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帖子

依着北豊的風俗,依山傍水便是好住處。西街北面靠着石鏡山,南面對着護城河,這樣好的地段,能住得起的人,權勢二者,至少得有一個。

熹王府恰在西街地段最好的位置,宅子前邊金漆烏木的大匾額,龍飛鳳舞寫的“熹王府”三個字是熹王對整個熹王府最滿意的地方。

這是蘇木及笄那年熹王讓她親手寫的匾額。

能拿一個小姑娘的字把先帝禦賜的匾額換下來,這一份勇氣也就熹王才有。

蘇木捂着眼睛跨過大門,她沒有這獨一份的勇氣。雖說她的字不差,卻也不太願意拿出來顯擺。

“我一定要挑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把這塊匾拉去柴房劈了!”等進了王府,蘇木才把手放下來。

青簪對此不以為然,熹王為了防蘇木這一手,早就訂了十幾塊一模一樣的匾額,現在還壓在庫房裏。這件事,全府上下都知道,除了蘇木。

“乖囡回來啦!”

蘇木還在下臺階,遠遠就有一個金燦燦的矮墩墩朝她晃過來。

方頭大耳,老人家說這是福相。要這麽說的話,蘇木覺得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比她爹有福。

“爹!”蘇木高興地原地蹦跶了一下,然後飛撲向熹王,兩父女還有五六步路就能來個擁抱。

蘇木被截胡了。

被一群燕瘦環肥,國色天香的美人圍住是一種什麽人間享受?蘇木曾經問過她爹,熹王笑呵呵就是不說話。後來蘇木又想起一個問題,就以她爹這個長相,憑什麽能娶到三個這麽漂亮的姨娘?

熹王府原是有個正經的熹王妃,也就是蘇木的生母,可惜身子孱弱,生下蘇木不久後身子未調養好便去了。熹王妃去後熹王也沒想着再續一個,不過熹王府後宅一向和諧,蘇木的三個姨娘誰也沒想過去争王妃之位,關系親密好似姐妹。尋日裏無事,三個人捎上蘇木,一起架桌馬吊班子,都不帶熹王玩的。

蘇木前腳踏進院子,熹王後腳就跟過來。

“乖囡啊……”熹王笑呵呵地捧着圓滾滾的肚子喚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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熹王一旦同她這樣笑,多半是有事要求她。

随手從小碟裏揀起幾顆糖豆往嘴裏一扔,蘇木說話間口齒有些含糊不清,“爹您有事嗎?”

“這不是過兩日靖遠侯喬遷,這宅子既比鄰王府,依規矩便少不得送上一份賀禮。既要送禮,禮單自然要一并奉上,爹想着你的字好,不若幫爹謄一份禮單?”

提起這靖遠侯,原是個世襲的爵位,仰仗着百年前的祖蔭庇佑,後世子孫卻一直沒什麽作為,直到老侯爺沈知掙了軍功,才算逐漸起勢。但單憑老侯爺的軍功,并不足以讓熹王如此上心。

讓熹王重視的是如今的這位小侯爺。先帝晚年時漸顯昏聩,朝中奸臣當道,彼時西夏擾境,內憂外患,老侯爺與侯夫人率兩萬殘将死守鴻谷關,終是不敵西夏五萬大軍,馬革裹屍,白骨沙場。北豊素有法定,武将若以身殉國,家中唯一遺孤不得再參軍。老侯爺僅有一獨子沈行在,席承祖上爵位,一朝入官場,倒也不知手段是如何了得,居然一路扶搖,位極人臣,隐有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意思。

永昭帝登基之始,根基也算不得太穩,倒是這小侯爺,經年不在上饒,在外頭為永昭帝辦了好幾樁漂亮案子,才漸漸讓永昭帝将位子坐穩。

從前的靖遠侯府落在東街,今年小侯爺回上饒,永昭帝禦筆一揮,将熹王府隔壁的地賞給他做新宅,又撥下百萬銀錢建宅。原先在西街,熹王府的宅子可謂屬整條西街最奢華,待靖遠侯府建成,連熹王府都稍顯遜色。

欽天監夜觀天象算過日子,兩日之後喬遷新居最是吉利。上饒好些要喬遷的人家沾了這小侯爺的光,緊趕着要與小侯爺同一日辦宴,也蹭一蹭欽天監算出來的吉利。

永昭帝幼時在熹王府長大,蘇木與他一道,自開蒙便也是一起在帝師門下學習,一手書法得書法大家秦故真傳。熹王府的禮單平時都有專人謄寫,除非熹王座上賓,蘇木一般都不親自過手。

房裏有一張竹藤搖椅,蘇木平日裏窩在上頭,幹點閑事也能打發一整天的日子。

此時蘇木就躺在上面,足尖點着地,壓着搖椅一搖一晃,“我過會兒就謄。”

“不必過會兒,”熹王對着門外招手,管家拿着一折單子走進來,雙手奉給熹王,“不如趁現在謄了吧。”

做王爺做到這份上,還要給個小毛孩子用心備禮,還真是難為他了。

蘇木從搖椅上起來,掀開西角的布簾子。她沒有單獨的書房,要讓她從自己房裏走段路去書房,也懶得費這個勁,幹脆就在房裏辟出一塊地方充當書房,用布簾子隔開就算講究了。

布簾子之後別有天地。博古架上高低擺着好些漆木筆架,架上的筆随便挑出一杆都是外頭有錢都買不到的好貨色。博古架中間的玉案托着一塊一尺寬兩尺長的端硯,一沓徽宣齊整地放在書案上角。

青簪早在一旁替蘇木研墨。蘇木往雕花太師椅上一坐,将熹王給的單子與新的銀邊燙金的空白禮單一并接過,打開單子随意掃過一眼。

“爹,”蘇木幽幽看着他,“說好這些往後是給我的嫁妝呢?”

說好給她陪嫁的掐絲琺琅花瓶呢?她的象牙盆景,她的攢絲手钏,她的《千宴圖》……忽然感覺手裏的筆杆子墜如千斤,有點提不起來。

“往後再給你換新的,怎麽說你如今也還嫁不出去。”

“……”

蘇木幽怨地看着熹王。

“有必要這般讨好一個外姓侯爺嗎?指不定哪天就垮臺了。”蘇木壓着心裏的不滿誠心誠意地詛咒靖遠侯,卻還是老老實實地謄抄禮單。這些事情一向是長輩處理,她一個小輩沒經手過這些東西,其中的彎彎繞繞她不懂,自然不敢貿然幹涉。

等把謄完的單子放在一邊晾幹,蘇木言辭懇切且态度極其果決,“希望您能在我出嫁前将我的嫁妝悉數補齊,多了沒問題,少了可不行。拿承諾給女兒的嫁妝送禮,您這行為可真是不仁義。”

熹王點頭如搗蒜,“乖囡不急,你的嫁妝還不用愁,有的是時間準備。眼下先要與靖遠侯交好才是。”

熹王府除去養出永昭帝,其餘地方毫無建樹。熹王空挂個王爺銜,在朝中卻沒有實在的一官半職,加之膝下無子,就一個女兒還在官學讀書。相比之下靖遠侯位極人臣,手裏還有老侯爺留下的五千精幹府兵,熹王對靖遠侯如此上心也并非毫無理由。

一個快四十歲的王爺要去交好一個二十出頭的毛頭小子。

“您是準備犧牲色相去勾引他?”

“去去去,”熹王揮手,“要犧牲也是你犧牲……”熹王的目光在自家閨女臉上轉了一圈,咽了口口水,底氣忽然不是很足。

“其實傍上侯府也不是只有犧牲色相一條路。”

從熹王咽口水的聲音裏,蘇木隐隐受到冒犯,還是被自己的親爹冒犯。她雖不是國色天香,怎麽也算得上秀麗可人吧。

***

北豊素來重文,自地方到中央依次設有鄉學,縣學,州學,到中央上饒設官學,太學。

其實官學按理算并不包括在這一系列學堂制度當中,而是應當另撥出來。實是因為官學是為上饒的貴族子弟設的學堂,可當做私學不納入體制內,但太學招收學生卻并不會跳過官學不收。無論哪裏的學生,最終目标便是太學,無論寒門子弟,抑或是高門貴族,要想入仕,除開立功,就是入太學。

蘇木是官學學生,再讀一年,若有本事,便可進入太學。但是比起入太學,如何通過算術的測試才是眼下的第一大要緊事。

外人評價當今熹王府的錦瑤郡主司徒蘇木只有八個字——刁蠻跋扈,不學無術。前一點蘇木表示還有待商榷,後一點蘇木卻是一百個不服氣。好歹她自幼師承于帝師,也算永昭帝的小師妹,官學門門課程不說拿甲等,乙等自是輕輕松松不在話下。

自然,除了算術。

銀子可能會花完,點心可能會吃完,但是算術不會,算術不會就是不會!

算術這門課與蘇木就是天生八字不合,可偏偏只要上學,算術就必考無疑,且年年都要考,歲歲都得測。蘇木不是沒做過努力,起初一段時間她還常去向賬房先生請教如何學算術,半月不到,王府的賬房先生原本就不算多的頭發忽然大把大把的掉,教過一段時間後直接向熹王辭去差事,說是連算盤都不會打了,勝任不了賬房一職。

後來這管賬的差事落在大姨娘身上,蘇木抱着《九章算術》去請教大姨娘,大姨娘直接甩給她一袋銀子,只要不找她教算術,以後月錢翻倍。

銀子與《九章算術》比較,孰輕孰重還不清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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