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5)

“青雲先生。”

“青雲先生。”

長廊那端有兩名身着藍色短衫的侍衛朝着青雲低頭行禮,青雲朝着他們微微地點了點頭:“郡主人在哪裏?”

“在那兒。”侍衛指向了後花園的方向。

月光已然被浮雲遮住,即使是通明的燈火也掩不住無邊的黯淡。冰藍郡主那身華服未褪,衣裙還沾着大片的血跡,她斜倚在一株碩大的榕樹下,手持酒壇,正在狂飲。

“青雲?”聽到有腳步的聲響,那冰藍郡主放下酒壇,擡頭看去。她那胸前大片的肌膚上因滴落的酒而愈發的肉,欲橫溢。

“将軍。”青雲淡淡地喚道。

“過來,”冰藍郡主看上去有些醉了,她身形搖晃地依靠着樹幹揚起頭,迷着醉眼朝着青雲招手,“你去了哪裏?怎麽把将軍我一個人扔這兒了?”

“将軍,你不該喝這麽多的酒。”青雲慢慢地走過去。

“呵呵,”冰藍突然間咯咯地笑了起來,看着走到自己身邊的青雲,她突然身體朝着青雲倒過去。青雲沒有伸手扶她,只是任由冰藍郡主将那豐腴的身子緊緊地貼在了自己的身上,“吻我。”她說。

青雲的目光落在了這雙嘴唇上,那酒已然将紅得驚悚的胭脂融化了,露出豐厚飽滿的嘴唇。眼下,這嘴唇微張着,呼出成熟女人特有的熱氣,這熱氣讓酒氣更加的氤氲,徑直撲向青雲的鼻翼。

淡桔色的唇緊緊地抿了一抿,眼看着冰藍郡主的嘴唇就要湊到近前,青雲突然輕輕牽動唇角,笑道:“舍不得炫白了?”

那豐滿的唇立刻便頓在了那裏,冰藍郡主狐媚的眼驟然瞪成愠怒之色。

“可惡!”冰藍郡主憤然将手中的酒壇砸在地上,酒與碎片四濺,發出砰然聲響,“本郡主絕然不會讓炫白慘死!今日之仇,遲早都要加倍地讨回來!”

041:事因

炫白,她最鐘愛的男妾。這可是她在雲州的一個藝館裏淘到的寶,要她如何能夠忘得了這個美豔的男子服侍自己時的體貼和溫柔,怎麽能夠忘得了他用那樣一種銷魂和可憐楚楚的眼神看着自己,求自己好好的待他?與青雲那始終若即若離的冷漠相比,炫白是多麽卑微、多麽善解人意,又是多麽地風情萬種呵!

想到這個美妙的人兒慘死在自己的面前,這冰藍郡主就一肚子的火!

青雲的唇微微地上揚,臉上的關切表情與心底滋生出的冷笑相差甚遠,“今日的事情,亦多虧了将軍能夠在關鍵時刻做出決斷,否則,後果将不堪設想。”

“哼,”盡管已然醉得搖搖欲墜,冰藍郡主卻冷哼着擡眼望向皇宮的方向,“那條老狗白石,竟然膽敢給我下這樣的圈套,果真是在向我們這些外使之權挑戰了……”

眼中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精芒,青雲道:“想來,今日和親王和曲将軍等人,也有些感覺到了危機,王這一招,着實的起到了些些的震懾作用。”

“呸!”冰藍郡主啐了一聲,臉上的暴戾之情将那風騷驅逐個一幹二淨,“震懾?那老東西如若再敢更進一步,這些外使們看有哪個還能再給他半分薄面?”

“話又說回來,”青雲沉吟着,緩緩道,“今日興許還多虧了端王爺,若不是他的提醒,将軍您或許還意識不到問題的嚴重性。”

“虧得他還是個明白人,”冰藍郡主想到白隐那抹邪邪的笑容,臉上便再次綻開了蕩笑,“不妄我一向疼他。這端王爺看似薄情,可着實比那太子白澤聰明多了!”

青雲沒有說話,冰藍郡主自顧自地憤然道:“這小子和他老子一樣只盯着他自己屁股底下的權勢,一丁點兒也不曾替他們莊家多想一分,将來也不是個能指望的角色!”

“話說回來,此事确實在事先沒有半分的征兆與警示。且不說太子殿下是否知情,怎麽連王後娘娘她……”

“她?”冰藍郡主嗤笑着,臉上掠過鄙夷之色,“休要提這個蠢女人,攜着一家老小都将命懸在那條白眼狼的身上,結果呢?他又何嘗與她一條心過?哼哼,白石呀白石,你也不看看,你這屁股底下的江山,到底是誰用命換來的!一個叛國之臣,若不是依仗着莊家和我紮藍家族,你能熬到現在?現在江山到手了,便想要削弱外使的勢力,簡直是贻笑大方,異想天開!”

說罷,竟仰天大笑起來。這一身豐腴肉身随着她的大笑顫抖不已,肉感十足,挑逗着所見之人的視覺神經。而青雲,卻只是面不改色地淡然望着冰藍郡主,待到笑得委實站不住了,那冰藍郡主方才如糖一樣粘在了青雲的身上。

“所以說,男人是不能提攜的,是不是,嗯?”青雲垂下視線,瞧見冰藍郡主正眯起眼睛,斜睨着自己。媚眼如絲,含着只可意會的隐喻,身體緊緊的相貼傳來成熟女人特有的熱度。

“将軍說是,便是了。”那淡桔色的唇挂着淡淡的笑意,精美的輪廓,讓任何女人都忍不住心悸。冰藍郡主禁不住的感覺到一陣心蕩神馳,她伸出手來,勾住了青雲的脖子,聲音軟到了骨頭裏:“抱我……”

青雲唇邊的笑意依舊是那般的雲淡風清,像是飄逸出塵的仙人,有着不食人間煙花的風骨。他輕輕一攬便将冰藍郡橫抱在胸前,這個身高與青雲幾乎等高的女人,在這會子臉上漾着在酒力作用下對于旖旎風光的向往,還有對眼前這美男子的陶醉,咯咯地笑着,手放肆地在青雲的胸口撫摸。

“放下驕傲,并非容易的事情。”

青雲的耳邊響起了白隐的聲音。

或許注定今日将是一個不眠之夜,“雲香殿“上的楚雲王後用手來回摩挲着黃金镏花兒的鳳椅扶手,臉上的表情陰晴不定。

“父親,你說,殿下的這番舉動,到底是做給誰看的?”楚雲王後喃喃地問,既像是在問站在她對面的莊丞相,又像是在問她自己。

“哼哼,”莊丞相的面色陰沉得有如他身上那件藏蘭色的袍子,“殿下怕是在做給所有人看,也是想要提醒那些外使和老臣,而今的他已然不是從前那個只能依仗我們莊家勢利活下去的無名小卒了。他想要告訴我們他是王,是要淩駕在我們之上的那個人。”

“可是我們莊家又何曾虧待過他?”楚雲王後突然間尖叫起來,她猛地一拍鳳椅,霍然站起來,怒氣沖沖地瞪向莊丞相,仿佛站在自己對面的不是莊丞相,而是白石,“若不是我們莊家,就憑他也想登上這天子之位?若不是我們莊家聯合了紮藍家族,拼死地扶持他,他能像現在這樣耀武揚威嗎?”

“可嘆曾經的那個小人物早已然不願意再聽人擺布了。”莊丞相撚着已然花白的胡子,緩緩說道,“看起來削弱外使勢利這件事情,白石是鐵了心要施行的。”

楚雲王後的面色蒼白了幾許,氣惱地重新坐了下來。

“那白隐……”莊丞相細細地回憶着晚宴之上白隐的舉動,沉吟道,“王後娘娘也要多加提防才是。”

“嗯,”楚雲王後只覺這腦袋因為氣憤而疼得厲害,她倚在鳳椅上,用手輕輕地揉着眉心,“本宮在他身邊安插了一些人手,均上報說他還算老實。雖然這後宮的女子還有一些名媛麗姬都被這風流種子耍得團團直轉,這皇子這中的開銷也就數他最大,但是想來他是除了吃喝玩樂就是泡女人,并不曾有其他的逾越。”

“老實,”莊丞相像是聽到了這個世界上最有趣的笑話,“這種妖孽若是會曉得老實,那恐怕長江之水都要倒流了。王後娘娘可千萬別被這小子迷惑,正所謂咬人的狗不叫,娘娘可要始終記得,他是那個女人的兒子!”

一旦提到“那個女人”,“那個女人”的面孔便活生生地出現在了楚雲王後的眼前,讓她更加地感覺到心浮氣躁,頭也似乎更疼了。揮揮手,像是要趕走眼前那張美侖美奂的臉,楚雲王後煩躁地說道:“本宮心裏有數,父親不必擔憂了。”

雖然臉上帶着根本不相信楚雲王後的話裏真實性的懷疑表情,但莊丞相還是點了點頭,“唯今之計,便是要将那白隐好生的看得住了,一定要保住澤兒的太子之位。”

提到白澤,莊丞相那張原本便是陰冷無情的臉,這才子方才顯出了許許的柔和:“澤兒不愧為有我莊家血脈,論才華與博學,都注定他将來是一個了不得的明君。然而,這孩子萬事都好,只獨獨有一項便是心存仁慈,要知道謀大事之人心中不應有情分二字,臣只恐他低估了白隐這條藏在暗處的狼。娘娘,澤兒能心軟,但我們不能心軟,若是一旦發現那白隐的逾越之處,可要立即殺無赦。”

楚雲王後一邊揉着眉心,一邊閉着眼睛點了點頭。

都道是,帝王之家,賢明之君不易得,敗家子兒一大堆。這白隐,恐怕是這敗家子兒裏的典範,享受派裏的鼻祖了。雖然諸多時候楚雲王後常常對這個風流成性、只會講求排場胡混的端王爺厭惡至極,卻也不得不承認,拉着白石想方設法的玩樂的白隐讓不希望白石太專注政事的莊家在一手遮天的野心裏過足了瘾。

只是……這白隐或許真的像父親一樣所說的,咬人的狗不叫呢……作為楚雲王後最憎惡的女人之子,自這白隐出生之時,莊家便對他嚴加監視。若不是因為那死女人的身世和那白隐一直頑劣得像個扶不起的阿鬥,相信莊丞相是無論如何不會留他的小命兒到現在的。

只是這阿鬥,又到底是不是真的阿鬥呢?

楚雲王後感覺自己的頭更加的疼了……

“公主,朱砂公主!”

“啪”的一聲巨響,讓朱砂猛地激靈着跳起來,卻看到出現在眼前的那張黑着的臉。

“李……李大人。”朱砂的心由于突然驚醒而咚咚地跳着,心有餘悸。

“朱砂公主,你是昨天夜裏沒睡好麽?”李太傅把他的小胡子吹得一翹一翹的,黑珠子瞪得溜圓,“還是老夫講的課那麽枯燥,只讓你想睡覺?”

“沒有沒有,哪有的事!”朱砂急忙搖頭,“李大人講課風趣而有哲理,讓朱砂深深地感覺到了文學的浩瀚和學無止境的必要,朱砂為李大人的風采所折服……”

“那麽說剛才公主殿下是在再現對老夫的折服?”都道是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可是這位李大人卻是百毒不侵,馬屁不穿,一張臉始終是黑着,仿佛朱砂從上上上上上輩子便欠了這位李大人幾千幾百吊錢似的。

“呃……這個……”朱砂的眼睛烏溜溜地轉了一轉。她明明記得昨天自己是去往紫竹林的,早上醒來之時卻偏偏是躺在自己的床上。朱砂試探性地問了玲珑,玲珑卻似乎根本不知道朱砂昨天偷偷溜出去的事情,而躺在床上的朱砂卻穿着中衣中褲,完全是一副睡覺時應有的行頭。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是自己做了場夢,還是……還是白隐這個色坯……朱砂慌忙左右地摸着自己的衣衫,還好,沒有什麽異樣。朱砂終是松了口氣,卻感覺到渾身酸疼,頭也是暈暈沉沉的,完全是副睡不醒的模樣。這會子坐在皇子孰,也是困困倦倦的,一個勁兒的打瞌睡。而那李太傅的講課又像是念天書似的,嗡嗡嗡嗡的,像是催眠曲,朱砂用力地瞪圓了眼睛,可是眼皮卻總是不聽話的往下沉。

這會子,李太傅的戒尺已經打在了桌子上,朱砂這樣站起來,只覺臉上有些微燙,不太好意思起來。

身邊的澈玉臉上含着幸災樂禍的笑容盯着朱砂瞧,好在那個白華因着昨兒受到了驚吓今日沒有來皇子孰,要不然啊,又是多了一個看笑話的人。

“朱砂公主!”李太傅大吼一聲,朱砂被震得緊緊閉上了眼睛,耳朵嗡嗡作響。

“公主殿下,麻煩解釋一下剛才老夫所講的內容。”李太傅撚着胡子道。

042:筆洗

朱砂方才乃是迷迷糊糊地睡得着了,卻哪裏聽到這位教書跟念催眠咒般的李太傅在講什麽?這會子瞧着黑着一張臉的李太傅站在自己的面前,瞪着眼珠子嚴厲地盯着自己,不覺有些心虛起來。

想來,這李太傅着實是個梗瓜,虧得他先頭那麽稱贊自己的書法,這會子卻說拉下這張臉就拉下來了,真真兒地讓人對他的冷臉無語。

“這個……“朱砂張了張口,卻着實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

“李大人,我可否代朱砂回答?”澈玉笑意盈盈地像個十足的三好學生,李太傅回過頭去,面色稍稍地和緩了點,微微點了點頭。

“方才李大人乃是在講《詩經》中《周頌》的一首詩《豐年》,”澈玉這死妮子擺明了在存心氣朱砂,她得意洋洋地瞧了朱砂一眼,道,“豐年多黍多稌,亦有高廪,萬億及秭。為酒為醴,烝畀祖妣,以洽百禮,降福孔皆。”

喊,朱砂不屑地悄悄撇了撇嘴,不過就是背句詩罷了,看哪天本公主給你展示下我的過人絕技。

“不錯,”李太傅點點頭,雙後在背後合攏,佝偻着身子慢慢走向澈玉,“那麽,請澈玉郡主解釋一下這詩的含義如何?”

“這首詩,乃是描繪出一幅在豐收的日子裏,人們興高采烈而又隆盛地祭祀先人,希望他們賜給更多的福分的精彩場面。”澈玉得意洋洋地回答道。

“很好,很好!”李太傅連連點頭,不無欣慰地說道:“澈玉郡主果然勤奮好學,無妄王後娘娘對您的一番栽培!”

澈玉遭到了表揚,喜得一張臉都散發出欣喜光彩,卻不巧偏偏在這時候傳來了極不協調的聲響。

“呼……”

細細微微的呼嚕之聲雖然聽起來不大,卻足以令當前的場面尴尬。那李太傅頓時暴跳如雷,猛地朝着這聲音的發源地瞧過去,但見那澄玉郡主竟也趴在桌案上睡着了。

朱砂禁不住“哧”地笑出聲來,心想自己好歹還用手扶着腦袋假裝自己是在聽課,而這澄玉也委實太大膽了些,就這樣趴着桌子睡着了,還打起呼嚕來了。

“反了,反了!”這瘦老頭兒氣得用戒尺在桌案之上一通狠敲,唬得那澄玉郡主霍然站起身來,慌裏慌張地四處瞧着。

“殿下建此書孰,乃是為了皇子及諸國戚都能一沾殿下的福澤,飽讀詩書而成才,可是卻偏偏有人不視得殿下的這番心意!怎地就亵渎了皇恩,亵渎了聖人!”朱砂瞠目結舌地瞧着這位猛揮着戒尺的李太傅,心想抓狂二字也不過如此,只是不知道這位看似瘦弱可欺的小老頭兒哪來的這麽大爆發力,把個桌子都要敲得碎了。而澄玉則緊緊捂住了耳朵,臉上是實難忍受這嗓音的表情。

“朱砂公主、澄玉郡主,你們二位要多向澈玉郡主學習,學習勤奮和上進!”李太傅再次猛敲了敲桌案,道,“朱砂郡主,老夫罰你替澈玉郡主的筆洗換上清水,澄玉郡主,你替老夫換!”

替這澈玉的筆洗換水?

朱砂心裏一陣膩歪,她擡眼瞧了瞧那澈玉桌案之上的青瓷筆洗,道:“李大人,人家澈玉郡主的筆洗幹淨着呢。”

她原是想下一句跟着:“要不換個別的懲罰罷。”然而卻見那澈玉拿起放在筆架上的毛筆在那筆洗裏涮了涮,澄清的水立刻暈染上了大股的墨黑。

“現在髒了。”澈玉笑得小人得志。

朱砂瞪着澈玉郡主半晌,然後大步走上前去,猛地一伸手,竟将那澈玉唬了一跳,整個人身體向後傾,就差沒有跳起來了。

朱砂卻嫣然一笑,捧起了澈玉郡主桌上的筆洗,笑意盈盈地轉過身朝着門口走去。

澈玉望着朱砂婷婷袅袅離去的背影,恨得憤然抓過了桌上的宣紙,團得皺在手中。

澄玉尚且還沒有完全睡醒般,揉了揉眼睛。想來這妞子也是被罰慣了的,也不氣也不惱,便要朝着李太傅的桌案走去。澈玉卻一把拉住了澄玉。

澄玉奇怪地轉過頭來,卻見澈玉的臉上洋溢着古怪的笑意,似乎更有深意。

李太傅這老頭兒方才敲桌子桌得狠了些,使得他這薄弱的身子骨兒超負荷般劇烈地咳了起來。身邊的小太監急忙奔過來又是端茶又是拍背的,忙得不亦樂乎。這澈玉則眯了眯笑眼,無聲地轉頭看向窗外。

敞開的窗子外面,站着個身着低品衣裳的小太監。接收到澈玉傳遞過來的信息,他的臉上露出一抹了然笑意,只微微地一點頭,便攸地轉身離開了,無聲無息。

澄玉驚訝地張大了嘴巴。

似乎已經漸漸地步入了盛夏,外面的陽光耀眼得緊,朱砂擡起頭,忽然有一種眩暈的感覺。想來是睡眠不足的原因罷……朱砂将那筆洗捧得緊了些,走向了後院。後院有一個小小的清泉,乃是白石特地命人将禦花園處的泉水引至了此處,又以精巧的假山做為點綴,婉若山間清泉般緩緩流淌下來,蜿蜒成細細的小溪,滋潤着菁菁的草地。而這清泉之旁則有專門盛放墨水的木桶。

朱砂瞧了瞧這袖珍的清泉,又瞧了瞧那木桶,恍惚間憶起了從前。

曾經父王赤木為了培養朱砂的書法,特別命人在禦書房的後院裏放置上了一口大缸。這大缸比朱砂的個子高出一頭之多,赤木負手站在朱砂的面前,笑着對她說道:“小朱砂,若你每日能夠将這一口大缸的水全部換得幹淨,字便練成了。”

那時候還年幼的朱砂瞧了瞧這口大缸,又瞧了瞧父王赤木,眨着一雙大眼問道:“若是練得成了,便不再需要練了麽?”

父王赤木點頭。

“好吧。”朱砂只得點頭。身為大商郡主紅菱的女兒,卻對舞蹈音律一點也不感興趣,這不得不說是件很稀罕的事情。然而先前父王赤木便說過,縱然不通曉音律,也要至少在琴棋書畫之中擇其三而舍一。既然在其一不能擅長,便只能在其二中下些工夫了。朱砂練不來那些淑女名媛們所寫的楹花小楷,更練不來那些束手束腳的碑文之體,卻獨獨喜愛有着自己獨特風格的豪放草書。明明是這麽個靈秀的可人兒,卻寫得這樣的一手游龍之體,這多多少少令赤木哭笑不得。但且不論這字體到底是不是符合傳統意義上郡主應有的溫婉賢淑,但終究是令人驚慕的書法,連這個號稱武昭國書法大家的蕨桑都驚嘆不已。

朱砂慢慢的長大,那口大缸在慢慢的變矮,後來,一口大缸變成兩口,然後三口,緊接着又是四口。到了最後,有不少貴族大臣都争着搶着的請求朱砂題字。當看着朱砂醼滿了墨汁提筆揮毫的模樣,赤木的臉上便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朱砂的唇邊綻出一縷苦澀的笑意,慢慢地走到了那木桶邊。

因為白石有令,在皇子孰裏絕然不允許有過多之人服侍,更何況方才那李太傅已然有令要朱砂親自去換筆洗之水,所以便沒有任何的小太監前來幫忙。朱砂将墨水倒在那桶中,看着只有淺淺一寸墨水的桶底,不由得輕輕嘆息。思及在武昭國,每每都是香兒替朱砂前去換水的,這香兒唯恐朱砂練不完這一大缸水,每每換水之時便要悄悄地多沷掉了好幾次缸裏的水。致使明明每天要練兩個時辰的字只一個半時辰便練好了,令赤木大為驚訝。後來這事東窗四發,被赤木勒令香兒不允許踏入禦書房半步,使得香兒難過了好幾天。不過,這也沒有辦法,人都道知女莫若父,素來崇倡勤儉治國的赤木除了任武昭國第一才子蕨桑來任朱砂的老師,其他的事情都是他自己親力親為。香兒的這點小把戲,就算是蕨桑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不去管她,又如何能夠騙得了赤木的法眼?

那一幕溫馨的記憶就在眼前,仿佛清晰如昨天剛剛發生的事情。然而當回憶漸漸散去,現實呈現眼前,卻早已然世過境遷,再也回不去了。

輕輕嘆息一聲,朱砂便走到了這條小溪的邊兒上。縱然這澈玉是個讓人頂讨厭的家夥,但畢竟這精美的筆洗是沒有罪過的,朱砂瞧着這漂亮的青瓷筆洗,知道這定然又是一件價值不菲之物。

朱砂細細地沖洗了一下這筆洗,然後盛上了水。然而就在這時,朱砂突然之間感覺到背後有一絲異樣。經常會跟随着父王赤木打獵的朱砂自然曉得這股子異樣的預兆,那是危險與殺意的來臨。她迅速地轉過頭,卻忽覺腳被什麽東西重重地擊了一下,重心失衡,卻是連驚呼也來不及地跌入了那小溪之中。

溪水并不深,卻足以令朱砂渾身濕得徹底。索性那青瓷筆洗掉落在草地之上,骨碌着滾遠了,然而她的驚叫之聲卻使得那皇子孰之中的人都跑到了窗邊朝着這邊望過來。

“啊喲,天都熱到要跳到溪水裏游泳的地步了?”澈玉嗤笑着說道。

澄玉的臉上也綻出了笑意,捂着嘴巴,瞧着朱砂掙紮着站起身來,渾身濕透。

“來人,快來人,去救公主殿下!”這懲罰歸懲罰,皇親國戚也畢竟是皇親國戚,若是出了半分的事情可都是李太傅吃不了兜着走的。可憐這小瘦老頭兒,才被氣得咳嗽不止,這會子卻又被唬得臉色蒼白,急忙擺手喊人去救朱砂。

救什麽救!

朱砂伸手抹了把臉上的溪水,拎着濕漉漉的裙子慢慢地走向岸邊。不過是條洗筆的小溪水,難道還能難得過本宮嗎?本宮既然能上天(爬樹),就自然能夠入水(游泳)!

這邊早有小太監急急忙忙地跑了過來,想要去扶朱砂,卻不妨一個冷冷的聲音怒喝道:“放肆!”

043:女子小人

那一聲“放肆”喊得如此冰冷,掩不住的憤怒。想這宮裏的小太監們平素裏都是被吼慣了的角色,縱然有些身份高了些的太監會在低品級的面前狐假虎威,卻還是會免不了骨子裏在聽到這種喝斥時的敬畏。

這跑上前來要扶朱砂的小太監下意識地頓住了身形,轉頭瞧向身後。但見玲珑正一手提着食盒,快步而來。她放下食盒,扶住了朱砂,臉上卻不似先前那因憤怒而漲紅的面色。而是一種蒼白,憤怒到了極點的白,眼角眉梢的冰冷足以令那小太監打了一個寒噤。

“公主殿下渾身濕漉,卻是你這等人能碰的麽?”玲珑冰冷冷地說道。

那小太監急忙後退一步,垂頭立在那裏,卻是連看也不敢去看朱砂的。

“李大人,”玲珑轉頭瞧向那李太傅,“公主殿下奉王的旨意到皇子孰乃是讀書的,不是經您這般奚落與折騰的。卻不知,李太傅将自己的身份地位看得比皇室之人還要重要麽?”

雲淡風青的語氣,聽上去卻足以令人冷汗泠泠。這李太傅縱然自诩為一代大儒,卻被玲珑這番話唬得一張老臉變了變色。誠然他這個太傅是有這個權利責罰這些平素裏被捧上了天的皇子與國戚,卻凡事都要講究一個度。對付這票小東西,他既不能太好說話,太好說話了會鎮不住這幫無法無天的孩子;又不能太過苛刻,這幫小兔崽子跟權貴之子又有不同,且不論那白華乃是王的親子,單說這澈玉澄玉兩個郡主,都是那權傾朝野的莊家之後。若是太苛刻,便會給自己找麻煩。只是他李明保清廉綱正,一向以來都以教育好這些大商未來的棟梁之才為己任,自然會努力地調教這些皇子外戚。在諸多的因素之下,李太傅只能做到嚴厲,且只管功課,不管其他。你想調皮搗蛋,想要捅翻屋頂,都不關我的事情,只要你将功課作好,哄得殿下及莊丞相高興便可了。只是他萬萬沒有想到,今日會惹出了這麽大一個麻煩。

這朱砂公主雖然不過是國外的郡主,但好歹是跟殿下有血緣關系,又是正式被冊封了的公主,鬧了這麽一出,可要如何收場?

然而面對着這下小小宮女的質問,這李太傅卻又如何能夠低聲下氣地服軟?

所以這會子便柱子一樣杵在那裏,連話也說不出。

“玲珑,你好大的膽子。”倒是那澈玉先冷笑出了聲,“你也不看看自己是甚麽身份,竟然膽這樣跟李大人說話?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半點規矩都不懂。”

說着,用鄙夷的目光瞪了朱砂一眼。玲珑經澈玉這一奚落,臉上愈發蒼白了一些,憤怒的眼睛裏又多了絲受傷的神采。

朱砂眼波流轉,望向了澈玉,冷冷笑道:“澈玉郡主,玲珑雖然身份沒有你高貴,但好歹不會背地裏使些陰人的手段。今日朱砂這一跌,倒跌出了幾許領悟來,改日空了會與澈玉郡主好好分享。今日,便先告辭了。”

說罷,又微笑着轉向李太傅,道:“李大人,朱砂雖然不慎跌了一跤,但好在那筆洗未損。”說着用手指了指那咕嚕滾在草地之上的筆洗,道,“只是朱砂卻也不便再去拾了,還請李大人不要介意。朱砂今日對李大人有不尊重之處還請見諒。”

李太傅卻沒有想到朱砂會這樣溫和地與自己說話,他驚訝地瞪圓了眼珠子瞧着朱砂。這位來自于一個區區小國的郡主,竟然能夠在這樣的情況下如此大度如此寬和地與自己說抱歉。這種風度,這種優雅,才當真是皇室成員的範兒啊!

朱砂款款轉身,拉住玲珑離開,在走到轉角之處便終于忍不住大大地打了一個噴嚏。

“公主……”玲珑欲言又止地瞧着朱砂,心疼得無以複加。

回到“醉芙軒”,這些宮女太監們都唬得慌了神,急忙又是燒了熱水侍奉朱砂沐浴,又是端來熱姜湯給朱砂趨寒,折騰個不住。

“那個澈玉郡主真是個蛇蠍心腸!”綠玉氣得直咬牙,今日公主殿下失足跌入水中,定然是與她有着脫不開的幹系!”

朱砂沒有說話,只是沉默着瞧着鏡子裏的自己。

玲珑一邊替朱砂梳着頭發,一邊輕聲嘆道:“公主殿下,您今日何苦又為了奴婢去得罪那澈玉郡主?您獨自在大商本就不易,奴婢只恐又替您惹上麻煩。”

那烏黑的眼睛這才眨了一眨,看向玲珑。

“你們自不必替本宮擔憂,”花瓣般的唇微微上揚,露出一個調皮笑意,“縱然那澈玉是莊家之後,有楚雲王後給她撐腰,本宮也不會怕她。今日是我大意了,但是子曰‘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她澈玉是小人,我朱砂也不是君子。她招惹了我,又抵毀了玲珑,本宮自然要加倍地讨回來。”

澈玉呀澈玉,你就果真以為你今日是得了便宜的麽?自幼便跟在這素以醋壇子之稱的水雲身邊長大,朱砂親眼見過的後宮整盅之術,只怕是要有人撰寫下來都能被奉為“後宮寶典”了。莫說是你澈玉,便是那高高在上的楚雲王後,都是要甘拜下風,五體投地的。

那是整盅的祖宗!

素來被人看作是清純可人的武昭國公主,竟勾唇露出了一抹邪魅笑意。可嘆她這會子只是沉浸在自己YY的世界裏,顧不上去瞧瞧那鏡子裏頭自己的表情,竟然沾染上了幾分端王白隐的味道。

可嘆玲珑這妞子注定不是能夠為虎作伥的香兒,朱砂沒有了可以依傍的左膀右臂,便什麽事情都只能指望自己了。好在她有一個碩大的披風,可以讓她行走在暗夜之中也不被人發現。

朱砂蹑手蹑腳地跳出了窗子,一路飛奔。這一回,她可是目标明确地奔跑,而不是像昨兒個那般的迷茫與徘徊了。

“怎麽?今兒的眼睛這麽亮,是撿到了什麽便宜了?”白隐這厮倒甚是有趣,與他那間以豪華著稱的“攬星殿”相比,這紫竹林更像是他的宮殿,雖然是露天的,但看上去他卻格外惬意在其中。看到朱砂雙眸爍爍生輝的眼睛和因為奔跑而來泛起紅暈的臉蛋兒,白隐的臉上綻出一抹饒有興趣的笑意。

“便宜沒撿到,倒是給人算計了。”朱砂有些掃興地嘀咕。

白隐作了個意料之中的表情,也不去看朱砂,只是坐在那漢白玉的涼亭上面,擡頭望着天上的明月。

他的側臉在月光下顯得有些落寞。

“哎,”朱砂喚了白隐一聲。這可不像是白隐平素裏的作風,若是平時,他聽到朱砂被人整了,定然會跳起來落井下石地嘲笑朱砂一番,今日卻是安靜得很。“你在想什麽?”

白隐挑了挑眼睛,掃了朱砂一眼,道:“本王在等你開口。”

“等我開口?”朱砂不解地問。

“你今日被人算計了,又巴巴地跑到這裏來找本王,豈不是來求本王的?”白隐的嘴唇斜斜地上揚。

“嘁。”朱砂賞了白隐一記白眼,這樣容易就被人看穿了心思,還真是沒有成就感。不過她想了想,還是大步走到白隐的身邊,朝着白隐笑眯眯地說道:“哎,給我樣東西吧。”

“什麽東西?”白隐同樣眯起笑眼,表情轉化得如此之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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