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程蘇
暖意盈室,暗香流動。
郡主已然醒來,擁着被坐在床榻上。黑發如瀑,面色雪白,稍微添上了幾分血色,靠在軟枕上,正一臉驚恐疑惑地搖着頭。
半夏正繪聲繪色同她說話,說她昏睡中一直在喚着“程曳”二字,還說被長公主聽到了。
“不對不對不對,我喚的大概是‘宸雁’。”靜安心下有些慌,頭搖成撥浪鼓。
她清楚知道長公主的性子,最喜歡打趣小輩。若是這種話經由長公主傳到程曳耳中,程曳肯定以為她跟那些自恃貌美說林郁不好看的人沒什麽兩樣了。
“我喚的是江南蘇家三公子蘇睦蘇宸雁,絕對不是程曳。”
說罷還自我肯定地說了聲“對”,為了說服自己,她還用力地點了點頭。
“蘇三公子也長得很好看對不對?”靜安亮着眼睛,尋求半夏的同意。
其實靜安哪裏見過什麽蘇宸雁。南蘇北程的蘇家在江南,而蘇睦是蘇家三公子,與程曳齊名。如果她跟蘇睦扯上關系,似乎也就不存在故意吸引程曳的道理。
半夏認真想了想,雖然她并不知道自家郡主和只吃過幾次宴的蘇三公子有何交集,但既然郡主說是,那她便順着郡主的意思點了點頭。
那位“宸雁”公子站在靜安門前的臉色變了又變。程曳換下那被靜安弄髒的衣裳本打算回景榮侯府,卻被長公主派人來遣他,說是靜安郡主一直在喚他的名字,請他再去看看。
只是當他走到了廂房門前,手擡了一半,便聽到裏面的人在堅決否認。
靜安一驚一疑,分外敏感,隐約覺得門口有半抹人影,驚喝道:“是誰在門口!”
門外的人本來打算離去,只是聽到屋裏那色厲內荏的聲音,于是便又倒了回去敲了敲門。
“是我,程曳。”
平時的程公子聲音如清冽泉水,侍女聽了不覺心旌搖蕩。
靜安卻無比困惑,程曳吃錯藥了?居然會主動來找別的姑娘?
屋裏被燭火照得分外亮堂,琉璃珠簾輕搖。程曳方才已簡單打理過,換了身玉白錦衫。緞面繡有白鶴雲紋,在光下熠熠流轉,更襯得他面冠如玉,俊朗清逸。
沒有人會不喜歡他這般模樣,靜安都瞧見底下的侍女在偷偷擡眼看他。
“你來做什麽?”郡主眉頭微微皺了起來,朝他的方向歪了歪頭。許是病弱太過,聲音聽起來仍有些虛弱。不過臉色看起來比方才已好上許多,起碼唇已經染上了些許朱色。
“方才郡主不是說過曳是殺你的兇手嗎?良心不安,聽聞郡主醒來,特來看看。”
程曳略微擡眸看她,靜安覺得他完全是來找她算賬的。既然如此,“難道不是嗎?我當時都快痛死了,而你只是輕飄飄一句我去喚你的侍女?”靜安語氣分外理所當然,端的一副得寸進之不講道理之态,“侍女若是有用的話,我現在還會這樣子?”
在話語中添幾分怒意,會同原本的靜安郡主更相似。
侍女們見戰火燒到自己,趕緊偷偷後退一步,低頭裝作什麽也聽不見。
“若是你不動不動生氣,你也不會這個樣子。”程曳語氣分外悠閑,禮貌得體的架子也不端着。
一時之間,靜安覺得她有些想要吐血。
程曳從前從不如此,雖然他對林郁和別的女子是兩副模樣,卻沒有這般若無其事冷漠的模樣。
氣血翻湧,她原本不信話本裏寫的動不動吐血的美人。只是從她重新在靜安身上活過來,她會發現其實真的有這樣的美人。
靜安看向他的眸子裏瞬間布滿了眼淚,緊抿住嘴,一臉慌張地指指半夏又指指茵陳,又指指自己的嘴巴。
程曳看着郡主氣得腮幫漸漸鼓了起來,倒真真有些好玩。
靜安在想也許不是因為程曳氣,而是她突然氣血上湧,真的要吐血了。她師父說這是什麽來着?要把心內淤血都吐出來。
只可惜沒人能領會到她的意思,她只能趕忙下床,跌落在地,一床錦被都染了血。
突然噴出來一灘血,的确很吓人,侍女吓得驚呼起來。
程曳站在一旁,卻有些佩服起來。
一般人作死也不過是小打小鬧,而她能把自己氣吐血。
程曳屈尊過去幫忙扶了她一下,又把她的被子扯了出來仔細觀察了一下,桃紅光緞面上繡的一只鳳凰全被染上了血的紅色。
還挺厲害。
再往下一看,得了。
他新換的玉白衣衫又染上血。始作俑者目裏有絲慌張和他的目光對上,“我這次真的不是故意的,只是你自己過來,血才會沾上去的。”
侍女遞過來沾過熱水的布巾,程曳拿了過來,“郡主都這樣了,還想着說這個?”
程曳笑了笑。
眼前的姑娘的确比誰都有有自恃美貌的底氣。唇白如紙灑上赤紅鮮血,顯得分外脆弱易碎,搖搖欲墜。美得有些攝人眼。
女子的美貌分很多種,既然有惹人生保護欲的,自然也有讓人心生摧毀的。
靜安是後一種,美麗得像一件易碎品,精致纖細又迷離,只有摧毀在手裏才算永恒。
她看着程曳沒來由地勾出一個奇怪笑容,看得有些怔愣。
程曳是個美人。美人笑起來是不一樣的,從眼裏開始笑起,眼中先沾上輕柔笑意,接着是唇角微翹。爾後連空氣都似乎有所變化,暖香濃郁,引人沉醉。
靜安一動不動,她本就不太适宜動彈,如今乖巧地、懵懵地看着他,任由他擦幹淨她唇上的血跡。
程曳動作萬分輕柔,仿佛在擦拭着什麽珍貴物件,配上他這副少見的柔情神色,靜安沒來由地覺得毛骨悚然。
因為從前程曳的笑更像是冬梅初綻,春雪初融,帶着少年獨有的清澈氣息。
若說靜安是旁觀者,少不得要贊一句柔情蜜意。只是作為當事人的靜安心裏想的卻是,程曳今日一天都沒笑得這般好看過,他看到她吐血的樣子就覺得心情很愉快嗎!
果然是今非昔比不同往日,程曳果然對林郁以外的姑娘沒有半分良心。
思及林郁,她怎能忘了如斯重要的事情——
林郁抗旨說得輕巧,然抗旨是株連九族之事。皇帝不是喜好亂點鴛鴦之人,也知道林郁無意于程曳的婚事。
林家手握兵權,皇帝必然忌憚。借由抗旨一事皇帝便可順理成章收回兵權,甚至将林家趕盡殺絕。
保不齊是皇上順手推舟,若林郁允了,皆大歡喜。若是不允,那皇帝便可借題發揮。
皇上能爬上帝位也經過一番明争暗鬥,絕不是什麽良善之人。不然為何鎮南王連靜安往京也不一同前來?
靜安覺得此事應該同程曳商量一下,抗旨倒是可以随意抗,追究起來,她怕程曳也随林郁去,然後轉身就去殉林郁。
趁亂時,她偷偷看過那聖旨,也不是沒有漏洞。只要她能趕在皇上問罪之前先與皇上說清楚,抗旨這事就能輕輕放下。
“程曳。”靜安扯開他的手,垂了眸思考着措辭,眼睫在她臉上打下一片細密的陰影。侍女拿來新的的被褥,程曳順手給她放上,然後才發現她兩只手都被紗布包着。
程曳覺得她活到十三歲一定讓身邊的人操了不少心。
“你要說什麽?”見她突然擺出一副正色卻不說話,程曳又問了問。
非常不湊巧的是她師父來了,打斷了靜安原本要說的話。
神醫正打算歇息,卻又聽到侍女急急忙忙跑來說他要死的徒弟吐血了,所以他又趕緊過來看看。
只是他進門一眼就看到,這個傳聞中愛林郁愛得要死的,剛被林郁抗旨都不想與之成親的男子與自己徒弟坐得這般近。他便覺得有些不對勁,借着要給靜安看病請程曳回避。
“但我還有些事情要跟程曳說?”靜安擡頭,表情很是認真。
“有什麽事情不能睡醒再說?你的身子是第一要務。”尋知眉色冷淡,眸色清冷,一副拒人千裏之外的模樣,拒的是程曳。
睡醒再說,說不定林家就被滿門抄斬,然後程曳繼續殉林郁?
這位剛剛還因為她吐血而笑得分外愉悅,到那時程曳不得在殿前求情,搞不好她還能趕上給他收屍。
她往程曳處看去,程曳點點頭,頗為贊同,“神醫所言甚是,身子更重要。”
“但我要講的事情也很重要。”瞪過去。
尋知不退步,靜安也不想退步,程曳無所謂。
“那我先在外頭等等也行。”程曳朝尋知點點頭,慢聲道。
看着靜安點了點頭,大家莫名都覺得松了口氣。畢竟靜安郡主在他們心裏,為了達成目的有不惜把自己做死的能力。
師父給了她把脈之後也沒說什麽,方才已經看過一次,心內瘀血吐出來是好事,只是還需要好好休養身體,不能再随便出門了。
不出門是不可能的,她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靜安借着皇帝唯一的女兒興寧成婚才有機會出的遠門。婚禮結束,她大抵還是要回江南的,在這之前,她要找個由頭留在京城。
尋知萬分凝重地與她說話,“徒弟,你不會喜歡上了程公子吧?”
靜安眨眨眼睛,不曉得程曳在外邊哪裏能不能聽到她說話,只是搖了搖頭。
“你昏睡的時候一直念着他的名字,只是他已有心悅之人,總歸不太好。”尋知還是有些不放心。
程曳喜歡的本就是她,只是程曳不知她才是貨真價實的林郁而已。
然她現在卻也不能說出去,程曳大概會覺得是她借巫蠱之術把林郁過去的記憶都拿走了。程曳為了林郁什麽事都能做出來,說不定還會扒了她的皮。
“師父,你有沒有想過?我念的是程曳,不一定指的是程公子?而是蘇家的三公子呢?我若是喜歡程公子,為何不喚止音?”
萬分感謝這世上還有這樣一個名字與程曳差不多的翩翩公子。她不想當一個癡漢,她只是做噩夢夢到程曳而已。
說來慚愧,她對跟程曳撇清關系這種事情實在是駕輕就熟。擡眼看去,果真收獲到她師父似信非疑的神情。
程曳立在院中,望着朦胧月色,背影清癯。前去喚人的半夏在心裏暗自将程蘇二位做了做對比,覺得不分伯仲。但蘇三公子沒有心上人,程公子有啊,所以她認為蘇三公子略勝一籌。
“程公子,我家郡主喚你進來。”
清俊公子撩袖而去,玉白長衫襯得程曳如谪仙下凡,只是這衣襟上的點點血跡卻添了幾分凡塵蕭索氣息,半夏偷偷笑了一聲被程曳掃了一眼。
确實是有怎樣的主子就有怎麽樣的下人。
只是那主子撐不住,早已睡着了。靜安長發披肩,半靠在床頭上,肩頭和手臂都露在被外,生怕自己病得不夠一般。
程曳俯身将她塞進被窩裏,再幫她把被子掖好。小郡主似乎總是一副睡不安穩的模樣,夢裏也在蹙着眉。又見她朱唇翕動,靠近一聽,可不是“程曳”是什麽。
程曳起身給她拉好床帳,可不是什麽宸雁麽?
南蘇北程,朝曳慕雁,她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