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委屈
蘇木在地上蹲了太久,起身時腿有些發麻,一個趔趄險些摔到,好在眼疾手快地扶住了牆,接着便看見沈行在收回剛伸出一半的手。
“蘇木還是和小時候一樣,一如既往的天真直率。”傅凝笑道。
指尖撚着被粗粝的牆磚壓出印子的掌心,蘇木看着她,“你這老氣橫秋和藹可親的語氣,我還當是管事嬷嬷來了呢。”
女子最忌諱被人說年紀大,傅凝險些維持不住笑臉,礙于沈行在還在旁邊,生生忍住。
“蘇木你就別與我開玩笑了。”傅凝笑着試圖将此事揭過,但蘇木并不給她這個面子,自顧自道:“誰要和你開玩笑,算起來你是要比我老一些的。”
“在郡主眼中,比郡主大的都是老了?”沈行在悠悠道。
蘇木瞪他一眼,惱他分不清狀況,怕是又一個被傅凝蒙了腦子的。
“蘇木你難不成還這樣說過侯爺嗎?”傅凝微微張嘴,恰如其分地掌握着驚訝的度,卻又不會因嘴張得太大而露出醜态,義正言辭道,“侯爺風華正茂,你怎麽能如此說侯爺呢?”
溫柔地譴責過蘇木後又絞着帕子滿懷歉意地同沈行在道:“還請侯爺不要見怪,蘇木打小口無遮攔慣了,一定不是有意冒犯侯爺。”
這般名為維護蘇木實為踩低蘇木的手段傅凝在不少男子面前使過,蘇木實在厭煩。臨字帖到如今還未吃過東西,餓着肚子更是脾氣不好,實在不得空看她在這兒惺惺作态。
“我是你主子嗎用得着你上趕着替我向別人賠罪?侯爺若要責怪我還請先去問問我皇兄同不同意吧。”齒尖重重蹭過唇內軟肉,蘇木用力啧了一聲。
“蘇木!”傅凝嬌聲呵斥她,“你可以對我發脾氣,我也習慣了,可你別将怒氣撒在侯爺身上。”
蘇木淡淡哦了一聲,努了努下巴對着沈行在,“仗勢欺人,侯爺教我的,我只是活學活用罷了。”
她分明是在發脾氣,但看着還是一副憋屈卻又不願意讓旁人看出的模樣。沈行在盯着她委屈得直往下彎卻又努力撇着不讓人看出來的嘴,忍不住偏頭輕笑了一聲。
一個努力義正言辭正直善良着,一個努力嚣張跋扈目中無人着,各自費力維持的氛圍全被這一聲笑打破了。
“郡主學以致用,果真是聰慧。”沈行在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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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教得好。”蘇木擡手懶懶散散地同他拱拱手。
兩人明擺着一副相熟的樣子,倒顯得傅凝此前一番話像個外人,在蘇木與沈行在中間格格不入。
傅凝緊了緊帕子,又往沈行在身側邁了半步同他道:“侯爺,天色已晚,我一介女子仍在外逗留不合禮數,便先回去了。”
沈行在颔首,“三小姐慢走。”話畢後并無任何動作。
“那我便告辭了,侯爺屆時一定要來。”傅凝說着要走,一條腿邁出去半天,另一條腿卻還留在原地。她特意未帶侍女,孤身一人前來,便是想着到此時讓沈行在送她回府,也好與他有獨處的時間。
靖遠侯之名,傅凝早有耳聞,滔天的權勢、一人之下、鳳表龍姿,這樣的人才是配得上她。
蘇木靠着牆別過腦袋,想等傅凝離開再走,但半晌也不見她有要走的意思。
“傅三小姐怎麽還不走?是不認識回家的路?”蘇木譏笑着問。
傅凝對上她冷淡的眼睛,總覺得自己的心思被她勘破了,卻仍舊不死心。她一介弱質女流,沈行在送她亦合禮數。
“我……我三年未回上饒,的确有些辨不清回府的路了。”傅凝含羞帶怯,望着沈行在欲語還休。
“那我便先告辭了。”蘇木沒有興致看她釣金龜婿的手段,現下回府應還趕得上晚飯。
剛走幾步路,又被沈行在叫住。蘇木不耐煩地回頭,卻只見沈行在一人。
“傅凝呢?”
“本侯命郭宮将傅三小姐送回國公府了。”沈行在笑得頗為玩味,“本侯看郡主似乎極不情願見到傅三小姐。”
“她……”蘇木張了張口,她不喜傅凝的理由數不勝數,可臨到嘴邊卻又覺得沒有同沈行在說的必要。
何況沈行在雖時常嘲諷她,待傅凝的态度倒是有禮許多,或許歡喜傅凝也未必。旁人的感情之事她自然不能攪和,至多不過一點提醒。
“傅凝并非善茬,侯爺若是不信,那便當我不是善茬吧。”她說完便要先走一步,沈行在看着她的背影輕啧了一聲追上去。
“本侯若是不信郡主,郡主可是要與本侯劃清界限?”
蘇木一臉莫名地看着他,“我同小侯爺已經相熟到連不來往都要用劃清界限四個字了嗎?”
沈行在的笑略顯促狹,“的确,畢竟如今已經不是郡主翻牆來本侯府上避難的那幾日了。”
“……”
蘇木默了半晌,沈行在一說,倒像是她過于無情了些。
“本侯瞧着郡主平日裏張牙舞爪,怎麽見了傅三小姐氣勢就生生矮了一截。”沈行在勾唇,言辭間滿是取笑意味。
西街多是住宅,道路寬敞,平日裏來往的行人甚少,臨到傍晚更是除了巡街的衙役便再無人影。街道空落,天邊霞紅披金,便是夏日裏也帶了一絲涼意。
右手抓着左手腕,指尖繞着束袖的藍色綁帶,蘇木将腦袋低着,長睫微垂,看着頗有些可憐。餘晖将她發髻中幾縷無意散落的發絲鍍上霞光,連發尾也蔫蔫地垂落在耳邊。
蘇木素來活潑,便是被她的幾個姨娘逼着學東西時的抱怨都極其鮮活,少見如此頹喪過。分明不滿,卻只能在原地手足無措。
沈行在微嘆了口氣,惹得蘇木偏頭看向他,尚未來得及收回的委屈落入沈行在眼底。
“看來郡主從前因傅三小姐受了不少委屈。”沈行在道。
蘇木與傅凝的恩怨他亦有耳聞,所有的指責無一不是落在蘇木身上。世人多數聽風便是雨,又多是人雲亦雲,只要手段足夠,莫須有都能成真,又何況只是颠倒黑白。
“小侯爺覺得是我受她欺負了?”蘇木偏頭。
沈行在輕笑,“難不成是郡主欺負傅三小姐?若是郡主當真如此厲害也不必避着她走了。”
他的語氣一如既往地帶着些嘲諷,取笑着蘇木慫包,可蘇木少見的未與他拌嘴,同他面對面,能清晰地看見他未達眼底的笑意。
他并非是真要取笑她,只是想逗她笑罷了。
蘇木努力壓着唇角,在沈行在笑意漸深的眼裏依舊未繃住笑。
笑過後她的心情倒是明媚許多,好歹如今有人信她,比上前幾年無人信她的時候已經好了許多,倒讓她不至于太過憋屈。
“小侯爺怎麽和傅凝遇上了?”蘇木問,按沈行在平日裏擺場子的氣勢,出門都是坐着他那輛馬車招搖過市,鮮少見他步行出門還只帶了郭宮一人在身邊。
見她興致不錯還有閑心好奇他的事情,沈行在笑了笑,倒是如實相告,“今日去拜訪了李禦史。”
在嫉惡如仇這方面,李禦史與林夫子如出一轍。若說林夫子只是一個夫子,遇見品階高的官員還有不得不忍讓的時候,李禦史作為言官之首,氣急了都敢指着永昭帝的鼻子罵,滿朝上下還沒有不怕他的人。
李禦史清廉正直,确實見不得沈行在招搖奢侈。
蘇木剛想取笑他也有向別人低頭的時候,腦中卻想到了另一件事,腳步頓下來,低頭哼笑了一聲。
原來傅凝自東街跑到西街來,不是為了偶遇,而是為了制造偶遇。
沈行在去尋李禦史絕非傅凝一個深閣姑娘能知道的消息,傅凝總要去打聽才能知道沈行在的動向,也不知她是打哪兒得知了沈行在今日要去尋李禦史的消息。
“你笑什麽?”沈行在問。
蘇木搖了搖頭,“沒什麽。”她頓了頓,反過來問他,“小侯爺有想過若是哪日成了家,要娶個什麽樣的夫人嗎?”
沈行在被她問的一愣。
他還從未想過娶妻之事,大業未竟,尚且還輪不到為自己打算,何況以他的身份,要娶妻也只能“娶一個聽話得體的官家女。”
蘇木聽罷點了點頭,娶一位識大體的千金小姐的确對小侯爺大有禆處。這麽一想,“傅凝其實也……”蘇木忽然咬住下唇,把合适兩個字從嘴邊咽回去。
多什麽嘴,萬一沈行在看不上傅凝呢!真娶了傅凝,這兩人蛇鼠一窩,遭殃的不還是她?
沈行在斜睨了她一眼,并不惱,接口道:“傅三小姐的确比郡主溫柔,亦比郡主貌美,也不像郡主那般愛翻牆……”
看着蘇木的臉一點點往下沉,沈行在話中笑意盛起。
“……只是太過任性。”沈行在慢條斯理。
“傅凝可是出了名的懂事識大體。”蘇木提醒道。
“一心想高攀自己所不能結交之人,異想天開想追求無法得到的東西,這便是一種愚蠢的任性。”
兩人不知不覺已從街頭走至侯府門口,沈行在垂下眼看着她,牽起唇角,“郡主最難得的便是通透。”
無畏卻不會一腔孤勇,上進卻也不會貪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