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生
從金鳴寺到将軍府的路上,馬蹄急踏,馬車疾馳而過。
林郁在金鳴寺處染上了疫病,如今正往回家的路上。所有的侍女都不敢靠近,只有程曳敢靠近她。
酷暑無風,淚水混着汗水将頭發黏在一起,貼在了林郁的臉上。
林郁疼得說不出話來,程曳抱着她後腦勺柔聲安慰:“阿郁,你不會有事的。”
她想的是:還是你比較有事,死我一個沒關系啊,你湊上來做什麽。
林郁疼得簌簌留着眼淚,扒拉着程曳的衣襟,心道:你趕緊給我滾吧,我不想同你一起走黃泉路。
程曳卻低頭溫柔地說道:“阿郁,別怕,若是你死了,我便陪你一起去。”
林郁說不出話,她同程曳頂多算得上是兩小無猜,算不上兩情相悅。
作為南蘇北程的那個程家,作為南雁北曳的那個程曳。程曳是天上的杳杳峨眉月,潇灑俊逸文采斐然,天下盡知。
程曳是景榮侯府的嫡長子,他的身份決定他不能只為一個人而活。
程曳捧起林郁的臉,他高挺秀致的鼻子抵着她的,睫羽快打在她臉上,聲音很是悲怆。
“阿郁,病好之後我就向你提親可好。”
不好。
林郁忍不住張了張口想要說話,而程曳的唇突然柔柔地落在她眼皮上。
她閉了口,心想反正她肯定是會死的。
夜晚悄然而至,只剩下馬車輪轉之聲。程曳抱着她不肯松手。林郁擡頭望去,少年似乎睡着了,臉色冷白,微蹙着眉,睫羽翕動。
月亮落下梢頭,她的呼吸漸弱,仿佛眼睛一閉,就再也睜不開。
明亮日光,颠簸的馬車,蘇繡雲錦的綢布。
她一睜開眼睛,怎麽眼前的一切都變了。
馬車上有兩位侍女,一位活潑一位沉穩。
活潑那個見她醒來,立刻說話:“郡主,你終于醒了!”
她擡手阻止,有些訝然:“郡主?什麽郡主?”
活潑的那個笑笑說:“靜安郡主呀。”
她……怎麽成了靜安郡主?
靜安,鎮南王的女兒,約莫豆蔻年華。
鎮南王是當今聖上同父同母的弟弟,在當今聖上登基後遠赴江南,不複返京。而靜安郡主就是庾雙唯一一位冠了國姓的郡主。
靜安郡主作為王爺膝下唯一的一個兒女,被嬌慣得無法無天,嚣張跋扈,外加身嬌體弱,痼疾纏身。靜安郡主的陰晴不定,她早有耳聞。
靜安的身子,确認不太好,昏睡了好些時日。再醒來時,卻遭遇了刺客,一劍穿心,刺在了心上不過三分之處。
敢情是來死第二次的?
不過,靜安郡主卻有位神醫師父,喚作尋知,硬生生把人從閻王手裏拉了出來,她的第二次死才沒死成。
在鬼門邊上徘徊之時,她做了好長的一個夢,京城的瘟疫仍在肆虐。
靜安心口上的傷仍然鮮血淋淋,她昏昏沉沉開口:“師父,京城疫病,你能不能快馬加鞭趕到京城?”
一月後,是林郁的及笄。
靜安郡主到了京城之後,躺着養傷養了快一個月。
靜安靠在床榻上,苦大仇深地喝藥:“茵陳,今日有什麽特別的事情沒有?”
她傷勢太重,實在不能出門,只能同侍女打聽事情。
茵陳的聲音比起一般女子要低得多,顯得很是穩重:“今日是林将軍小女兒的及笄宴。”
她心裏一驚,林郁不是死了嗎?林将軍還有第二位小女兒。
“林将軍的小女兒,叫什麽?”
茵陳候在一旁,低着頭回答:“林郁。”
“咳咳。”靜安被湯藥嗆到,緩了緩氣息道:“備馬車。”
半夏大聲阻止:“郡主你的傷還這般嚴重……”
她斂起表情,冷笑一聲:“我是郡主,還是你是郡主?”
她得去看看。
–
靜安乘着馬車到達的時候,窗的簾布被微風吹起,露出程家馬車的一角。
她一眼便認出了程家的馬車,那麽程曳也必然在此。
馬車微一停好,靜安便撩開簾子,卻一個趔趄而下。
程曳剛好從馬車下經過,她不會那麽湊巧要摔在程曳身上吧?
只見程曳低着眼,一臉冷漠疏離,微不可察地移了移。
哪裏還有什麽懷中倒,半夏和茵陳驚叫着扶住了靜安。疼得她龇牙咧嘴,靜安身上的傷口可真疼。
靜安冷了冷臉,卻擺出一副溫柔的笑容:“叫什麽叫,出門在外,安靜些。”
好生一位陰晴不定的郡主。
暗花雲錦,廣袖流雲。
明眸善睐,顧盼生輝。
靜安郡主甫一出現在筵席上,光靠美貌就震驚了衆人。弱柳扶風流水意,玉軟花柔美姿儀。若是花開,那她定是花團錦簇中最嬌貴的那一朵。
程曳和林郁卻還沒來。
靜安在筵席中百無聊賴坐,只能聽林郁女學裏的同窗在說着小話。
粉衣姑娘:“程公子怎麽還不來?”
藍衣姑娘:“你又不是不知道,阿郁未來,程公子怎麽會來。”
粉衣姑娘語氣很是可惜:“我覺得茉莉比阿郁好看多了,也不知道程公子為何就喜歡阿郁。”
靜安默默無語,怎麽那麽喜歡編排林郁的樣貌?程曳最不喜歡聽這個了。
藍衣姑娘:“茉莉也是同程公子一起長大的吧,怎麽就那麽不親。”
粉衣姑娘:“若說才學,茉莉也不比阿郁差呀,阿郁考第一,茉莉便是第二。”
藍衣姑娘捂住粉衣的嘴,語氣有些緊張:“你快別說了,茉莉最讨厭別人說她這個了。自從阿郁來上女學,天天被強壓着一頭,她最不高興了。”
粉衣姑娘:“她就是沒想明白,其實第一跟第二也差不到哪裏去。而且阿郁現在已經失憶了。”
藍衣給粉衣使着眼色。
她們口中的茉莉在“才學被強壓一頭”之時就已經在那了。
茉莉朝她們笑笑,在她們中間坐下來,侍女給她倒茶水。
“你們不知嗎?阿郁及笄就會被封為郡主稱號。拿什麽同阿郁比,阿郁是郡主呀。”茉莉尾音勾起,笑得溫柔娉婷。
茉莉繼續說話:“景榮侯府屬實榮貴,但到底比不上林家的兵權,更何況這聲郡主又貴過許多人。”
另外兩人皆點點頭。
粉衣姑娘又叽叽喳喳起來:“若說兵權,袁大人是兵部尚書,也差不離。這郡主的聲名又有何用。”
茉莉趕緊噓了一聲,眼神觊着靜安這一方,靜安趕在她們望過來之前移開了視線。
粉衣看了一眼,滿不在乎地說:“那裏才聽不到我們說什麽?要我說啊,阿郁這個郡主的名頭是虛的,靜安這個名頭是實的。”
靜安暗自好笑,深以為然。她做靜安郡主的這個月,覺得自己權力大得不得了,分外膨脹。有一隊的侍衛,還有一個神出鬼沒的暗衛,不過這個暗衛她沒見過。
粉衣繼續道:“若說景榮侯府真的要郡主這門婚事怎麽不找靜安郡主。”
她倒是想。但是天下誰不知,程曳只喜歡林郁一個人?
少年的喜歡自然熱烈飛揚無所顧忌,程曳巴不得天下都知曉他喜歡林郁。這般似給林郁身上貼了個程曳所有的标簽,無人敢來染指。
靜安坐得快睡着了,今日的主角才到。
林郁風風火火走了過來,程曳眉目疏離地跟在後頭,眼裏只裝着林郁一個。下面小姑娘的目光全放在了程公子身上。
林郁坐在另外一頭,程曳在一旁跟林郁說話,靜安撐着下巴盯着程曳看,不過程曳并不看她。她往林郁看去,林郁比程曳的表情還不妙。
藍衣和粉衣姑娘說話的聲音變小,靜安聽不清了。遠遠的就能看見李公公帶着聖旨來的架勢。
林郁起身上前。程曳站在她旁邊,擡手把林郁耳邊落下的一縷秀發挽到耳後,各家少女又豔又羨。
靜安不想跪,她心口上的傷還隐隐作痛。趁着李公公還未到,她躲在屏風後做着,手上捏着荷包。荷包裏是唯一可以證明她是林郁的東西——
一塊玉佩。高僧在她出生時游嗣所贈,她從小戴到大。四分五裂地出現在靜安身邊。
李公公到了,外面嘩啦啦跪了一片人。
前一道賜封林郁長樂郡主稱號,林郁謝主隆恩。後一道賜婚程曳林郁,林郁拂袖而去。
她眼一瞟,程曳也追着林郁而去。
筵席上一片混亂,說什麽的都有。
抗旨可是株連九族之罪,李公公在他們後面喊得撕心裂肺,驚恐非常不知如何回去向皇上交待。
靜安趁亂也溜了出去,在李公公身後看了聖旨數眼卻覺得有些奇怪。不過她得先去看看這位林郁和程曳是怎麽回事。
程曳得萬千少女愛慕,該是如意郎君才對。一個記憶全失的姑娘,會因為不喜歡程曳而作出抗旨的事情來嗎?
此處離林郁的院子實在太遠,她只能抄小路。
穿過這片小樹林就是林郁的竹雲院。
月升燈火曳,翩翩少年追着窈窈少女而去。
靜安也不負衆望地在一片悉索聲之中崴到腳,被樹林突起的石頭絆了一下,起來的時候手掌有細微破損。
靜安不在意地往衣袖裏抹了抹手掌時,那邊已經開吵了。
林郁的聲音無比清脆,充滿生氣,脆生生的,若不是話語的內容太傷人,她的聲音聽起來也是分外悅耳。
而程曳聲音稍低,細碎又溫柔。靜安完全聽不清,只能小心翼翼拖着殘腿往那邊靠近,那裏吵得火熱估計不會注意到她。
“程曳你不要再跟過來了!我就是抗旨也不會與你成親!”
靜安思忖:林郁若是真被蓋了抗旨的罪名,林家和程曳都不用活了。
風過樹林,夏風清涼。暑氣漸漸退散,少女火氣升起,而少年心中漸涼。
林郁嚴辭果斷咄咄逼人,眼神不可一世。
靜安在一塊大石頭後藏着,林郁背對着她。月光打在兩人身上,淡淡地籠着兩人,看起來好生般配。程曳表情真摯又情深,眼裏哀求之意深切。
“阿郁。”程曳的聲音如冰泉初融。
然他說話的聲音實在太低,靜安聽得并不真切。
靜安聽着有些好笑,為何程曳要說她翻牆?為什麽要把她翻牆逃學的事情在這種時候說出來。他不是在告白嗎?
林郁冷笑:“夠了,程公子!”
林郁的聲音卻很清晰,帶着三分怒火。
“程公子,在我面前就不要自我感動了。”少女站定,手指戳着程曳肩胛骨下方,“青梅竹馬?但我已經失憶了,但不管失憶前還是失憶後,我都不喜歡你。”
少女将少年推開,“我不喜歡你,也不想成全你的自我感動。”
打蛇要打七寸,殺人要誅心。程曳心裏最隐秘的地方被戳中。
而靜安心髒噗通跳,生怕被程曳揪出來。呼吸要緩慢,動作要輕。良久,程曳還未離開,而靜安噗通一聲摔了出去。
程曳要尋過來,她就要成為今天最丢臉的人了。
作者有話要說:點個收藏吧~
萬事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