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栽了

衆人忽然被靖遠侯自不系之舟請到五雲處時皆有些摸不着頭腦。靖遠侯将人請來後并無下文,将人晾在一邊,自己拿着扇墜把玩。衆人生出的被輕待的不滿在撞見素有盛名的傅三小姐的真面目時變成了被戲耍的怒火。

僞善比真實的惡更令人無法容忍。

文人性情,有人先坐不住,氣勢洶洶地下了樓,接二連三的,蘇木身後烏泱泱站了一群人。

傅凝的臉慘如白紙。

當初她如何為人稱道,如今便如何身敗名裂。那些從前為她在蘇木面前出頭的人,在被欺騙的憤怒下,對傅凝更為言辭激烈。

沈行在站在人群之首,落在蘇木身後半側,神色淡漠地看着傅凝梨花帶雨的模樣。

僞善的面具被撕下後,她曾賴以博取同情的眼淚也反噬到自己身上成為引火索。翰林院的這群學士若是在氣頭上,無論男女老少、長幼尊卑,誰都能罵,越哭罵的越厲害。

沈行在特意讓人将傅凝放進來便是為蘇木出這口氣,卻未料到能聽到蘇木受過這麽多委屈。

看着蘇木通紅的眼睛,沈行在心中騰地生起一股郁氣,聲音都冷淡許多。

他皺着眉,低聲問:“哭了?”

蘇木正在感念當初這群大學士還是對她嘴下留了情,聞言茫然轉頭,“啊?哦,揉的。”

“……”

一旁站着的傅鴻嗤的笑出聲。

蘇木瞥了他一眼,又回頭看咬着牙脊背挺直,身子卻顫顫發抖的傅凝。他的親妹妹孤立無援,他卻漠不關心,甚至還能圍觀看戲。

傅凝被掃地出門,看着她狼狽的模樣蘇木興不起多少同情。她還沒能寬容到憐憫別人的罪有因得,但傅凝從此若想挽回名聲恐怕并非易事。蘇木瞥了一眼身邊吩咐管家将傅國公所送之禮遣還回去的沈行在,沈行在大約要對傅家趕盡殺絕了,傅凝若要翻身更是困難。

“錦瑤郡主。”

Advertisement

蘇木正要回府,忽然被人叫住。當時在國公府罵她的何生局促地搓着雙手,臉上表情幾番變幻,終于像是鼓起勇氣一般,對她端端正正地作了一揖,“從前對您多有偏見,不明是非只因一己之見而随意指摘您,在下為自己從前所做之事向您道歉。”

蘇木睜着一雙通紅的眼睛,默了半晌,緩緩開口,“足下飽讀聖賢書,難道沒學過‘道聽而途說,德之棄也’,這就是足下所說的聖人訓不敢忘嗎?足下若覺得問心無愧,便當我原諒足下了吧。”

蘇木擡着下巴高傲地扭過頭。她一向睚眦必報,不去追究已經算十分寬宏大量了,憑什麽她挨了罵還要做好人。

明明眼淚都在眼眶裏打轉了,內心定是委屈至極,想來自己曾經的話實在傷人至深,才讓她至今都無法釋懷。何生愈想愈是內疚,羞愧不已,“在下羞愧,往後一定痛定思痛,定将郡主今日之言銘記于心,時時提醒自己。”他複又重重一揖,面容堅定地踏出侯府。

蘇木發着愣,沈行在站在她身後嘆了一口氣,“本侯邀何大人前來本有要事相商,郡主卻将人勸回去了。”

“……這實非我本意。”她本意是想嘲諷何生,也不知道哪一句話觸動了他,惹他深省了。

為了裝可憐,揉眼睛時手下得太狠了些,現下又酸又澀。蘇木用力眨了眨眼睛仍覺得不舒服,又想去揉,擡起手臂卻被沈行在扣住手臂。

“怎麽了?”

蘇木抖了抖手臂,将他的手挑開,眼睛努力眯着,“方才揉眼睛……太用力了……”

沈行在微彎下腰,皺眉看着她的眼睛。她眉間難受得皺成深川,眼睛閉着,睫如鴉羽,将眼尾襯得越發緋紅。

客人已被管家引去前廳,游廊只剩兩人。沈行在呼吸一滞,鬼使神差地覆住她的眼睛,指腹貼上眼尾的一瞬,柔軟刷過掌心。

他忽然意識到這舉止不合常理,卻不知道自己為何要這般做,怔怔地看着自己覆在蘇木眼上的手。

下一瞬手背便被人狠狠拍了一下,“爪子拿開!”蘇木往後錯開一步,一手拎着沈行在的袖子翻看他的掌心,一手手背蹭過眼角,“你想往我臉上抹什麽?”

“……”手背已然被打紅一片,沈行在擡手動作不重,蘇木的手沒有被甩開。發紅的手背伸到她面前,沈行在似笑非笑,“郡主原來就是這樣報答恩人的。”

“恩人?誰?小侯爺說自己嗎?”蘇木松開手。

沈行在啧了一聲,頗為嫌棄地撫平袖上皺痕,“郡主以為呢?”

“那是我聰明,發現了你刻在圈椅上的提示,反應機靈,這才讓傅凝露出真面目。”蘇木理直氣壯。

沈行在衣食住行講究到令人發指,所用之物有一絲瑕疵便會扔棄,她坐下時摸到扶手上的劃痕便覺蹊跷,細摸之下才發現刻的是“五雲處”三字。趁翹腿之勢裝作無意往上看了一眼,軒窗處隐約得見幾個人影。她常去五雲處,自然清楚五雲處能聽見此處的聲音。

“……”

他早該清楚和她講理就是無理取鬧。

“郡主言之有理,本侯這把椅子是前朝古物……”

蘇木急匆匆地打斷他的話,大拇指往上一豎,“小侯爺就是上饒第一大聰明!”

大聰明這詞聽着就不大聰明。

靖遠侯無往不利,唯獨在錦瑤郡主面前氣死了也沒法發脾氣。

沈行在盯着她倔強豎起的大拇指,終是氣餒,無奈道:“揉眼睛時不知道下手輕點?”

“得裝成我哭了的樣子才好。”蘇木遮着眼睛閉目良久才算好受一點。她實在不會演戲,才出此下策。

“不必你為難自己,此事照樣能成。”她生了一雙漂亮的眼睛,盈盈望着人要哭不哭時,像是受了滔天的委屈。這雙眼睛适合笑如彎月,含不了一點淚光。

“揉個眼睛就是為難自己,你這也太瞧不起人了。”蘇木覺着自己的能力深受打擊。他們這般運籌帷幄的人是不是看誰都不能成事。

“司徒蘇木,”沈行在咬着牙關,從齒縫中生生道,“在你眼裏,本侯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

沈行在按着扇骨的拇指用力得泛了白,梅骨一般的手指骨節分明,連手腕處的骨頭都突出了一塊。扇骨被緊攥,蘇木的目光落在折扇上,那快要變形的扇骨仿佛就是她脖頸未來的下場。

摸着後頸,蘇木正色道:“小侯爺風流倜傥,才智過人,尤其寬宏大量,平易近人,是世上一等一的美男子,溯古往後,舉世無雙!”

沈行在的心情肉眼可見的轉晴。唇角彎了一瞬,又忽然僵在臉上。

他覺得有些事情似乎并已經脫離了他的掌控範圍。自襲爵以來,他的心思已許久不外露。生離死別狂風驟雨見過不少,也左右不了他的情緒,唯獨眼前之人朝他笑笑,傾天的怒氣都消弭于無形,她蔫着不說話他便躁郁不止。

他的心情已經能被一個人的舉止輕易牽動。

他隐約察出了一些端倪,前方迷霧将破,冥冥得見天光。

游廊那方走來一人,容貌隽秀儒雅,眉眼含笑,溫潤如玉,若非身上那身墨青色的飛魚服與腰間所挎的繡春刀太過惹眼,任誰都不會将這幅長相與冷血殘忍的錦衣衛聯系在一起。他腰牌上一面刻着錦衣衛章印,一面刻着龍飛鳳舞的“舒”字。

錦衣衛指揮使此次亦在沈行在的邀請之列,沈行在将方才所思之事暫且擱下,眯着眼看指揮使大人過來。

越走近,指揮使大人臉上的笑意愈盛。

沈行在身前,蘇木舉着手跳了起來,聲音中充滿驚喜,“舒秦!”

話音剛落,舒秦已然看着她笑出了聲。

兩人表情舉止,顯然已是舊相識,而且關系匪淺。

蘇木已然走到舒秦面前,兩人對視一眼,方才還在沈行在面前站着的人倒像是與舒秦一同前來,站在舒秦身前半步仰頭看着他。

半步的距離并不算近,落在沈行在眼中卻十分礙眼。

他不動聲色地收回目光,只垂眼默了一瞬,擡眼時已然是尋常那副半分散漫半分桀骜的模樣,“舒大人讓本侯好等。”

餘光裏,蘇木已經扭過頭看着舒秦等他說話。

舒秦笑得淡然,“舒某才回上饒不久,巡撫司堆積許多案子需要處理,事務纏身抽不開身,這才姍姍來遲,還望侯爺莫怪。”

“舒大人乃股肱之臣,為陛下分憂,百忙之中能抽空前來已是難得,本侯如何會責怪舒大人。”沈行在唇角的弧度恰到好處,“酒菜已備,只等舒大人了。”

此次前來是為了四國比試之事,舒秦轉頭同蘇木道:“我晚些時候再來找你。”

蘇木點了點頭,又同沈行在揮了揮手,無聲用口型道:“我走啦。”

回應她的只有一雙沉靜的眼睛,像蘊着一片烏雲,随時都有狂風暴雨。

***

宴席散去,沈行在屈指搭着眉心,目光越過打開的軒窗落在被蔥郁樹木遮擋住的牆頭上。

有些事情經不起深究,沈行在無奈地閉上眼,苦笑一聲:“當真栽了。”

作者有話要說:  ——小侯爺栽了嗎?

——栽了

——栽哪了?

——醋缸裏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