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船論

蘇木一晚上沒睡。

她在等消息。

等一個好消息。

三姨娘頭一個來報喜。

三姨娘消息最靈通,但凡是她感興趣的消息,無人能比她知道得快。

她自幼被賣進青樓,出生不詳,只聽當初的鸨母提過一嘴是蜀南人。因是身世的唯一信息,她對蜀南的事情尤為上心,連帶着蜀南天災還被人貪了赈災款都被她記了許久,想起來就要罵上兩句。

“找到了找到了,就在石鏡山的山洞裏埋着呢。果真最危險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誰能想到銀子就藏在上饒呢。”

蘇木将被子往上拉,蓋住雙腿,抱住膝蓋,“是誰找到的?”

“不就是總訓你與陛下的李老頭,別說,還倒真有幾分本事。”昨天蘇木白日做夢的事情她還不知,只知李禦史找回了赈災款。

熬了一夜只是想知道這件事情的結果,如今盡如她願,困意來襲。蘇木埋進被子裏打了一個哈欠,抱着膝蓋往一旁側倒,再将被子拉過頭頂,“我睡會兒,晚飯叫我。”

自然是沒等到晚飯。每每她熬了一宿想在白日裏補個覺,便有千百種意外讓她睡不安穩。

才剛過午飯,青簪便過來叫人,“郡主,李禦史在等你。”

床上的錦被忽然隆起一團,蘇木鮮少清醒的如此迅速,打了個滾從床上坐起,掀開被子蕩着雙腳去勾鞋,“等我做什麽?”勾住鞋踩實後才記起赈災款在石鏡山的事還是她告訴李禦史的。

“來這麽早做什麽,被他知道我睡到此時不起又得挨一頓訓。”蘇木揉着沉重發澀的眼睛嘟囔,還是讓青簪給她利索地梳了發。

前廳見着李禦史時果不其然收到他不贊同的眼神,蘇木也只好硬着頭皮當沒看見。

“李大人您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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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禦史不自在的咳了兩聲,招招手讓她走近一點。蘇木莫名,還是照做。

“你前日夢到的那位仙人可還有說什麽?”李禦史左右張望确定旁邊的人聽不到才小聲又隐含一絲期待道。

子不語怪力亂神?

“……您得知道,天機不可洩露。”蘇木繼續假裝神秘。

“這樣啊……”李禦史遺憾地将雙手交握,“可我已經将你的夢告訴給了皇上,皇上說要你進宮同他細說。”

蘇木懊惱地閉了閉眼,她彼時只想着用個法子将李禦史糊弄過去,卻忘了他是個實誠人,只要永昭帝問起他是如何尋到赈災款,即便是做夢如此荒唐的理由,他亦會如實告知。

現下讓她如何與永昭帝解釋?将事實與永昭帝說,依他重用沈行在的樣子……

“我現在便入宮。”蘇木忽然蹙起眉尖,未來得及打聲招呼,便轉身快步往外跑。

她的動作猝不及防,還讓李禦史愣在原處,待人走遠才記起來跳腳,“這麽大個姑娘怎麽走路也沒個姑娘樣啊!”

***

蘇木下馬車時恰好見到沈行在招搖的馬車。

靖遠侯似乎一點也不懂得低調二字究竟如何寫,即便是入宮見永昭帝也高調得很。朝野上下都不知有多少人盼着他哪回高調礙了永昭帝的眼,落個身敗名裂。

馬車正要出宮,郭宮見到蘇木立刻雙手攀着馬鞍要上馬,像是做了什麽對不住她的虧心事,要溜之大吉。

蘇木大步走去,繞過剛上馬的郭宮,敲了敲外車壁。

從簾子縫裏伸出一截指尖,碧玉扳指戴在大拇指上,将簾子折起,露出沈行在的臉。

他見了蘇木也不驚訝,唇角壓着一點彎起的弧度,身子朝前傾着做出詢問狀,“郡主有事?”

“你下來,”蘇木板着臉道,“我有一件事要弄清楚。”

她将簾子大掀,一手拽着沈行在露在外面的一截衣袍,動作不重地拽了兩下。

沈行在垂下眼看着她拽着的手指未掙開,複又擡起眼,“本侯還有要事在身,郡主若有事,還是下次再說。”

“不行,我現在就要弄明白。”蘇木将唇抿直,指尖因捏太緊而泛着白,将沈行在身上上好的料子抓出褶皺。

“郡主,知道的太多可不是好事。”沈行在臉上的笑淡去,眯着眼睛語氣裏隐隐帶着威脅。

“那我日日往你府裏扔炮仗,潑狗血。”蘇木毫不畏懼地直視他。

她的眼睛很漂亮,琥珀色的瞳孔如同幹淨的琉璃,眼尾是略鈍的圓弧,看起來極為柔和。只是本人實在不如這雙眼睛這般柔和。

“耍無賴?”

“就耍無賴。”

理直氣壯得毫無緣由。

兩人氣氛僵持,郭宮正準備上前勸解,就見侯爺矮了矮頭,避過挑得不高的簾子,從馬車上下來。

“郡主要帶本侯去哪兒?”沈行在擡起手指示意剛邁開腿的郭宮別動,偏頭問蘇木。

“禦書房。”

靖遠侯去而複返,還帶來錦瑤郡主。福全遠遠見這二人一起來,立刻将人迎進禦書房。

蘇木一人對着兩人,底氣絲毫不輸。

她擡手指着沈行在,問的人卻是永昭帝,“為什麽利用我給李禦史透露消息?”

李禦史來尋她時她才想通一些關鍵。以她對永昭帝這麽多年的了解,在亟待用人之際,誠然永昭帝有時會無奈提拔一些品行一般但有能力的人,可待他們卻并不過分親近。

但以他當初在蘇木面前維護沈行在的樣子,可見君臣關系極好。

“在此之前我從未見過那枚玉墜,皇兄大可去庫房另外取一枚給我,卻非要我去找沈行在,不就是讓沈行在能借此以我的由頭去一探侍郎府?”蘇木冷靜下來,認真道。

她的話說得不快,一邊說一邊順着條理,“再說馬場的事。沈行在與大理寺少卿聊赈災款如此重要的事情,周圍居然沒有派人防着,就讓我随意溜達了一會兒就偷聽到了?就算沈行在沒留一個心眼,大理寺辦事嚴謹,大理寺少卿能犯此等疏忽嗎?他們分明就是故意讓我聽到。”

“怎麽就那麽恰好,我剛得知赈災款的下落,皇兄就讓李禦史調查赈災款,還剛好求到了爹面前。我猜單雙這樣中率一半的游戲都從未遇到如此恰巧的事情。”蘇木咬牙瞪着永昭帝。

永昭帝清咳了一聲,“你這未免想得太多了。”

站得太久還有些腿酸,蘇木才發覺只有自己為了撐氣勢還站着,連沈行在都已經不知道在什麽時候坐下了,還尋了個舒服的姿勢。她也坐下,淡淡哦了一聲,“若并非我多想,那沈行在既然是如此貪官,皇兄趕緊辦了他吧。”

見拗不過蘇木,永昭帝嘆了口氣,才雙手支着額頭将事情大概說了一遍。

他們一早發現赈災款在戶部侍郎手中。蘇木為熹王買生辰禮那日沈行在找到了戶部侍郎的藏贓處,但才來得及将一箱銀子運出來便被察覺。沈行在發現有人在跟蹤他後進了當鋪,恰好蘇木進了當鋪,沈行在便将銀子給了蘇木,混淆耳目引開跟蹤的人。不過戶部侍郎有了防備,将銀子轉移了藏匿地,沈行在只好再去尋銀子的下落。

之後的事情與蘇木所猜測的大同小異,以孩子間打架的由頭并不會引起

戶部侍郎的警惕,只是郭宮在探府時大意了,才讓戶部侍郎發現了端倪,卻也不能肯定為的是赈災款一事。而沈行在與大理寺少卿那日去馬場,正是因為得知蘇木也會去,為了确保蘇木一定會将赈災款的下落告訴李禦史,沈行在要讓蘇木足夠讨厭自己,才有了讓郭宮引她去書房,故意誣賴她擅改答案的一出戲。

“可你們已經知道了銀子的下落,為何不自己去拿?”蘇木不解。

永昭帝未接話,沈行在忽然說了一句不合适。

“什麽不合适?”

“我的身份。”沈行在轉着拇指上的扳指。

蘇木的眉間皺的越發深,“有何不合适?”

“我與戶部侍郎應該是同一條船上的人才是,我與北豊的貪官都該在同一陣營。”沈行在的笑收斂了一貫的譏諷與不屑,“臭名昭著的靖遠侯公然揭發貪官惡行便是不合适。”

蘇木一頭霧水,卻隐隐覺得自己已然十分接近真相。

永昭帝叩了叩禦書案将她的注意力拉過來,“蘇木,你知道那些貪官污吏私下裏幹的龌龊勾當誰了解的最清楚嗎?”

蘇木思索了一陣想不出,搖頭。

“比他們更大更貪的官。”永昭帝點到為止。

蘇木的眉頭都快皺成一團,忽然豁然開朗,“沈行在是假佞臣?”

一直等着她想通的沈行在一哂,“我以為自己不過是一個貪官,不成想郡主如此擡舉,既然将我擡成了佞臣。”

想貪,還想保全烏紗帽,兩者都想要,便只好尋求庇護。所謂官官相護,自然是要與更大的貪官攀上關系。但尋求庇護的前提便是暴露自己是貪官的事實,甚至還要将自己的底細上報以作交換。

自然,越是臭名昭著的大貪官,才越能放心邀他上自家的船,如靖遠侯這樣大權在握又足夠“貪心”的官員,才能讓其他貪官主動将底細傾數告知。沈行在若親自抓了戶部侍郎,那些從前邀請靖遠侯上船的官員只怕會棄船而去。

永昭帝面有愧色,“蘇木,此事不宜讓太多人知曉,是以朕才決意瞞着你,但利用了你的确是朕不對,朕很抱歉。”

“不礙事,社稷為重,皇兄并未做錯,何況我也未吃什麽虧。”蘇木随意擺了擺手。先帝去世後丢給永昭帝一堆爛攤子。永昭帝根基不穩,朝中奸臣當道,北豊如今大有起色已實屬難得,但朝中并未完全肅清,與永昭帝所希冀的北豊仍去之甚遠。永昭帝有難處,也只能另辟蹊徑。

永昭帝半握的手漸松,舒了一口氣。

“不過皇兄畢竟還是騙了我,怎麽說也該有些補償吧?”蘇木伸直雙腿左右晃蕩,鞋尖一下一下碰在一起,揚眉道。

“……你還真是,”永昭帝失笑,扶額做頭痛狀,半擡着眉擺手,“你自己去挑,多少給朕留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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