會這樣說,繼而忍不住笑了:“我知道啊。”
葉濬驚懵得連音調都有些變了:“你、你知道?!”
溫洮笑容愈盛,“當然啊,我們是雙胞胎嘛,是不是傻?”
“……”葉濬梗了一下,突然不想和他說話了。
溫洮繼續笑,語氣裏帶着些溫柔:“傻阿濬,雖然我們一直打架吵架,但我們還是兄弟啊!我那麽愛你,你……”說到這裏,他突然恍然大悟:“唔……是不是我平時表現得太嫌棄你了,所以讓你有什麽誤解?”比如說,以為哥哥不愛自己之類的?
想着,溫洮又忍不住笑了:他們家阿濬,還是小孩子呢。于是,主動道歉求和:“是我不對,那麽大還和弟弟吵架……以後我們都不吵了,好不好?”
“……”葉濬聽他說了一串,心裏更加郁悶,半晌,悶悶不樂地說:“我其實不想和你吵架的。只是……你都不願意和我說話。”那就只能吵了。
“哪有!明明是你總是先來惹我生氣……”溫洮反駁,但是仔細想了想,突然又懊惱起來:“不過,咱倆确實好久沒像現在這樣好好地說話了。”
“看吧,我就說了,不吵架你都不和我說話。”
葉濬幼稚地強調着這一點,刻意忽略“一個巴掌拍不響”的事實。溫洮失笑:“是是是,都是我的錯。”
“就是你的錯!”
“……葉濬!怎麽跟你哥說話呢?就算是事實,也不能這麽沒禮貌啊!”
“醫學上說,雙胞胎在肚子裏的時候,先出生的那個是在下面的,也就是說胚胎發育的時候是後發育的,所以理論上來說,我才是哥哥。”
“滾犢子!誰跟你算胚胎了!你怎麽不算受精卵?”
“是不是傻啊你?咱倆是同卵雙胞胎,一個受精卵!”
……
說着說着,一不小心又快吵起來了。不過這次溫洮沒有厭煩,而是始終含笑,配合着弟弟的幼稚,仿佛自己還是個孩子,而他的弟弟,也還在幼稚園。
兩人像平常一樣争吵着,刻意忽略眼下的事實。即使葉濬說話已經越來越費力,溫洮也像是沒感覺到似的,一直和他說着話。直到聽到了救護車的聲音,葉濬突然說了一句:“哥,不要吵,我……我困了,想睡覺……”
溫洮驚慌不已,“不要,別睡!阿濬,你不要睡!睡不着了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他一遍遍叫着“阿濬”,把葉濬剛才對自己說過的話又悉數還回去,企圖激起弟弟求生的欲望。
可是,葉濬再也沒回應他……
無力地感受着用手臂給自己撐起了一片安全天地的那個懷抱,漸漸失去心跳;溫洮的心一點點往下沉,仿佛溺水一般,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來自于雙生子之間特有的奇異的心電感應,讓他仿佛進入了一個奇異的地方,看到眼前出現了兩條平行的琴弦,突然铮地一聲,其中一條驀然斷裂,然後逐漸隐沒在黑暗裏……
溫洮突然就不慌了,只木然地看着另一條弦,在漆黑的夜裏孤零零地震顫悲鳴。
隐約間,似有琴聲缭繞。那是挽歌,或是哀曲?
溫洮不知道,他拒絕承認事實。甚至在想,斷掉的那一根,代表的其實是自己,而葉濬,還好好地活着,正哀悼着自己……
然,現實卻是:葉濬的眼睛緊閉着;而他的眼睛卻睜得大大的。
周圍人影恍惚,隐隐聽到有人嘆息:“當場死亡……可惜了,那麽年輕。”
那一刻,淚水,終于滑落……
再次醒來,入眼是一片白茫茫。
溫洮猜到自己應該是在醫院,所以沒什麽驚訝;只是,當一群陌生的男男女女一齊激動地湧進來叫他“韬韬”的時候,他頓時就懵了。
後來,隔了好半天,才在七嘴八舌中弄清楚,原來,他已經不是溫洮……
得益于剛醒來時懵懂的表情,醫生說他可能失憶了,于是順理成章地逃過一劫。
不過,也沒什麽好慶幸的:他的弟弟,用生命保護了他,但最後,他大概還是死了吧?
重生這種事,他以前只在小說裏看過,但從沒覺得是真的;卻不想,有朝一日竟然能發生在自己身上……可是,小說裏那些人重生不都有着強烈的執念嗎?他……有什麽執念嗎?
也許,是因為葉濬拼死保護他,他還辜負了葉濬的期望,覺得沒臉下去見弟弟?
溫洮渾渾噩噩的,花了整整三天的時間,才消化了重生的事實,最後得出結論:他大概确實是死了,然後很不巧這個夏子韬也和他同一天出的車禍,然後被他借屍還魂了——雖然聽起來還是很扯,但他實在想不出更有力的能夠說服自己的理由了。
接受事實之後,他又忍不住想:既然他可以借屍還魂,那,葉濬是不是也和他一樣,在另一個人的身體裏活着?
這麽一想,又覺得生活似乎有了些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