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尋不見歸途殊途

狼夜羽離開後,蘇盡雪每一日都到弈亭臺坐上半刻。

秋日的晚上,冷風拂過水面,吹起一陣陣漣漪。他看到河水中跳起一只鲫魚,它旋了半圈又落回水裏,水面再恢複平日的寧靜,不見任何波瀾吹起。

黑蛇精每天都到陶府竄門,似乎快成常态了,但是,忽而傳出陶絮要出嫁了,是富家的貴公子,聽說那公子為人孝順,而且長得俊,只是行為比較呆板,做事一根筋。

陶絮百般說不願,陶大人道,“你不小了,不能一直任性下去,嫁了人,性子收斂了,生活照常過。”

黑蛇精過後幾天再不出現,他說想起了一個人的話。

終究妖就是妖,與人的世界不同。

蘇盡雪道,“你能找到夜羽嗎?”

黑蛇精搖搖頭,“他住在須彌山上,我這種低修為的妖精沒辦法上山。”

蘇盡雪問了無數次,黑蛇精道,“把他忘了吧,人家是狼族的殿下,豈是你一個凡人能高攀。”

蘇盡雪再無話,他每天都經過碧落河邊,也每天都坐在自家門檻上擡頭望,天上的月亮時圓時缺,甚至有時候不見蹤影。

每到下雨時刻,他都會在家裏獨自下棋,聽着屋檐下滴落的雨水聲,還有打在芭蕉扇上的吧嗒聲,那生生空寂入耳,也聲聲催刺心肝。

鈴铛只跟微風應語,偶爾叮鈴鈴作響,聲音不大,遠在仙山之上的狼妖自然聽不到。

蘇盡雪在中秋月圓那天,陪同絮兒一起坐在桂花樹下賞月,她道,“黑蛇精哪兒去了,好久不見他人影。”

蘇盡雪道,“他說要修煉,可能要閉關一段日子。”

陶絮無精打采的扒在桌上,她道,“我想去皇城看望姐姐。”

蘇盡雪道,“為何突然想去看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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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說,如果哪天決定出嫁了,就告知她一聲,她平日煩悶得慌,想來我嫁人必是她最願聽的喜訊。”

蘇盡雪不知該作何安慰,年方二八的女子,适該出嫁了。

那麽他呢,年紀雙十有餘了,該不該也考慮成家了?

溪湖垌依舊無風無浪,在這裏,唯一能聳人聽聞的必是碧落河有無妖怪出沒,若無,大家則安心的度過每一天;若有,大家則心驚膽顫的熬過每一夜,直到風波漸盡,他們又恢複往日的生活常态。

這日,蘇盡雪撐着一把油紙傘走過了溪柳橋,他想去買一壺酒,還有半兩花生,時日久了,偶有想起,就去買來留置,等再想起,便把留置的喝了幹淨,吃了幹淨,再去買來放置。

羅玉琇站在街頭,遠遠看到走過溪柳橋上的公子,她站着注目一會兒,随後跟上去道,“蘇公子,父親同意我帶你一起回皇城了。”

蘇盡雪轉頭看一眼跟随上來的女子,她素面朝天,五官秀麗,一雙明亮亮的眼睛,偶含笑時,閉月羞花。

她道,“父親一直不同意你去皇城,我不知他阻止的原因,但我想帶你見見娘親。”

蘇盡雪慢走的步子停下,他停下來道,“羅小姐,你何故為難自己。”

羅玉琇道,“你不必在意那門當戶對之說,我喜歡你,是喜歡你這個人。”

蘇盡雪不知該不該把話說絕,他道,“我不會去皇城,你也不用一而再懇求羅大人。”

“蘇盡雪,這到底是為何?”

“我一個人住在這裏慣了,沒想過要離開。”

“可我們還會回來。”

蘇盡雪仍舊搖搖頭,他道,“我,心中已有人,我想等他回來。”

羅玉琇怔住,她道,“是誰?從未聽你說起過,之前我以為是絮兒,但你經常跟其他人說,你只把當妹妹,那還有誰?”

蘇盡雪不願過多解釋,他道,“羅小姐貴為丞相之女,每日無數人登門說媒,你總有一天會找到稱心如意的郎君,不必在我身上苦熬了心意。”

羅玉琇站在原地,她定定目送遠去的背影,從此,形同陌路。

蘇盡雪回到家,河嬸正在修剪攀附在籬笆上的瓜蔓,她道,“回來了。”

蘇盡雪點點頭,他進屋後,又坐在桌邊研磨棋局。

棋道五門,學會了兩門,第三門進入初級,他再進不得。

夜裏夢見那離開的人,他道,“修煉棋道,不同于修煉其它門道,切忌急于求成。”

蘇盡雪道,“可我想上山找你,只要精煉了棋道,那我就可以去找你。”

狼夜羽道,“你我本來就不同路,你何故強人所難?”

蘇盡雪道,“那你為何又來這裏?”

他道,“倘若你未曾來過,我便安安靜靜的過我的生活。”

狼夜羽無話反駁,過了良久,他道,“謝謝你救了我。”

他說完即刻消失,蘇盡雪喊道,“狼夜羽。”

他驚醒過來。

夜裏深沉,窗外的蟲鳴吱吱的叫着,他打開窗戶,就這麽玉立着,出神的望了一宿。

翌日清晨,雨後初霁,他回過神,轉身走出房間,帶上房門,河嬸不在家裏,故不見她的身影,他自顧走出了家,而後往進山的路上走。

陶絮說,如果有一天我在意一個人,必定要去找他,不論碧落黃泉。

蘇盡雪道,“那你可有在意的人?”

陶絮道,“還沒有,如果非要說出一個人,可能是爹爹,還有你,還有那只消失了好久的黑蛇精。”

陶絮為了抗婚,她茶不思飯不吃,把自己鎖在房間裏不出來,陶大人擔心她,故而就打消了念頭,他道,“好,就依你,等你想成親了,我們再找一戶好人家。”

陶絮贏了,她道,“我的人生不能由旁人做主。”

蘇盡雪道,“也對,畢竟旁人有旁人的生活,而自己也有自己的生活,總不能為了別人而将就自己。”

蘇盡雪決定進山,他想走到山的盡頭,哪怕被困得傷痕累累,他也要試一試。

黑蛇精盤在樹上,他道,“蘇公子,你這是自讨苦吃。”

蘇盡雪被藤蔓纏住了,他手腳不能動彈,遠看坐在樹上旁觀的蛇精,人家邊吃着果子邊說,“別白費力氣了,上山若是容易,我們這些小妖早就上去了。”

蘇盡雪道,“不試怎麽知道。”

他并指作刀,将纏住的藤蔓斬斷,那些藤蔓被一絲絲如刀形的氣意割得渾身是痛,它們退開去,齊齊的退開。

黑蛇精驚愕不已,他道,“你如何做到?”

蘇盡雪道,“就這樣做。”他比劃了一下以手作劍的動作。

黑蛇精道,“你這人看起來不簡單。”

蘇盡雪無話可說,他擡頭望了一眼前方,密密麻麻的叢林,看不清道路,也無路可走,若繼續走下去,性命必定不保。

黑蛇精道,“上山的路很難走,像我們這種小妖想進都進不了,更何況你一介凡人。”

蘇盡雪道,“你們沒有進去過嗎?”

黑蛇精搖搖頭,“須彌山是仙山,我們是妖,哪能說進就進,聽說可以待在山上的妖都是用了幾千年的修為或者十世善恩換取。”

蘇盡雪邊走邊看着四周的密林,黑蛇精變成了一只小蛇坐在人家肩頭,他道,“不過,我們可以一試。”

蘇盡雪并無心情理會這只見風使舵的小蛇妖,剛才他還說不陪同去找死,現下又改變主意了。

蘇盡雪跟随意識海裏浮現的線頭導向走去,小蛇精道,“你就這麽摸黑往前走嗎?我們不辨別一下方向嗎?”

蘇盡雪道,“你可以選擇回去。”

黑蛇精在人家的肩膀上跳躍扭腰,他道,“多一個人多一個幫手,我這人比較仗義,還是陪你走到底吧。”

蘇盡雪懶得揭穿人家的陰謀,從未進過仙山的蛇妖,他一定也想進去探究竟,只是礙于找不到機會。

蘇盡雪由着肩膀上的小蛇歡呼雀躍,他道,“前邊有深谷。”

黑蛇精縮回變出來的三爪牙,扔了手上啃咬着的水果,他道,“那就是斷天峰,也就是斷崖谷,上須彌山最難的一關,即是過斷天線,常人不可能攀爬過那陡峭嶙峋的山崖。”

蘇盡雪道,“那你們妖呢?”

黑色精抓耳撓腮,他道,“我們也不行,斷天涯中間有一道屏障,那是類似毒嶂的霧霭,除非是神仙或者是修為高深的妖魔,否則很難活着離開嶂霧的圍剿。”

蘇盡雪道,“你若是怕了,現在退回去還來得及。”

黑蛇精猶豫了一下,他道,“我說話算話,陪你走到底。”

蘇盡雪不由笑道,“此去兇險萬千,我顧不得你。”

黑蛇精道,“可你會輕功嗎?”

蘇盡雪一愣,他差點忘了,他即便修煉過棋道,但未修習過輕功武術,如何穿行?”

黑蛇精道,“我們要走的路在斷天涯谷從下往上爬,聽老樹妖說,晚上嶂氣重,只有在白天中午時分,嶂氣稀薄,這個時候通過斷天涯峰最容易。”

蘇盡雪看着霧氣重重的山谷,他道,“我以為是要穿過山谷。”

黑蛇精道,“穿過山谷是走向死地,那裏什麽都沒有。”

蘇盡雪環顧着霧氣缭繞的山谷,他道,“這麽險峻的山崖如何攀爬?”

黑蛇精變幻成人型落地上,他道,“怕了?”

蘇盡雪擡頭仰望着危聳入天的山峰,他道,“既然都走到這個地步了,哪有退縮的道理。”

黑蛇精道,“那上去吧?”

蘇盡雪收回了仰望的視線,他凝心聚神道,“走。”

黑蛇精還想問你怎麽爬?不會真的用手一步一步爬上去吧?這得等到猴年馬月?

然而轉頭看着身邊的人,誰知道對方身影一閃,就這麽沖上去了,對,沖上去了。

黑蛇精目瞪口呆,他道,“你深藏不露啊?”

蘇盡雪道,“上面的霧氣越來越濃?”

黑蛇精緊跟着深藏不露的凡人一起往上刷刷的升騰,他道,“快到毒嶂之地了,通常情況下越高霧氣越稀薄,然而這是一道屏障,很難穿過去。”

蘇盡雪道,“這是天然的屏障嗎?”

黑蛇精點點頭,越是靠近濃重的霧氣,他們感覺越冷,而且景物也變得模糊,尤其是周遭的氣風一下子變得陰冷無比,那種刺骨的寒意直逼人的面頰切入骨髓。

蘇盡雪道,“這就像是一個巨大漩渦,只等着把我們被卷進去。”

黑蛇精怕被卷走,他幹脆變成一只蛇溜進了蘇盡雪的衣領口,就這麽吧嗒的貼上去,也不管蛇身有多冰冷,而眼下又是陷入怎般寒冷的境地。

蘇盡雪全身一個哆嗦,他道,“你幹嘛?”

黑蛇精道,“同生共死啊,你可不能丢下我不管。”

“可你不能穿進我衣服裏。”

黑蛇精越發蜷縮在裏面,他道,“你人那麽好,就當是在日行一善。”

蘇盡雪無話可說,一邊在盡力适應周遭迅速旋轉的氣流,一邊還要尋找突破口,他臉頰被鋒利的冷氣劃傷,有黑色的血絲漸漸滲透出來,而且身上也挨了幾道,同樣是滲出血絲,而那血絲的氣味很快彌漫在空氣裏,它跟随着氣風散步在被霧氣籠罩的天地裏。

黑蛇精道,“你還好吧?”

蘇盡雪道,“快要支撐不住了,再繼續被席卷下去,只能陷入漩渦裏。”

霧氣慢慢的卷成了一個漩渦,那根本就是一個海嘯的漩渦。

黑蛇精偷偷探出一個腦袋,他就想看一眼,誰知那白色的霧氣像是長了眼睛,它們直撲着探出腦袋的蛇頭,吓得黑蛇精縮回了腦袋。

他道,“莫非這霧氣都是沖着我來?”

蘇盡雪道,“不,也沖着我的血來。”

黑蛇精道,“看見張牙舞爪的妖怪嗎?”

蘇盡雪道,“看見了,而且比你更兇殘。”

黑蛇精在人家衣服裏,他吐出蛇信子親了親人類的肌膚說,“你再說一次。”

蘇盡雪臉黑,他道,“你別亂來。”

黑蛇精道,“我比他們長得好看多了。”

蘇盡雪道,“可你也是妖怪。”

黑蛇精辯解道,“那我就是上等的好妖。”

蘇盡雪咬牙切齒,是好妖就不會躲在人家衣服裏不出來。

他手忙腳亂的運用棋道法術反攻擊那些張着血盆大口要生吞活剝自己的妖物,黑蛇精道,“不要往回退,再退就回原位了。”

蘇盡雪看着阻擋去路的妖物,他道,“難不成要被它們吃了?”

黑蛇精道,“莫急,你一定可以,加油。”

蘇盡雪不想跟一只畏頭縮尾的小妖精說話,他道,“差點就可以沖出霧氣的漩渦了,但是又被卷回來。”

他身上的藍色外衫已經被撕得不成樣子,而且血跡斑駁,臉上的三道傷口越發慘白,他感覺氣力在逐漸的消失,再這樣掙紮下去,肯定會死,而且再也見不到狼夜羽。

他甩甩頭告訴自己不能睡,也不能暈過去,可是身上的傷就像是怪獸,它好像也在吞噬着他的靈魂精氣。

黑蛇精道,“你還好吧?”

蘇盡雪有些暈眩,他迷迷糊糊的想松開手,就想墜落下去,就想放下一切。

黑蛇精感覺到依附着的人在垂死掙紮,他正想說什麽,蘇盡雪不停的呢喃着狼夜羽的名字,他道,“你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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