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牛欄街
禁足這幾日,李承澤總是在逼着範無救讀書。
也不能算是逼着,只能說他清楚地知道範無救什麽都能跑去試試,卻始終對于詩文沒什麽興趣,于是便一躍換成了懲罰,成了府裏眼中這兩位主子奇怪的興趣。謝必安說,她些許不懂殿下的用意。李承澤搖搖頭,反道,她清楚得很,甚至比我都清楚,這只是因為她不願意罷了。
她願意強撐着精神去陪他的母妃,願意在他身邊的小桌子上看書,對于這個姑娘來說,已經算是一種付出了。
李承澤于是繼續道:母妃喜她,于是多說了幾句,我聽進了心裏,她自然也聽去了。
謝必安從不問這些事情,但今日卻問:那殿下呢?
李承澤擡眼:我理所當然喜她。
他這句話聽起來沒什麽起伏,像是在敘述一個冰冷的事情:無救的身份擺在那兒,自當是太子也喜,母妃也喜,沒有人不喜。
今日範無救貪床,睡醒的時候整個人都有些發懵,平日裏她都在半夢半醒的時候就被侍女受着李承澤的命令給弄醒了,今天安安分分地一覺睡到自然醒,兩眼無神地盯了一會兒地面,總覺得人生很不真實。她眨眨眼,起身披了件外袍,在床底找到了自己的另外一只鞋子,坐在床榻邊又是犯了一會兒迷糊,反映過來哪裏不對勁了。
果然被折磨多了就會變成抖M,好不容易清閑了一天就覺得不舒服。
範無救處于一種‘我罵我自己’的狀态,摸了摸鼻子,聽到屋外有走動聲,推門而去,把人喊住。
府裏的下人們都是機靈的,識眼趣的,平日裏多看兩眼,多聽幾句就懂得要以什麽态度對待府裏的各個人了——範無救,有五成以上概率會成為他們的主母。
“唉,”範無救随手抓了個侍女,她喊不出對方的名字,只能用一個含糊的語氣詞糊弄過去,“老謝……殿下他們可在府裏?”
侍女恭恭敬敬:“殿下一早就出去了。”
範無救哦了一聲,“你知道去哪裏了嗎?”
這事按理來說範無救是沒什麽權利知道的,侍女不告訴她都是合情合理的,可她偏偏是範無救,在二皇子的府邸內橫行都不會出什麽事兒的人。
“回謝姑娘的話,奴婢只依稀聽到說是約了範閑大人在醉仙居一會。”侍女老老實實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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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仙居三字一出,範無救本能反應是一個白眼,下意思地嘟囔了句:“嚯,男人。”這幾日把她關在家裏面讀書也就算了,今日還自己跑去青樓快活。
侍女眼觀鼻,鼻觀心,假裝什麽都沒聽到。
她禁足不知道到底要被關幾天,今日謝必安随行一同去了,那大概就等于是直接取消了吧,範無救擺擺手,示意侍女可以走了,正欲回房再補個回籠覺,突然間反應過來了。
她猛地一把抓住侍女的胳膊,這才在對方的臉上看到一絲無措,“約了誰?!在哪?”
—
範無救偶爾會後悔自己荒廢輕功,以至于需要以馬車代路,總歸是比不得那些飛檐走壁的速度,她袖裏出劍,踏着馬背一躍而起——這大概是她輕功的巅峰了——這袖裏劍是謝必安原來給她的,軟劍,纖細而柔軟,在她剛收到的時候一直在思考這東西到底能不能殺人。
牛欄街。
程巨樹。
她來到這個世界太久了,久到早就習慣這種生活方式的同時,對一些關鍵詞的敏感度驟降,在這個日子,她差點真的要去睡個回籠覺了。
那她大概能活活把自己氣死。
範無救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很久了。
她彎膝而起,振劍出音,直直地擦着那巨漢的肩膀而過,點地落下,便站在了已經傷痕累累的兩人前。
她只是看了兩個人一眼,眉眼間多了些看笑話的意思,正對上範閑皺緊的眉頭,視線飄到一旁捂着胸口的男人身上。
“老滕,你這也挺慘的啊。”她是笑着說的,語氣裏面帶了點熟絡的意味,既不道明來意,讓他們自己揣測,又不多敘舊,像是目标明确的箭,只向着靶子去。她落了音,便只身迎了上去。
說來,她與滕梓荊有些交情,不過也是幾年前借錢的事情了,若要說起來,還沒有府內某個侍女來得眼熟。但那交情也是範無救特地去搭上的,意義終歸不同。
四顧劍的徒弟已經倒地,自是不如程巨樹。
那麽,她能與四顧劍過幾招?這個問題是範無救一直在思索的,她既然是天下公認的練武奇才,便必然有着自己的傲骨,幾番下來,雖是卡在不上不下的位置兩年之久,卻仍舊想要和站在頂端的人比一比。
劍與刀的用法不同,她便把劍當成刀來用。
她到底是等來了這一天。
範無救穿的還是和範閑見面時的紅裝,這是她最喜歡的一件,穿着舒服又不拖沓,那劍顯得有些秀氣,卻看起來更适合範無救用——至少比她那把生鏽的刀要來得合體。
她只一個人迎戰,丢下一句模棱兩可的話便不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範閑早就知道她是九品,卻不那麽實際地相信,一位看着如此瘦弱的姑娘又如何蘊含這麽大的力量?可此刻,卻是都懂了。
範閑終于明白了歸途中費介與他所說的話到底是什麽意思,也終于明白範無救為何擔得起天地一刀這個稱號。
費介說:那是個殺人不眨眼的瘋丫頭,瘋起來,比你老師都不要命。
言冰雲問:範無救?你是說謝懷安?她竟與你同行?
範若若思索:謝懷安是二皇子的貼身護衛,武藝高強,是位……奇女子。
他感覺到身旁滕梓荊一直緊繃的身體忽然間就放松了下來,滕梓荊的為人性格他了解,那麽此刻的反應,只能說明是對于這位小姑娘實力的了解所帶來的本能反應。
那姑娘就在火海裏面,舞着把軟劍,卻招招出音,鳴聲猶如蛟龍出海,威震四方,可她偏偏紅袖起舞,劍光血影,像是只瘋了的蝴蝶在血泊裏面跳躍,顯得既瘋癫又美麗。
範閑大抵這輩子都沒法再見到這種場景。
她用着不趁手的武器,卻招招狠厲,劍劍逼人,以一種輕松的狀态将那北齊的八品高手壓制得近乎沒有還手之力。
不過片刻,戰局已經明确。範無救沒有殺程巨樹,因為她不可殺,她只是讓他失去行動的能力,讓他流血,讓他毫無威脅,于是轉身,對着範閑和他的護衛,露出一個燦爛的微笑。
那笑容幹淨而不染雜塵,卻被血腥所覆蓋,定格在一個詭異的微妙程度。範無救似乎是想開口嘲諷說點什麽,所以她向前走了兩步,看着範閑的雙眼,“這是你欠我的恩。”
她表面冷淡,實際上心裏處于一種興奮而激動的應激狀态,以至于雙手微微顫抖。
小姑娘自己從不談報恩,卻直言範閑欠她,她要他欠他一命,于是後來可以以命換命。
範閑不輸陣,嘴角動了動,正欲開口,話鋒一轉,變成尖銳的二字:“小心!”
那陣拳風順着兩個字的音一起呼嘯而來,倒是弄得範無救一愣,她本能的撤身,卻被一發冷箭直中肩膀,又是狠重的一圈砸在脊背,若不是被範閑及時接住,恐怕是要直接砸進路旁的柴火堆裏面了。
這是要斷骨頭了吧。
範無救殘念地想着。
她分明已經限制了程巨樹,對方卻偏偏要發瘋似的給她一拳,這種行為總讓範無救覺得她難不成什麽時候不小心殺了他全家?可除了這之外,那一箭來得莫名而讓她頭腦發懵,以至于一時半會兒都沒有反應過來。
範閑摟着她的肩,整個人在地上滑出去了一米才接穩她,視線落在箭頭上,神色一變,“箭上有毒。”
範無救想了想:
哦不是她傻了,是這箭上有毒,她怎麽說她腦子一片空白。
反正範閑的師傅是費介,不對……那她這命換命的差事不是沒了?等她醒了一定要說一下她救的是兩個人,範無救強撐着意識想着,在放棄自我閉上眼的前一刻,看到已經爬不起來的程巨樹掙紮着向她伸出手。
她聽到一個字。
“雪。”
—
雪夜。
京都的人偶爾會提及那個雪夜。
其實沒有多少人見過那個夜晚到底是什麽情況,只是被那些有幸目睹過一場屠戮的人傳言下去,也是那一天,世間多了位謝懷安,更多了位天地一刀。
那個下着的雪的寒冬,空氣裏面潮濕而徹骨,範無救每揮出去的一刀,都是帶着骨頭碎裂的聲音,謝必安身受重傷,周旋在敵人之中,要由她來護着李承澤。
于京都街頭公然刺殺當朝二皇子,也許是被默認的。
她殺了一位八品,三位六品,三十餘凡兵。那些人架勢極大,順着火光蜂擁而至,把他們逼到了死路,那天範無救穿得也是一身紅衣,咬碎了一口銀牙,呸出去的不屑也都是混着血絲的。
無論多麽不怕死的人,都只害怕一種人——瘋子。
恰好,在絕路上,範無救是無人可比的瘋子,她險些廢了一條腿,血滴濺在在她的臉上——她幾乎殺紅了眼——空中下着鵝毛大雪,敵人濺出鮮豔的血液,兩者相應成天空的顏色,那個瘦弱的背影卻成了一些人一生的陰影。
例如……程巨樹。
程巨樹未曾參與過那個謀殺的夜晚,卻看到過這麽個背影。這個背影成了他長久以來的夢魇,以至于在一年後他再次看到了範無救的時候,拼着命打出了最後一擊,他要擊碎夢魇,也想擊碎這位天地一刀。
他似乎是想起了後來在邊疆的重遇的事情,那小姑娘跟着她的師父,率先出陣迎了比武,滿天的白雪,她成了唯一的一抹紅,只要三招,就一臉驚奇地看着他,“你好弱啊。”
那時如此,現在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