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6)

那朱砂你也快快回去準備,有些話,宴會後再說吧。”

“不了,”朱砂搖頭,她怎會不知道宮中宴會若是王未邀約便是沒打算讓她列席,既然如此何必去自讨沒趣,“澤哥哥,朱砂也累了,這就回去休息,改日再見吧。”

018:蠢蠢欲動

回到醉芙軒時,清荷已經等在房裏,“公主。”

朱砂有些疲倦,沖着清荷擺擺手,“甘寧那邊怎樣了?”

“這,”清荷面露難色,顯然事态不容樂觀,“公主不必操心……”

“你說吧,說了本宮才能知道如何是好。”

清荷看了看玲珑,得到了肯定的眼色之後才點頭,“甘寧暫算平定,沒有再發生任何沖突。但是根據薩其将軍所說,甘寧之所以如此平定,很有可能是大商另有計謀,還是不能掉以輕心。而且,近來甘寧出現一些行裝詭異的人,看來似乎是探子,藍月之玉的事情怕已經是世人皆知了。”

朱砂點頭,“你回去告訴薩其将軍,能拖便拖,這邊,我會想辦法的。”

“是,清荷知道。公主,聽說今晚邀月亭要大擺筵席,公主早些準備,清荷這就告退了。”

坐在床邊的朱砂伸腿踢掉了腳上的金邊兒紅芍藥繡花鞋,懶洋洋地窩到了軟榻上,雙手環抱膝蓋,“本宮不去。”

“公主,”玲珑靠上前來,“這樣怕是不好罷,公主才剛回宮,還是不要引來王和王後的質疑……”

朱砂卻擺手,臉上笑容苦澀,“不是本宮耍脾氣,王他……”朱砂的聲音哽咽起來,“沒有邀請我啊。”

在外自然不比在家中,若這是武昭,哪一次宴會膽敢落下了朱砂,她還不張牙舞爪就怪了。可是現在寄人籬下,連太子妃……朱砂想想便覺得委屈,而眼前這一個是武昭的自家人,一個又和母妃頗有淵源,朱砂全當是在自家,淚水噼裏啪啦便往下掉了起來。

玲珑看出朱砂委屈,上前掏出手帕幫朱砂擦掉了眼角的淚痕,“公主不必放在心上,想王只是一時忘了,說不定等下就有人來送帖子。”

嘴上這樣說着,可看看窗外,眼看着明月初升,都這麽晚了,還哪裏會有人送帖子過來。

玲珑又要安慰朱砂,清荷卻搖頭,抿着嘴唇面色凝重,“依我看,這帖子不會送來了。公主不必難受,王之所以這樣做必然是暗藏心機。”

朱砂猛地擡頭,腦袋上兩根小辮兒直晃悠,“什麽意思?”

“這幾日便聽說王要出征,所去之地必然非甘寧莫屬。想來這次宴席不會太簡單,恐怕要談起進兵之事,王定然是有心讓公主退避。”

不說便算了,可聽清荷這樣一說,朱砂的心就提到嗓子眼兒,也顧不上擦眼淚,翻身從床上跳起來,“玲珑,本宮的鬥篷呢?”

玲珑的眉頭颦起來,“公主,天色不早,更何況公主才剛回宮。”

朱砂才不管那一套,臉上那笑意有些頑皮,“不然本宮去,本宮還偏要聽聽看說些什麽!”

玲珑自知自己改不了朱砂的執拗,只要随她去。給清荷使了個眼色之後,玲珑才将那玄色鬥篷拿出來幫朱砂好好系好。

離宮幾日,朱砂便覺得這地方是如此生疏,她躲過了成群的文武官員,往小路上飛奔而去。不到一盞茶的時候,就氣喘籲籲趕到了邀月亭。

來到大商時日也不短了,朱砂對這邀月亭并不陌生,這乃是白石親自設計的得意之作,素日也只有重要宴席才在這裏舉行。之前宴會上朱砂曾幾次偷溜,自然知道邀月亭周圍的構造,所幸她趕到邀月亭的時候,來人不多,小小的人兒立刻找了個白石等人不遠處最為隐蔽的假山背後縫隙裏隐藏裏起來。

等待總是讓人心焦,加上做賊的感覺更是熬人,朱砂感覺時間過了幾個時辰那麽久之後,白石爽朗的聲音響起,宴會這才總算是開始了。

“諸位愛卿,今日乃是本王出征前的助威酒,各位愛卿必要多喝兩杯,以漲我大商聲威!此番出征……”

白石的官腔一套接一套,然而繞來繞去卻始終閉口不提,想來這該知道的人早已知道,不該知道的人也無處可詢。

就比如朱砂這號角色,在夾縫裏練了半天縮骨功,癟着肚子連口氣都沒好好吸過,卻什麽都沒聽清楚。

朱砂一邊想着自己是不是該收斂收斂自己的小肚子,一邊埋怨着白石,幹嘛不說點兒正經的話題,比如說打算帶多少軍隊,是過去意思意思還是片甲不留的整法兒呢……

這邊心頭惦記着出征的事情,朱砂絲毫沒有感覺到自己背後不遠處的異常。

在這樣濃郁如墨色的夜晚中,蠢蠢欲動的不只是好奇心,還有欲望。

細密的腳步聲慢慢逼近,不仔細聽的話,就好像樹葉沙沙作響,慢慢向白石的背後逼近。

毫不知情的朱砂還擺弄着手指頭等重點,黑衣人卻已經到了朱砂背後,她隐隐聞到一股異域的香氣,還未回頭,就看到眼前一片黑影,一閃而過。

“奇怪。”

朱砂低聲嘟哝了一聲,按着自己的咕嚕咕嚕叫的肚子,心說難不成自己餓得出現錯覺了?

朱砂沒看錯,只是有人速度比她快而已。

假山的盡頭,一道玄色的身影穩穩落在了石頭上,另一道黑影緊随其後,有些踉跄地站在他身邊,“端王爺?!”

白隐笑眯眯地看着那人,“很意外?”

黑衣人整了整衣服,“端王爺為何要攔住小人?”

“一時無聊而已。”

“端王爺,此事不是兒戲,若無他事,小人先告退了。”

白隐身影輕搖,擋在了黑衣人面前,“你家将軍這麽急着動手?”

黑衣人臉色稍帶不悅,“王爺知道此事事關重大,若被白石搶先,我們便再無機會争奪藍月之玉。”

“本王知道。”

“既然如此,王爺又為何要阻攔?小人相信端王爺必然不是背信棄義之人,既然如此,還請……”

黑衣人做了個“請”的手勢,擺明了不讓白隐參與。

這時候若是買賬了,也不是白隐的性格,只見他輕搖折扇,“去告訴你家将軍,槍打出頭鳥。讓她不要一時迷糊,免得全軍覆沒。”

“王爺已經做了準備?”

白隐冷笑,“你看本王像是坐吃等死之人?”

月靜無風,黑衣人身形不動,猶如一尊雕像,目送白隐飄逸的身影從自己眼前消失。

假山後,朱砂懶洋洋地貼在縫隙裏,連眼睛都懶得睜開了。

人家在裏面飲酒作樂,自己在外面挨餓受凍,這樣也就罷了,郁悶的是自己一無所獲,完全是浪費時間。而卡在這個地方實為顯眼,想走也得等着宴會結束。

耳邊的聲音有些模糊,就在朱砂半睡半醒的時候,一個聲音剛一響起,立刻讓她心頭一震。

聲音并不大,就在面前不遠處,眯着眼睛去看,隐約能看到一個彬彬有禮的身影伏在白石耳邊。

“父王,兒臣有事想與父王相商。”

白石今日興致極高,此時已是微醺,“澤兒啊,有何事要與本王商量的?”

“父王,兒臣這幾日思來想去寝食難安,只覺進軍甘寧之事有所不妥,還請父王三思。”

白澤一說這話,白石的身形立刻坐直不少,聲音也嚴肅起來,“有何不妥?”

“父王,我大商并非背信棄義之人,當初既已接納武昭招安,現又進兵,唯恐天下人恥笑。”

“澤兒!”白石的聲音多了幾分愠怒,“此事本王已打定主意,沒什麽可商量的。”

“父王……”

白澤還要再勸,白石卻閉口不言了。

白澤的身影看來有些落寞,還未離開,又一個身影穩步靠近幾人。

“王。”

“莊丞相,”白石語氣平定冷漠,已經猜到了莊丞相要說的,“也是為了進兵之事吧?”

“回禀王,老臣确為此事而來。老臣年事已高,能為國效力的日子也不多了,所以,此番進兵,老臣想請命代王前往。”

“莊丞相的确年歲已高,但正因如此,本王才不能讓你以身犯險啊!”

“王,老臣剛剛失去了兩個孫女,”莊丞相的聲音悲切起來,“留在世上也無樂趣,還不如為國效力而去……”

“是啊,”楚雲王後的聲音适時幫腔,“還請王體諒丞相的一片丹心……”

再接下來的事情,朱砂已經聽不進去了,滿腦袋只有莊丞相的話。

莊丞相的孫女?那就是說澄玉和澈玉咯?

澄玉和澈玉死了?!

019:深陷泥潭

接下來一大部分時間,朱砂什麽都聽不到,腦袋裏面一直重複着那句話。

澄玉、澈玉,這兩個女人為什麽只有品行像蟑螂,命卻那麽短?朱砂想了想,呸呸兩聲,死者為大阿彌陀佛……

只是想來總覺得突然,就算是讨厭的人,突然消失了也不得不讓人覺得奇怪。

自己上一次見到她們的時候還是……

朱砂猛然間想起來上一次的相遇,在城外藥廬中,兩人目睹了自己和白隐那……親密的樣子,當時自己還在擔心如果她們回宮大肆宣揚的話自己該怎麽辦。

而此番回宮之後,朱砂并未聽到任何關于自己的流言蜚語,別人不說,如若真是傳出了那樣的醜話,玲珑定是第一個不會輕易放了自己的。但是既然玲珑什麽都沒有說……

按照澄玉和澈玉的性格,唯恐天下不亂不說,更是巴不得将自己落井下石推進十八層地獄最好,她們沒有理由不把這件事情鬧得世人皆知。

朱砂是不相信老天爺幫自己保密那套理論,她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沒那麽好命。

那還有什麽可能?

思來想去半天,一個不好的預感在心中暈染開來,朱砂越是這樣想,心裏就越是發慌,可想走又走不了。

就在小朱砂心亂如麻的時候,邪魅的聲音從耳邊不遠處響了起來。

“是不是覺得很無聊?又走不掉?”

朱砂擡起頭,立馬看到盤在樹枝上的白隐。這家夥的身材到底是要有多好啊?身體像蛇一樣盤在一根樹杈上,那樹杈卻絲毫沒有下沉。

如若是自己的話,早就壓斷樹杈摔下來了吧?朱砂頓時覺得有點兒不好意思,低聲叱喝:“你在這兒做啥?”

“來研究朱砂公主怎麽吸着肚子把自己塞進石縫裏的,更想看看你要怎麽出來。”

竟然鄙視自己的身材!朱砂沖着白隐犯了個白眼,現在打也打不過,罵也罵不了,朱砂索性不搭理白隐。

“算了,今日本王心情好,”說話間的功夫,白隐已經翻身跳上另一根樹枝,像玩跷跷板似的一下一下将樹枝壓低,沖着朱砂探出手,“要不要跟本王走?”

跟他走……這聲音有些虛幻有些朦胧,朱砂的心跳忍不住加快了不少,臉蛋兒也跟着紅了起來。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三,二……”

三個數字還未數完,朱砂的手已經不由自己控制地伸了出來,落在了白隐的指尖。

一股溫柔的力道将她整個身體提了起來,朱砂覺得自己好像會飛一樣,被白隐拉到了樹梢上,他将自己緊緊環住,花瓣窸窸窣窣下落,覆蓋在朱砂的頭上身上,仿若置身于仙境一般。

周圍響起侍衛的驚呼聲,白隐露出個胸有成竹的笑容,裹着朱砂踏着樹梢迅速隐匿。

一路馬不停蹄,停下來的時候,朱砂已經辨不清方向,只是看着那一棵棵熟悉的竹子,“紫竹林?”

“沒錯兒,”白隐依舊吊兒郎當地靠在樹邊,“你不是很喜歡到這裏來見本王麽?”

“呸,”朱砂不客氣地啐了一口,“誰想見你!”

朱砂說罷轉身要走,白隐在背後吹了聲口哨,“虧得本王好心去解救你,怕你的肚子在石縫裏夾扁,你卻連句道謝的話都不會說,還不如本王的蛇。”

話音未落,黑底兒紅花的毒蛇已經垂在了朱砂眼前,她尖叫一聲退後兩步,“白隐!你太過分!”

“過分?”白隐緩步上前,那毒蛇立馬親昵地蹭上白隐肩頭吐着信子,“在藥廬的時候你們不是很熟了麽?”

不說藥廬倒好一說起來藥廬,朱砂忍不住思緒翻飛,“白隐,澄玉和澈玉是怎麽死的?”

白隐的眼神中有着一閃而過的笑意,“本王怎麽知道?”

“不可能!”朱砂凝視着白隐那似笑非笑的臉,他這表情明顯是招了,“你若不知道,還有誰會知道!你是不是殺了澄玉和澈玉滅口?”

“你倒是說說本王為何要殺她們滅口?”

“因為她們撞見你我在藥廬……”

白隐“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挑起了眉毛,“是麽?可本王為何殺她們滅口?反正本王最好沾花惹草,宮中無人不知。就算是鬧大了,不過讓本王娶了你而已,本王倒是沒覺得有什麽損失,殺她們作甚?”

是啊,白隐的死皮賴臉是不怕任何人說什麽的,“難道,是為我?”

寂靜的紫竹林中突然響起來白隐大聲幹笑的聲音,“朱砂公主這算是天馬行空還是自作多情?本王為何要為你殺人?”

朱砂的臉紅了起來,許确實是自己自作多情,她冷瞥了白隐一眼轉身便走,“既然和我無關最好,随你怎麽發瘋。”

“走得這麽快,急着去見你的澤哥哥?”

“對!見他遠好過見你。總之我不是自作多情也不是不自量力,”朱砂的聲音忍不住變得格外愉悅,“澤哥哥已經幫我向王求情。”

“那又如何?”白隐的聲音頗為不屑,“你真以為他這樣求情就能改變得了什麽?”

朱砂管不了那能否改變什麽,只知道這至少證明自己在白澤眼中看來并非一文不值,“反正我沒輸給你,澤哥哥也沒有。”

“你……呵呵呵,”一陣風聲,白隐已經一個翻身擋在了朱砂面前,“真以為他是真心待你?你真就如此死心塌地?”

朱砂扭着白隐的手,企圖将自己嬌嫩的小下巴從白隐的手中掙脫出來,“你松開我!比不過就動手啊?卑鄙!他怎樣對我和你并無關系!”

“上次讨論這個問題的時候,朱砂公主好像不是這态度吧,”白隐臉上帶笑,眼神卻冷如寒冰三尺,“本王在你眼中看來不過是雞肋,有了你那澤哥哥,便可以棄之一邊了?”

“對!”朱砂執拗地大聲喊着,話一出口,突然覺得心痛萬分,卻咬着牙不肯示弱,“至少澤哥哥為我做了那麽多,不像某些人只會陷人泥潭中!”

朱砂啊朱砂,原來在你眼中,裝腔作勢的是救世主,默默無聞的便是逆子奸臣?你這顆腦袋瓜兒什麽時候才能靈光一點兒?

白隐抿着嘴唇,将朱砂甩在一邊,“那好,日後,你的事情,本王不會再過問。”

“多謝!”

朱砂還未說完,白隐的身影已經消失不見,這空蕩蕩的一聲多謝只有她自己聽在了耳中,還有諸多寂寞的回聲。

朱砂突然意識到白隐走了。真的走了。

眼前,黑霧袅袅,整個人這才真的明白什麽叫做深陷泥潭。

020:往事重提

快步飛奔到醉芙軒的後門,朱砂的氣兒還未喘勻,雙扇雕花大門便被呼啦地推開,玲珑一臉緊張迎在門口,将朱砂拽了進來,“公主是被發現了?”

朱砂搖頭,小辮兒直晃,将氣兒定下來後得意道:“怎會?玲珑你不想想本宮是誰,怎麽可能被發現!”

這大話的口氣讓玲珑眉頭稍稍皺起,“可是,剛剛聽到一陣騷動,說是有人藏在邀月亭附近,被侍衛發現了。”

朱砂心中冷哼一聲,一群沒用的東西,人都沒抓到還能腆着臉說發現什麽了。她沖着玲珑一擺手,“與本宮無關。再說,宴會上宮人那麽多,說不定是哪個宮人來回走動。侍衛們也是的,往日又不是沒有過這樣的情況,大驚小怪作甚。”

可憐玲珑沒能長出朱砂那麽大條的神經,她抿着嘴唇,雙手握在胸前,“公主,看來清荷的話沒錯,今日筵席非同一般,看來甘寧之事确實棘手。”

“那又怎樣?”朱砂滿臉得意,“澤哥哥已經幫我說情了。”

“真的?太子殿下親自為甘寧之事說情?”

朱砂得意點頭,“那是自然。”

“那麽,王也同意退兵甘寧?”

“啊……”朱砂臉上的得意之色立刻如潮水般退去,“這……”

不必朱砂明說,玲珑也明白這表情的含義了,“看來王的确是打定決心。”

是啊,作為目擊者,朱砂也看到王那堅定的态度,連白澤親自去說情都于事無補呢。

朱砂的心情不由得陰郁起來,自己在這兒瞎高興什麽呢?難道就為了白澤幫自己說了句話就飄飄然了?甘寧的事情不是依舊毫無起色麽!

“公主,此事并非一時之計便能解決,時候不早,公主還是早早歇息,莫要為了此事搞壞身體。”

“哎,玲珑,本宮想沐浴。”

“公主放心,都已準備好了。”

洗澡澡,睡覺覺,朱砂不知玲珑在浴湯裏加了什麽香料,只覺沐浴後通體舒暢,躺在床上便沉沉睡去了。

有些人便沒有朱砂那麽好命了。

雲香殿裏,少了平日那兩只小鳥的莺歌燕語,整個大殿顯得格外落寞。

昏暗的燭光從沉香木窗棱中逸散而出,不時有三兩個宮人經過,不敢多有逗留,帶着他們的好奇心腳步匆匆地迅速離開。

順着那搖曳不定的光線往裏望去,便能看到一對相視而坐的身影。那雄壯的身姿已經不如當年健壯威猛,而他對面的那個人,更是已經開始顯現出了衰老的跡象,曾經婀娜如芙蓉般的身影禁不住歲月的摧殘,已是衰敗。

忘了有多久沒有這樣安靜地坐在一起默默對視,眼中的彼此都不似當年,楚雲王後率先嘆了口氣,打破了那長久的靜寂,“王……有許久未來過這雲香殿了吧?”

白石最怕聽到的便是這話,因為不想聽所以不想來,因為不來而更怕聽到這話。可該來的終是躲不掉,白石只好賠笑,“近日雜事繁忙,還要王後多多體諒。”

“王……以前是叫本宮楚雲的罷?”

如果不是楚雲王後提醒,白石恐怕忘了他們是有過那麽一段時光,那時候楚雲還年輕溫婉,可以撫着她的發絲輕聲叫她楚雲。那樣的時光,過去多久了呢?

“有二十一年了吧?”

二十一年,這個數目像是驚雷一般在白石心中炸開,二十一年前的往事騰然而起,揚着紛紛雜雜的塵埃,帶着鐵鏽一般的幹涸血色,瞬間便染紅了白石的雙眼。二十一年間迅速衰老的身軀騰地站起,“不要再說這種事情。”

楚雲王後的臉上帶着複雜的笑意,“二十一年,過了三個輪回,王還是如此耿耿于懷?”

揶揄和嘲諷讓白石惱羞成怒,“本王今天不是來陪你吵架的!”

“因為不想與本宮争吵,所以多年都不肯邁進雲香殿一步?那麽今日呢?王是來給本宮機會,看看一平天下之後還能不能将這國母之位留給茍延殘喘的本宮麽?”

白石別過頭,“王後不要胡思亂想。”

“是本宮胡思亂想?”楚雲冷笑,“本宮在你眼中早已形同雞肋。”

“你想讓本王如何?你圈養了一宮的男寵,算了,本王裝視而不見;你對隐兒冷若冰霜恨之入骨,罷了,本王全都順着你,現在你又要如何?”

楚雲王後抓着瓷杯的手陡然用力,将那青瓷茶碗摔在了白石面前,頓時落了個粉粉碎,“本宮為何要如此?為何?!因為你的心跟着某人一起死了,再沒回來過!”

是啊,自己的心的确死了。白石心中暗暗低笑,看到楚雲現在這幅模樣才知道和一個心已死的人在一起是件多麽痛苦的事。可他沒想到楚雲竟然也能因為這件事向自己興師問罪,難道她不清楚自己的心為何而死?

埋怨着親手掐死的鳥兒不能再飛起來,這,不可笑麽?

灼熱的目光在等待着白石的回答,他微微側頭,望着楚雲的眼神真的如同石頭一般,壓制着心中的鄙夷,“不要在胡鬧了,過去的事情就只是過去,都已經過了這麽多年,你要什麽時候才能罷休?”

暴怒的低沉吼聲讓楚雲不由自主渾身一顫,咬着嘴唇沉吟片刻,委屈和無能為力在這一時刻爆發,“你什麽時候将她挫骨揚灰,我什麽時候才能放手!”

白石滿意地重重點頭,那因為忌憚而勉強撐着的忍讓在楚雲無所不用其極的逼迫下潰不成軍,只見他額頭青筋暴起,“好……好!便是将本王挫骨揚灰,也別想再打擾她的安寧!”

言畢,白石不想再聽楚雲說一句話,生怕強撐了多年的理智會在這一刻潰敗,轉身邁步離開,那大門被他摔得震天響,揚起了迷霧一般的塵埃。

怒氣當頭的白石在宮中大步流星繞了足有半個時辰,最終将腳步停在了攬星殿門外。

攬星殿門口,那精致的木雕和獸頭讓白石心頭一震——整個宮中除了白隐這裏,便是真的再找不到其他任何關于她的痕跡了呢。

白石深呼吸着,胸口起伏不定,憤怒漸漸在心中演變成了仇恨和摧毀一切的決心。

“王!”

陣陣急切的呼喊聲由遠及近,胖得像個白球一樣的順海跟着呼聲滾到白石面前,過胖的體重對他來說太過負擔,跑了幾步已是汗流浃背,“王,呼呼……終于……呼……找到您了!”

順海喘得連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完,白石白了他一眼,“怎麽?本王在宮中還沒個自由?”

“不是不……是……”順海越急就越說不出話,越說不出話便越急,“王後娘娘她……病倒了……”

白石斜睨順海一眼,将手背了過去望向天上一輪明月,“順海,你說明日天氣怎樣?”

“啊?”順海差些噎住,胖子的眼白也比正常人多,那黑眼球骨碌骨碌轉了兩圈兒,“許是個好天兒,沒雲彩呢。”

“好像也不會太熱。”

“嗯……”

白石格外悠閑地說着,“那吩咐人準備一下,明日本王要去城南圍場狩獵。”

“是!”順海偷偷拿眼瞟着白石,自己從幼年入宮便跟着白石,眼看大半輩子都過去,還是頭一次見到白石這樣不靠譜。“王,王後娘娘……病了。”

順海低聲說着,聲音有些怯懦,白石故意裝作充耳不聞。

楚雲這招兒,老掉牙了。

“回宮。”

白石聲音嘹亮,順海打量着他,耳朵看來是沒問題的。順海心中頓時明了,便也不再多言,“是!”

可能是個男人都會想到是女人的一哭二鬧三上吊,可楚雲王後這次着實委屈。

雲香殿裏,白石前腳剛走,楚雲王後頓時覺得全身氣血噴張,那種燥熱的感覺再次襲來。

說來也奇怪,楚雲王後近來時常會有那種感覺,好似有無數火爐在四面八方同時烤着自己一般,随即人便覺得眼前發黑。

尤其是在與那兩個美少年歡愉之後,症狀就會明顯。楚雲王後也好奇過幾次,只是這等事情終究不便被他人知道,也就懶得去傳禦醫。

誰知道這一次的情況,不是一般嚴重。

躺在錦榻上,楚雲王後有一聲沒一聲地拉長聲喘氣兒,眼前天旋地轉,好像整個世界都颠倒了一般。

匆忙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楚雲滿懷期待地費力轉過頭往外張望。

“王後娘娘,禦醫來了!”

剛剛懸起來的希望又掉在地上,摔了個粉粉碎,楚雲王後咬着牙,“不見!回去吧!”

哼,反正已經是這個樣子,無人理睬,病死又如何!楚雲王後孩子般地賭氣別過了頭。

宮人在門外急得直跺腳,“王後娘娘……丞相大人!”

莊丞相一聽說女兒病倒便連忙趕了過來,二話不說推門而入,“都多大的人了,鬧什麽脾氣!”

雖然已是不惑之年,可在父親面前,楚雲還是孩子一般,委屈的淚水橫流,“爹……我還不如死了算了,反正他的心裏也沒有我了。”

莊丞相怒其不争地瞪了楚雲一眼,“混賬話!他心裏早就沒有你,只是你這傻孩子還自作多情那麽多年。”

當頭一棒讓楚雲哭得更為傷心,無力地捶着床板,“那我早就死了好了,也免得誰都難受。”

“雲兒!夠了!”莊丞相怒喝一聲,“是他無情無義在先,要死,也不是你去死!”

021:璞有美玉

“王後娘娘,”一大清早就被派出去的小宮女回來了,畏畏縮縮站在病怏怏的楚雲王後對面,“回禀娘娘,王今日一早便出城了。”

楚雲王後臉上露出一抹苦笑,那是從未被人看到過的挫敗笑容。

她輸了,輸給一個死去多年的人,那個人奪走了她的摯愛,盡管已成一副枯骨長眠于黃土之中,也不肯還給她。

端上來的藥碗還在手邊,楚雲想起,多年以前,自己偶感風寒,白石是那樣溫柔地抱着自己輕輕喂下藥湯。可現在呢?讓他多看自己一眼也是奢望。

那或許從來都不是愛,只是他權衡利弊之後的僞裝,可現在他已經連僞裝都懶得僞裝了。

“王後娘娘,莊丞相到。”

宮人傳喚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楚雲卻連身子都懶得動,倦怠地轉過身避而不見。

“雲兒,”莊丞相大步而入,“怎麽?特意差人給你送來的藥,為何不喝?”

楚雲不語,眼淚橫流,偷偷流入了那精致柔軟的錦枕裏。

“雲兒,”莊丞相聲音蒼邁悲傷,“不管發生了什麽事情,還是自己的身子骨最重要。大好的日子還在後頭……”

“不會有了。”

這話讓莊丞相渾身不由自主一怔,“怎能說這種話!”

“好日子?”楚雲王後悲切冷笑,“還會有什麽好日子?”

白石對自己的那顆心,早就死了,心如死灰,絕無複燃之日。

莊丞相凝視楚雲王後片刻,怒氣大發,一手将楚雲王後的肩膀掰過來,“你還是爹的雲兒?我的女兒不是這麽窩囊的貨!有功夫在這裏說這種喪氣話,任由他在外面潇灑快活?”

楚雲王後任由那眼淚如大雨滂沱,“爹,我已經累了。”

“累了?累了就放任他了?這大商的江山,還不是他白石的!你現在放了手,我們莊家再無立足之地,眼睜睜看着他的雜種奪了天下?你就算不為自己想想,也要為澤兒想!就算不為澤兒想,也不能讓那個女人的兒子坐了江山!”

莊丞相的話如火山爆發一般炙熱地灼痛了楚雲王後的心髒,本已經像個死人一般的楚雲王後緩緩坐起來,撐着身子的那只手雖然顫抖卻足夠有力,咬着牙端起了藥碗一飲而盡,仿若出征酒一般悲壯,痛飲之後将那瓷碗摔在地上。

碎裂的不只是瓷片,還有心中最後一絲舊情,那些糾纏她許久的回憶和眷戀,在這一刻全部被撕裂,萬劫不複。

“哈,哈哈,”楚雲王後斷裂的笑聲令人畏懼,她抿着嘴唇,“爹,雲兒明白了。就算拼上我的全部,也不能讓那個女人的雜種奪了我們莊家的天下!”

莊丞相重重擊掌,“好!想通了便好!爹招來了最好的禦醫,既然鬥,就要與他鬥到底!”

楚雲王後沉默不語,眼神中的笑意充滿了決心。

白石的心,突然沒由來地一緊,他的臉上泛起些許惱怒,高高揚起馬鞭重重揮下,“駕!”

胯下的駿馬乃是回合國最好的寶馬,當年千金難求,只有回合國中最為尊貴的皇親國戚才能求得一匹。而現在,全天下最好馬匹,都在他白石的馬廄之中。

不僅是駿馬,還有最好的兵器,玉器,美酒。

放眼而去,滿天下最好的東西,都已經在他白石的手中了。

而且,就在不久之後,他還将得到所有這些東西加在一起都比不上的寶貝——藍月之玉,以及整個天下,到時候就真的全部在他的手中了。

這本來應該是讓人高興的事情,可是白石卻隐隐覺得胸腔有什麽東西憋悶異常。

身後的騎衛依舊雙手空空,如若是往日,這麽早來到圍場,到了這個時候早應滿坑滿谷才對。這不由讓白石惱怒,今日做什麽都不順,到現在還一只獵物都沒有打到。

就在白石最為郁悶的時候,一只鳴叫着的大雁從白石頭頂飛過,他雙腳一踢馬腹,揮起手中的弓箭便追了上去。

但,年歲已高是難以避免的事情,一箭飛入空中,白石險些摔落在地,而那大雁早已經不知飛去何方。

“陛下!”騎衛驚慌追上來打算扶住白石,卻被他閃身躲開,灰頭土臉地惡狠狠訓斥着,“滾開!你們這樣跟在後面,本王如何狩獵?!”

看白石這架勢是尋處撒氣呢,騎衛連忙低頭後退,不敢再靠上前去。

頭頂一聲鳴叫,又一只大雁飛過,白石彎弓而射,箭如閃電,直上雲霄,一聲慘叫應聲而起。

白石的臉上總算露出了些笑模樣,追着大雁落下去的方向策馬疾馳。

只有在這樣周身無人的情況,才能讓白石感到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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