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對戲
總之先演起來。
美人哭得梨花帶雨,誰見不憐?
月白華服少女的杏眼中綴滿淚水,點點燈火映在眼裏,而眼裏滿心滿意地只挂着程曳一人。
蒼白面容,如花美貌,再加上月白衣衫心口上洇出的點點的血跡。這般虛弱無比到快死的模樣,程曳如何能見死不救。
程曳的身影擋住了光線。她便如此無聲流淚,楚楚可憐地看着她,兩人一同墜入了陰影中。
他靜默了一瞬,語氣疏離,“我去把你的侍女找來。”
靜安微微忍了忍眼淚,往前扯住他的袍邊,“等她們來了,我就死了。你倒不如現在就給我收屍。”
程曳也不動,略一思索,“靜安郡主是特別喜歡我這外袍麽?贈你便罷。”
程曳脫下外袍正欲轉身,被靜安抱住了他的腿。她卻還要端起郡主的架子,“程公子不想長樂郡主的生辰變成靜安郡主的忌日吧。”
說得冷清又自持。
“我心口上有傷,又裂了,是真的會死的。程公子覺得沒關系,靜安其實也沒什麽。”
靜安擡頭朝他眨了兩下眼睛,嘴巴微微張了張,眼裏透出三分茫然三分埋怨和四分委屈。
事實證明賣慘是沒有用的。
昨日她對程曳愛理不理,今日程曳對她見死不救。
冷汗頻頻,風吹過來讓她抑制不住地打着寒戰。
“我若是死了,兇手就是你。”惡狠狠的一句話說得有氣無力。
程曳冷冷地居高臨下看着她,覺得靜安同其他想要吸引他注意力的姑娘并不無不同。
“靜安郡主說笑。”啧笑一聲。
靜安與程曳不過第一次見面,若不是往日太多自恃美貌嬌弱碰瓷的人,程曳也不止于此。
林郁長得不算美人,便有芳心暗許于程曳的姑娘明裏暗裏覺得她配不上他。而程曳如何不知?他喜歡林郁便覺得她的一切縱是最好的。因此程曳對自恃美貌的人并無好感。
靜安今日不小心踩到了雷線,但屬實冤枉,她并不是故意摔倒的。
筵席上眼花耳熱,人們陸陸續續也要歸去,更顯得此處分外寂靜,只能聽見靜安吸鼻子的聲音。
又可憐又好笑,只是卻并不是可以笑的時候。
“我對程公子沒興趣,程公子就賣我個人情罷。抱我去找間客房,然後幫我把尋知找來。”靜安放了手,端起郡主平日裏嬌矜的模樣。
靜安眼睑半垂,周身籠着上位者慣有的疏離。
二人對峙數秒。
程曳最終還是動了,靜安郡主的身體羸弱他早有耳聞,他只是不想林郁的生辰變成一位郡主的忌日。
程曳把她抱起來的時候一點都不溫柔,靜安倒吸一口冷氣。
“程曳你懂不懂什麽叫憐香惜玉啊?我現在是心口上有劍傷的人。”
“敢問郡主是香還是玉呢?”程曳慢聲。
是你的小青梅阿郁哦,只是你不知曉罷了。
靜安側過臉,故意把眼淚清涕全糊在他天蠶絲所織就的月白外衫上。
得寸進尺,無理取鬧。這就是鎮南王府郡主的教養?
程曳心下不屑,心裏還是林郁的千般好。在他心裏,林郁縱是胡鬧都有分寸,聰明又有靈氣,反駁他的時候像炸毛的貓,他最喜歡給她順毛。
程曳靠着涵養沒把人扔下去。
她知道程曳愛幹淨得很,所以就算已經抹幹淨了,想了想她又賭氣似的再抹上幾下。程曳軟硬不吃,她能有什麽辦法。
在她故意往他衣服擦手的時候,程曳脊背果不其然又僵硬了一瞬。靜安有得逞的感覺。
她甚至忘了自己與程曳接觸的目的,管他呢,他總不會弄死她吧?
只是程曳更在意的卻并不是幹淨或是不幹淨的問題。
盛夏時節,衣衫涼薄。程曳也不過是一個十七歲少年。男女有別,她怎能随便在他胸前亂抹?他沒聽說過靜安行事作風如此大膽。
“別亂動。”
靜安被睨了一眼。她看着他精致瑩潤的下巴,摸了上去,“什麽亂動,我沒有亂動啊。”
一句話說得好生無辜。
盡管臉色依舊虛弱無比,但是靜安喜滋滋地調戲着程曳。風水輪流轉,以前只有自己被調戲的份。
“你再動我便扔了你。”程曳停了下來,聲音再冷上一分。
靜安立即讪讪地收了手,默不作聲。
這又不是老虎的下巴摸不得。
然後程曳就見靜安把臉徹底側了過去,埋在了……他懷裏,程曳心裏冷笑一聲。
鎮南王府沒教過她男女有別嗎?
走到半路她的侍女這才匆匆從遠處跑來,模樣萬分慌張,又是要去給她拿藥,又是要給她拿衣物的,跟無頭蒼蠅似的。
“先去把神醫找來吧。”程曳有些無奈,這懷中的人似乎睡着了,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
侍女被程曳的表情吓到了,連句謝也忘了道,匆匆而去。
程曳略一思忖,上下都一個模樣。
懷中的人閉了眼,大概是昏過去了。嘴巴微微張開,露出兩顆貝齒,看起來像只小兔子。整個人突然變得安靜乖巧起來,長長的睫羽上還挂着淚珠,在燈火下像顆通透無比的琉璃玉珠。
美人就是美人,往哪裏一靠,哪裏就宛如入畫了一般。任是如何乖張跋扈也只引人心頭一軟無限縱容。
怪不得能被鎮南王慣成這樣。
懷中美人眉心微微蹙起,似乎睡得不甚安穩。就連這般年紀小的姑娘,睡夢也不香甜。
程曳覺得上天公平得很。外表縱是再光鮮亮麗,內心總有些不可見光之物,只能藏起來,讓它們靜靜腐爛掉,或者逐漸把一個人侵蝕掉。只是不知道小郡主心中藏的是貪嗔癡中的哪一個。
長公主領着将軍府的一衆侍女匆忙趕來,底下的人連忙為靜安郡主點燈侍香。
程曳把人放下,下意識幫她把被子掖好。頓了頓,他照顧林郁習慣了,沒收住。心口處的血跡再看,竟然還加深了。他略微遲疑地伸手觸了觸她的額頭,竟是滾燙非常。
果然不是尋常人,今日在門口所見尚且活蹦亂跳,一時不見就能把自己折騰着這樣,也是天賦異禀。
神醫尋知匆忙趕來,現下大概不再需要他。程曳低頭看看自己月白衣衫蹭上的斑駁血跡,還有胸前她故意抹上的痕跡,微微搖了搖頭。
今日不宜出門。
靜安自從遇刺後,只要陷入昏睡,常常經歷無邊噩夢。
無數次她向程曳奔去,無數次觸碰不到的程曳。她只能袖手旁觀,看他失卻對人世的一切留戀,看他在自己眼前落下去。
那個長長的噩夢從一片濃煙漫布開始,她死了之後是在城郊被火葬的。
濃煙将整個畫面染成深灰色,遠遠的只能看得見人影,她的母親長公主泣不成聲地埋在她爹爹懷裏,而一旁的程曳卻很沉默。
燒剩下的骨灰被送到金鳴寺,僧人為她誦了三天三夜,程曳也陪着誦了三日。
住持拿着她的骨灰盅問程曳有什麽可說的時候,差點沒把她吓死。
雖然她當時已經死了。
程曳說的是他會去陪她的。
她飄到程曳面前說不準死也沒用,她的手直接穿過了他的身體,她一點也碰不到她,也聽不到她的聲音。
所幸,程曳并沒有真的去尋死。
後來的夢裏,她看程曳和那大齊來的落洳公主定親。落洳公主貌冠天下才德兼備,兩個人站在一起真真郎才女貌,是真正的天作之合。
她心下有些許安慰,縱然程曳似乎一直不複往日的溫柔體貼,萬千少女心慕的杳杳峨眉月被雲遮霧蔽而變得黯然無光。
然夫妻之間又是誰說一定要如膠似漆,相敬如賓也能羨煞旁人。
一眼望過去是一對璧人就足夠了。鴛鴦看了都要嫉妒,比翼鳥看了都自嘆不如。
只是他們成親那日真的非常不湊巧地碰上了太子發動政變。
當時的程曳正負手站在花轎前,花轎後就是十裏紅妝。那花轎四角懸挂紅色彩球,轎身有金箔貼花流彩紅綢。紅綢上繡着丹鳳朝陽百子圖還要綴以金絲銀線,流光溢彩,萬分美麗。那新娘比之美得更甚,窈窈身段,朱唇微翹。
程曳面色冷然,唇角微勾,似有嘲弄之意,爾後拂袖而去。落洳公主蒙着蓋頭追着離去。
也對,誰成婚時遇到政變也不會有好臉色的。哪裏還有人顧得上程曳的婚宴。程曳和落洳的婚事一推再推。
自此,太子死罪,四七相争。
四皇子棋高一着,勾結聖天谷,裏應外合。弑父弑君,篡改聖旨,竟然還能名正言順順應民意登基。
而七皇子被貶谪遭人唾棄,不堪其辱自缢而亡。那真正弑父殺君的四皇子卻要為百姓萬古稱頌。百姓皆道四皇子高風亮節,光風霁月。民間書有雲,得主如此,是庾雙百姓百年的福祉。
歷史從來由勝利者而書寫。
而程曳是這場肮髒勝利的見證者,他在最後得知那場瘟疫為四皇子所謀。四皇子的埋線布局,從很久之前就開始。
她的夢最後停留在程曳從宮樓躍下。
衣袍被風吹得揚了起來,唇邊挂着冷笑,似看不起這荒誕世事。
登基大典上,程曳從宮樓遠遠射出了三箭。兩箭在四皇子的心上,一箭抵在四皇子的喉嚨。
四皇子機關算盡卻也算不出他的忌日。皇袍加身的四皇子從長階上滾落死不瞑目,底下的人聲騷亂,亂作一團。
而程曳毫不留戀,閉目躍下了宮樓。
錦衣曳袍帶,風中過止音。
那日風和日麗,天高雲淡,最是适宜出門踏青,而宮樓下開出一朵紅玉般豔目的花。
她清楚看到程曳身上系挂着的紅玉匕首,紅玉在陽光照射下閃閃發亮。那是她十四歲生辰時程曳所贈,那顆紅玉上的“郁”的古字乃程曳親手所刻。
程曳是在殉她。
她喊着程曳的名字,可他不會聽到。
作者有話要說:男主從正常的女主廚成為別扭的女主廚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