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馬場

幼學字帖終于臨完,蘇木将字帖交給呂夫子後便打算回府。

今日正是豔陽高照天,日頭雖盛卻也不毒辣。自呂夫子所住的南街到西街,路上穿過落虹街,尚未到午時,已經熱鬧非凡。

日子平靜且充足,巷口被圍牆遮蔽了日光,落下大片陰影,陰影裏黃衣少年靠着布滿青苔的牆坐着,一襲華貴衣裳同逼仄的小巷格格不入,一身的傷痕卻又與此地莫名合襯。

蘇木實在不知為何每回見到易灼他都是坐在地上,一眼便看得出被欺負過的模樣。

“你沒事吧?”她蹲在他面前。

易灼見了她,明亮的眼睛閃爍,露出窘迫的慌亂,匆忙将臉埋進臂彎裏,聲音沉悶而顫抖,“我沒事。”

耳朵那塊未被臂彎遮擋住的皮膚紅印清晰,像是被誰扇了一巴掌,痕跡突起。

“你同人打架了?”蘇木盯着那塊紅痕。

小孩子好面子,并不願意被人看見自己狼狽的模樣,又将腦袋埋得更深了些。

倔着不說話實在讓蘇木頭疼,她拍拍他聳起的肩膀,“下次打架叫上我啊,兩個人贏面大。”

肩膀聳動,易灼慢吞吞地擡起頭,露出上半張臉,眼神透露着費解與驚訝。不安慰他,也不問他為何打架,一臉真誠地同他分析什麽叫雙拳難敵四手。不像個正經姑娘,甚至不像個正經人。

見他終于肯露臉,蘇木松了一口氣,食指點着他的護腕,“帶你去上藥?”

易灼愣了一瞬,反手抓住她的指尖,一雙黑亮的眼睛帶着些哀切的懇求,“幫我。”

***

看着易灼板正地坐在椅子上,垂着眼睛任大夫上藥,蘇木的眉頭皺得越發緊。

易灼家是商賈之家,但士農工商,在上饒這樣權勢為上的地方,普通的商人在官家子弟面前讨不到一點好。易家兩姐弟都生了一副出挑的相貌,商人重利,将女兒當做待價而沽的商品。家人尚且輕賤她,那些官家子弟自然更加放肆,只有易灼護着姐姐,每回有人想要輕薄姐姐,他必然要上去同人打架,得罪了一幫官家子弟,到哪兒也讨不到好,便連身邊人都狐假虎威地欺負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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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日子傅國公府家的二少爺看上了易灼的姐姐,易家父母自然不會放過如此好的攀附權貴的機會。

上好藥,易灼望着她,神情着急,“郡主……”

“你放心,我幫你将人帶回來。”蘇木承諾,讓易灼安心待着,出了醫館往馬場去。

進馬場時管事告訴她今日是傅國公家的世子做東請了朋友在此一聚。

蘇木往裏走,琢磨着該如何将易灼的姐姐救出來。她若要硬将人帶走,事情鬧大了,她的名聲壞了倒是無所謂,卻不能不顧易姑娘的名聲。

馬場看臺上搭着遮陰的大棚,只零星站着幾個人。幾個小厮,還有一個極好看的姑娘。姑娘衣着富貴,站在大棚的最裏面,一雙與易灼有八分相似的眼睛局促地亂瞟着。

好歹見到了人,蘇木松了一口氣,打算帶她離開,剛邁步子便讓人叫住了。

“蘇木,你怎麽來了?”

蘇木用力地閉了閉眼,長舒一口氣,扭頭看着傅凝盈盈的笑臉。

“我來……”蹙着眉心中飛快盤算該用什麽借口,餘光瞥見自遠處策馬而來的人,蘇木心裏立刻有了盤算,“我來找靖遠侯。”

馬場逐漸落下的飛塵裏,棗紅駿馬之上,沈行在的目光遙遙與蘇木對上。他身着玄色騎裝,烏金軟靴蹬着馬镫,上身挺直如松。他今日用紫金冠束的高馬尾,發尾伴着未停的風在身後揚起,像誰家春風浪蕩、錦繡不羁的小公子。

利落地下了馬,沈行在随手将馬鞭扔給馬夫,朝她走來。

“郡主怎麽來了?”

“我來找你。”蘇木繞過傅凝跑至他面前。

“我來找你學騎馬。”蘇木的語氣一本正經,傅凝在她身後,看不到她對着沈行在擠眉弄眼的樣子。

有些好笑。

“走吧走吧,你答應我要教我騎馬的。”蘇木不由分說拽着他往馬廄走,不同他事先打招呼便拍板定案要他配合。

沈行在不知道她沒頭沒腦的又要鬧哪一出,頗有些哭笑不得,任由她拽着走。

傅凝早就讓人備好了茶水帕子,只等沈行在跑馬後體貼送上,被蘇木一打岔,立刻慌了神,忙小跑了幾步攔住蘇木,“蘇木,你不是會騎馬嗎?”

“……”編理由時沒過腦子,忘了傅凝是知道她會騎馬的。

沈行在睨着她,眼裏帶笑,笑她連理由也不會編。

蘇木十分淡定,“現在又不會了。”只要她足夠理直氣壯,那她說的便一定是真的。

傅凝被她氣得一噎,暗暗咬緊了後槽牙忍耐,又含羞帶怯地看着沈行在,“我也想學騎馬,侯爺能教教我嗎?”

沈行在未答,蘇木先替他答了,“不行,你是名門淑女,怎麽好做騎馬這麽不雅觀的事情,不合禮數。”

“可你……”

“我出了名的不守禮數呀。”蘇木急着同沈行在商量事情,幹脆推着他的背往馬廄走。

管事進馬廄為蘇木挑馬,沈行在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郡主想做什麽?”

“你能否幫我一個忙?”蘇木仰臉看着他,眼尾的弧度向下彎,琥珀色的眼睛濕漉漉的,像一只小狗。

難得她有可憐巴巴求他的一天,沈行在也不逗她,欣然應允,“郡主想要本侯幫什麽?”

明争暗鬥太多次,蘇木都做好了軟磨硬泡的準備,未料及這一回沈行在居然如此爽快,反倒有些不适應,“這麽爽快?”

“本侯聽了郡主的請求,若是不願意便再改主意。”

“那你就是出爾反爾。”蘇木小聲嚷嚷。

“本侯出了名的反複無常。”

這話聽着耳熟。蘇木洩了氣,她早該明白同他鬥讨不到多少便宜。

“行吧,我們兩個蛇鼠一窩。”蘇木嘟囔。

沈行在嘶了一聲,轉身要走,“郡主還是另想辦法吧。”

“別呀,我是蛇鼠,你是一窩總行了吧。”蘇木眼疾手快拉住他,左右看了看,拽着他的衣袖示意他低頭。

沈行在巋然不動。蘇木指尖捏着他的衣袖巴巴扯了兩下,“沈大侯爺您行行好,纡尊降貴低一低您高貴的頭顱行嗎?我個子不夠。”

見她當真着急,沈行在嘆了口氣,微微彎下腰。

“我想把傅鴻帶來的那個姑娘帶走。”蘇木低聲道。

沈行在偏過頭,望着她的側臉。如鴉羽一般的睫毛将眼睛襯得如同寶石,側臉的弧度微微彎曲,捏起來手感許會不錯。

“郡主又把主意打到其他姑娘身上了?”

“誰又打別人主意了?”蘇木張了張嘴,但畢竟有求于人,半晌,放低了姿态,勾着他的衣袖輕扯了兩下,挂着讨好的笑容,“您行行好?”

管事已經将馬牽來,沈行在一笑帶過,拔腿就走。

蘇木一急,語氣越發可憐巴巴,“沈小侯爺……”尾音又軟又綿。

蘇木走到馬匹側邊看着她,“郡主不是要學騎馬?”

這是答應了還是不答應?齒尖劃過唇沿,蘇木暗暗腹诽兩句,走過去,一手抓着馬鞍,蹬着馬镫翻身上馬,穩穩坐在馬鞍上。

“單手上馬?郡主好本事。”

提起此事蘇木便忍不住小得意,“那是,這一招我可練了整整一年呢。”

只要誇她一句她就能踩着梯子登天。

沈行在牽着馬帶她往馬場去,“你想将那姑娘帶走,只需說與她投緣便好,傅鴻不至于為了一個女人與你鬧不愉快。”

郡主身份擺着,因為投緣向傅鴻要人的面子多少還有一些。

二人到馬廄挑馬的空檔裏,大棚前已經站了不少人,傅國公世子、傅鴻、傅凝、還有好些眼熟的面孔。上饒說大不大,到了蘇木傅家這般的出身,來往的人左不過那麽幾個,随着家中長輩串門都多少能混個臉熟。

蘇木不動聲色,看着站在傅鴻身後低着頭的姑娘。

“小侯爺不去同他們打招呼?”借着摸馬的動作,蘇木身子前傾問沈行在。

沈行在未看大棚裏的人,牽着馬慢悠悠地繞着馬場走,“郡主不是讓本侯教你騎馬?”

哪有人教騎馬是帶着人兜圈的,他這般姿态舒适,不像是牽馬,像是遛狗。

遛的是蘇木。

這念頭一冒出來便在蘇木心裏逐漸成了形,越想越覺得沈行在當真把她做狗在遛。她有些坐不住,同他商量,“我一個人便好,你還是去應付一下他們吧。”

“郡主是嫌棄本侯做不得郡主的馬夫了?”沈行在淡淡的問,瞥她一眼,見她只手抓着缰繩,另一只手只是按着馬鞍頭,“郡主倒是對本侯十分放心,也不怕本侯未牽住馬,讓郡主摔跟頭。”

“沒有,小侯爺纡尊降貴,我受寵若驚。”有求于人,蘇木的誠意一向擺的足,“但小侯爺替我牽馬未免太委屈小侯爺了。”

沈行在輕笑一聲。人皆贊傅國公一家樂善好施、宅心仁厚,當年大義滅親将自己的連襟,前朝第一權臣蔡颉貪污受賄的證據呈給大理寺之事更是家喻戶曉,其實不過是見蔡颉大勢将去,想将自己摘幹淨罷了,說到底也只是攀附權貴、沽名釣譽之輩,如今有意同他交好之舉與當年向蔡颉獻媚其實并無區別。

看他們惺惺作态還不如逗蘇木來得讓人身心舒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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