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夏日雨期

“江原?”

輪椅上的許宣沒有覺得異狀,他見江原帶着一臉的懵懂楞在那裏,去拉了下他的手臂。

“走..走開..”

他每次見到江原,江原不是叫他走開,就是叫他滾開,許宣沒有放手,因為江原太過用力,他手背的正頭一直在回血,怕他亂動,許宣只好固定着他的小臂“最好別動,江原。”

江原是一點點的開始顫抖的,他的視線梭巡完整個室內,也沒有發現一個其他人,他開始逐漸緊張、慌亂,莫名的就像一塊被一塊黑色的T恤遮住了眼睛,蒙住了呼吸。

那些記憶和現實像是完成了接軌,火車一樣沖進大腦,他不顧身體被連上的各種儀器和刀口,盡力的在往床的裏側縮,當感覺被束縛的線,就用另一只手全部扯掉,霎時間就有各種儀器的報警聲響起。

“江原!”

許宣站不起來,眼見江原起初死死的咬着嘴唇,然後就是閉着眼睛推他,當他一松開手,江原幾乎是撐住自己的上半身想要下地,他躲他的樣子,無異于像在一場即将滅頂的災難裏尋找最後的庇護,許宣不知道他是不可以下床的,來不及阻擋,當江原蜷在地上不能動彈時,他連按個鈴都是費勁的。

“你怎麽敢來…”

“就這麽不怕死嗎…”

梁紀的聲線不高,稱得上平靜,只是表情實在冷的可怕,他和顧正中站在許宣的面前,顧正中甚至半擋着他,顧律出現的時候只聽到了這兩句,他皺着眉上前幾步,才發現這個病房竟然如此嘈雜。

他的目光沒有穿進層疊的人,同樣不高的聲音問道“怎麽回事”

梁紀的眼神大約可以殺人,許宣這時候卻淡淡苦笑了下,衆矢之的,不過如此吧。

“顧律?顧律你快點過來”林望滿頭是汗,他這一喊,兩個醫生一讓開顧律随即感覺到心髒重重一跳。

“這是怎麽回事!!”

還是沒有人回他,江原死死的閉着眼睛躺在床上,半蜷的身體背對着所有人,他的雙手握成拳抵死在唇邊,看不清是因為在顫抖還是一直在咬着自己,顧律想去碰他,被一個醫生拉住,他嚴肅說道“你是什麽人,不能再刺激他。”

護士叫到“主任這怎麽辦,鎮靜劑沒法打,儀器連不上容易出事”

林望咬了咬牙“讓他試試吧,顧律,江原現在誰碰他都會被他掃開,他掙紮的幅度大,傷口在滲血,整個人全身的肌肉都在用力,他已經這個狀态很久了,你想想辦法看看能不能打開他,再不行我們只能強制手段了。”

顧律不知道他所謂的強制手段是什麽,滿地都是掃落的醫療用具,無論是水的針頭還是掉在地上的被子枕頭,無一不在證明這裏經歷過什麽,而江原仿佛只是睡着後在做一個噩夢,緊閉着眼睛用牙齒細細碎碎的磨自己的凸出的指骨。顧律的眼睛有些刺疼,他上前輕輕出聲“江原..”

江原當然不會理他,甚至在顧律抱住他的肩膀時,他仍然又開始了瘋狂掙紮。那個主任深深的嘆了口氣,半是責備半是無奈,他想罵人,但林望只是死死的看着江原。

顧律得用很大的力氣才能經得住江原的抵禦,他不想睜開眼睛,整個人都繃到了極致發出細微的顫抖“江原..江原..醒醒..”

他不會醒,無論是透出衣衫的血跡還是血紅一片的手背,顧律都要花很大的力氣才能控制呼吸。他又喚了一聲,得不到回應便俯下身,朝那張沾血的唇印了上去,他溫柔的吮了吮那張幹涸的唇,用舌尖去一次次的試探那死緊的牙關,半個身體被攬入懷中,他另一只手則順着他的頸脖一直向下在撫摸他的背脊,力度很大,那種強烈的存在感像是鎮壓了一場噩夢,感覺齒尖微微一松,顧律立即更用力的吻他,他知道江原一定認得出是他,可是這種對他一個人的松懈,還是讓顧律覺得心酸極了。

在場的衆人,大多數自動轉開了臉,只有林望,他捏了捏手心,心裏的疼和失望其實不比誰的少。

那口氣一進去,江原的一只手就松松垂落下來,護士像撿到寶一樣上前捏了捏放松的肌肉,驚聲道“好了好了,快點過來打針”

似乎能聽到所有人的出氣聲,只有顧律看得見懷中的臉色是如何的蒼白,江原只是在微微呼吸,看着那顫動不已的睫毛如同降落的蝴蝶收攏翅膀,慢慢平靜下來,誰也不知道顧律也是縮緊了全身的肌肉卻只是輕微用力的抱着這個人。

他靜靜抱着好一會兒,等他睡下去,護士帶着小心的就着這奇怪的姿勢拉起他的衣服,猙獰的傷口暴在眼前,顧律捏緊了拳,眼睜睜的看着那像訂書機的歪斜針扣被拔除,裂開的傷口肌理分明的溢血。

“要重新縫合。”

顧律放下他,輕緩的像放一個嬰孩。梁紀冷冷的擋在門口,指着許宣道“叫他滾蛋”顧律也沒有計較他的語氣,只是極度緊張後覺得渾身都累。林望後背全濕,他已經道歉過很多次,輪到顧律這裏他依然在道歉“對不起,許宣是我帶過來的,真的不知道會發生這種事。”

顧律沒有說什麽,反而是許宣淡淡一笑“不關他的事,是我找來醫院,他只是個醫生,擋不住我”顧律的眼神依然停在不遠處的那張床上,他臉朝着許宣,語氣既淡又深“許宣,你要不要給我個解釋。”

裏面有醫生倒吸了口氣,迅速喊道“糟了,大概是裏面裂開了。”

“推手術室!”

“去取推床!”

“清場,快點,人都散開!!”裏面又是一陣動亂,像電視劇裏一樣,一條細小的血線慢慢從江原的嘴邊往右側流,為了防止嗆住,醫生把他頭部側向一邊,那半張縮在白色床單裏的臉顯得非常脆弱稚嫩,纖長的睫毛乖順,他們這麽多人,眼睜睜的看着江原被一群人迅速的拉走,梁紀整個人都氣的發抖,只有顧正中仍是看着顧律,眼神顯得意味深長。

顧律緩緩的向前走了幾步,又停下了。

這是最高級的輪椅,有世界上最智能的電子系統,它甚至可以接受語音指示,這也是顧律送來的。輪椅自動的跟上了顧律,在樓梯間不遠的地方緩緩停下。

許宣對這種醫院才有的森冷樓梯間有種不明顯的抗拒,顧律背朝着他停下時,他甚至覺得顧律很可能會再把他推下去一遍。

“哥.”

顧律站在透風的窗邊淺吸了口氣“說說吧”

說什麽呢,許宣想着,他和他的哥哥大約是真的沒什麽緣分。從小就失散了,長大也沒培養的起感情,江原在的時候他眼裏只有江原,江原走了也不見得真的把自己當成他的弟弟。

“我以前就對你說過的,我只是很喜歡他,我也喜歡他,喜歡江原。”顧律果然轉身看過來,啊,許宣想,就是這個眼神,帶着睥睨的不解和不耐煩的無奈,他連生氣都沒有,只是這次大約是不得不來處理這件事才勉為其難的正視起來“你剛才對他做了什麽。”

“剛才嗎?”許宣平靜的回想了下,也平靜的答道“我剛才親了他,他睡着了,我親了他的嘴巴,親了他的臉,我握了握他的手,然後他醒了。”

顧律終于皺起眉,漂亮的深藍色眼睛像極了一塊頂級的翡翠,裏面是有些波濤,可許宣認為他不是純粹的憤怒,就是冷,不滿和濃重的悔意。他在悔什麽,不該把自己找回來,還是不該讓自己接觸到江原?

“他不喜歡你。”

“我知道啊。”

“許宣,這是最後一次了。”

許宣聞言松開了緊握在邊側的手,他剛剛見到顧律的時候的确是緊張的,可如同這麽多年以來一直格外清楚的身份地位,他很清楚,他是得不到庇護的。他沒有住在那雙好看的眼睛裏,他和江原一樣,骨子裏的不可一世和驕矜,而自己永遠是下水道裏的小人物,他染不黑他們,也沒辦法被淨化。

“哥,這不會是最後一次的,哪怕你讨厭我,恨我,今天也不是最後一次。”

許宣仰頭看着他,想到江原曾經的喃喃自語,有些怆然“不是江原沒有等到你,是我沒有。”

“你十八歲的時候,就不應該來找我的。”

“你不該是這樣的。”

“不”許宣搖搖頭“江原在等顧律,某一天放學的時候,他那天說等不到了。我呢,我在等海茵。我的哥哥海茵,我一直在等,我也等了很多年,十八年?二十年?還是二十五年?我也不知道是多久,你以為我就等到了嗎。”

顧律皺了皺眉“他為什麽會跟你說”

許宣嘆了一聲氣,笑了笑“偶爾也想起我吧,你明明是我唯一的哥哥”

“你送我房子,送我車,送我最好最貴的東西,是因為江原嗎?你怕我報複他嗎?你在替他,彌補我嗎?”

“你不是喜歡麽。”

“一個癱瘓的殘廢,需要的東西,只是輪椅而已。”

“哥,你再也不會為我去賣掉自己的心髒了吧。”

許宣的手放在自己失去了肌肉所有彈性,幾乎是剩下一把骨頭的膝蓋上,他用力摸了摸,眼眶有些濕潤“你的心髒裏住了別人,你不會再賣掉了。”

這個不大的樓梯間裏,除了窗子裏漏進來的細風,只有顧律輕不可聞的呼吸聲,真的是兄弟嗎,真的是有血緣嗎。

世上,真的有這麽冷漠的哥哥嗎。

“許宣,江原只是江原,他跟我之外,跟你我之間是沒有關系的,希望你分清楚。”

“分不清楚又怎麽樣。”

“不會怎麽樣,但我跟他是不會再分開了。”

“無論怎麽樣都不會分開了嗎,他要是再消失一次呢?”

顧律沒有回答他的話,只是很輕的看了他一眼,事不關己的走了出去。許宣覺得這大概就是體面了。

體面的讓出一步,體面的提醒他适可而止。

十幾年前的事情像一顆地雷,江原也不敢說吧,許宣既覺得有一絲松懈,又陷入反複被折磨籠罩的沼澤,他有罪,他也不能說,就算顧律再恨他,他仍然還是想要個哥哥,想要個家人。

他想起這些年,顧律無條件的縱容和無所顧忌的“寵溺”,有求必應,小到某個小店面的糕點,細到某個全球限量的單品,多到自己也記不得的房子,滿到放不下的豪車。他上不了樓梯,顧律給所有他住過的地方裝電梯,他沒有朋友,顧律甚至把林望介紹給他當朋友。

可顧律一定不知道,他就是從那架電梯裏,偷走了江原所有的東西,他睡覺的床,他用過的被子枕頭,他放衣服的櫃子,甚至是喝茶的水杯,他在自己家裏還原過江原一模一樣的生活起居,可是顧律不知道,因為顧律從來沒有去任何他住的地方看過一眼,哪怕一眼,他就能明白,他并不是單純的嫉妒而已。

還有林望,顧律也不知道,他利用了林望多少次,想要靠近江原的身邊。

是觊觎嗎。

不是的,他沒有再想要當個小偷了,他只是想念那種味道,那種消散了許多許多年的味道,那種夾雜着皂香和木質洗滌液混合在江原身上的味道。

大概再也聞不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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