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7)
,一舉一動都随心所欲。
還不等白石發出口令,身邊盤旋已久的銀翎黃嘴獵鷹已經沖着大雁落下的方向俯身沖了過去,與那呼嘯而過的弓箭無異。
果然是只好鷹,白隐的确給自己準備了好東西。白石滿意地追着獵鷹所去的方向轉動缰繩。
城南圍場,白石平日最喜歡的地方,空氣清新不說,周圍的草木長勢也喜人,不管是有多煩心的事情,只要到了這裏,白石就可以全都不管不顧。
獵鷹追着大雁落入了前方茂密的林子裏,白石也緊随其後,在茂密的樹林之中穿梭着。
“咦?!”追了一陣,白石不禁感到奇怪,自己剛剛投箭的地方明明不遠,怎麽跑了這麽久卻什麽都沒看到,不光是沒看到大雁,連獵鷹的身影都找不到了,只是隐隐能聽到草木被摩擦後發出的沙沙聲響。
再看周圍,白石不禁驚訝,自己回過神來的時候竟然已經跑出來這麽遠了。
而此刻,整個深林之中超乎一般的靜谧,滿眼綠色遮擋住陽光,竟讓人有些透不過氣。
白石悻悻然環視了一周,大雁和獵鷹都不見了,心中難免郁悶,轉身慢慢往來時的方向去了。
馬蹄踩着樹葉,婆娑作響,剛走了沒兩步,白石突然扯動缰繩将馬停了下來。
一種不同與馬蹄聲的聲音正在慢慢靠近自己,由遠及近,已經就在自己周身不遠處。
白石的手摸到了腰間的佩刀之上,開始有點兒後悔剛剛趕走了騎衛。白石并非膽小怕事之輩,可是在這樣的森林之中,誰也不知道會遇到什麽樣的野獸,若在平時也就算了,可巧就巧在自己即将出征……
就在白石遲疑的時候,那種奇怪的聲音停了下來。只是稍稍一頓,那難得的寂靜,立刻被另外一種聲音取而代之。
仿若是風聲呼嘯,仔細聽一下,立刻能辨認出來那是一種樂器的聲音。
那聲音悠揚舒暢,音質清靈,是中原樂器無法發出的聲音。可是作為中原人的白石一聽到那種聲音,全身卻登時篩糠般顫抖起來——那種古老而神秘的樂器的聲音他終身難忘,那是一種只有嶺南深山之中一種叫做“鳐”的魚的骨頭做成的笛子般的樂器才能發出來的聲音。
在嶺南深山之中,時常能聽到那神秘又古老的聲音,在山間溪流叢林之中穿梭,引得白雲流水也與之迎合。白石就是在那種聲音之中第一次見到了璞玉,白隐的母親。
那個女人人如其名,像是一塊未經雕琢的美玉,身上有些不加修飾卻讓人回味無窮的美。還有那種溫柔和內斂,就如同這樂曲一般,常常在圓月之夜響起,每每聽到這種聲音,白石的思緒都會回到那個與她初次相逢的橋段之中,難以自拔。
可是,在多年以後的今天,再次聽到這已經消失了二十一年的聲音,白石所想到的卻不是初見的心悸和百轉千回的情愫,而是一種從心底激蕩而起的恐懼。
因為璞玉已經離開這個世上,整整二十一年了。她并不孤單,因為歇斯底裏的楚雲在殺了璞玉的同時,也将所有璞玉的族人也一起送上了黃泉路。
那一場災難,直到現在還讓白石歉疚不已,悔恨、思念,還有對自己的鄙夷折磨他足足二十一年。
然而在二十一年後的現在,那個白石本以為自己不會再聽到的聲音,卻如此真切地在耳邊響了起來,就像是璞玉的溫綿軟語,在他的耳邊,輕輕撩撥他的心弦。
那聲音有着難以名述的魔力,似乎是璞玉的纖纖十指撫着自己的臉頰,将他這個連自己都看不起自己的小人,緩緩地往那十八層地獄之中牽引而去。
白石眼前模糊一片,耳中全是那曲調悠揚婉轉,盲了的眼,聾了的耳,讓白石根本無法感受有一種危險,正在向他逼近。
022:非真非假
白石清醒過來的時候,自己已經摔坐在地上,駿馬就在他的身邊,有些不耐煩地打着響鼻。
而在白石的面前,一群人已經将自己團團圍住。
玄色的獵裝凸顯着男性健壯的身材,腰間佩戴的五彩帶上面是精致的刺繡,白石也有這樣一條,現在還在他的床頭。在璞玉的族群裏,每個女人都會用整個成年到待嫁的歲月去繡這樣一條腰帶,送給自己将來的夫婿。
而他們手中那明晃晃的彎刀則是父親在兒子成年到成親之間的那段時間中準備的,等到他們成親的當天送給他們,讓他們好好地保護自己的女人。璞玉部族的長老也曾經送給白石一把,可白石未能承托重負好好保護璞玉,反倒被楚雲用那把刀來親手殺了璞玉。
一件一件幾乎被掩藏在塵埃桎梏中的物什勾起了白石的傷心,然而當他将目光漸漸上移,落在了這群人臉上的面具之上時,白石的身子不住顫抖如風中落葉。
在他們臉上的,是猙獰萬分的鬼頭面具,是懲罰族人時,祭司和勇士臉上會帶着的面具。白石就曾經看到過他們處罰一個不忠于妻子的丈夫——在那個尊崇女權的部族中,女子的地位遠遠高于男人,連族長都是由女性在擔任,璞玉就是放棄了族長繼承人的身份跟着白石遠走他鄉的——在白石為了追求璞玉而逗留在部族中時,可是眼睜睜地看着祭司将那個丈夫的肉一塊一塊剖下來的,祭司甚至在他活生生的時候割掉了他的命根立在了祭祀場上。
白石的腦袋瞬間混亂了,恐懼,悔意,在他的心中,五味雜陳。
更多充斥着白石的是疑問,他們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要知道,當年瑤族全族都被楚雲毒害殘殺,連老弱婦孺都沒被放過,嗷嗷待哺的嬰兒也死在了殘酷的刀光之下,那麽現在冒出來的是誰?亡靈?
透過他們的面具,白石能看到他們那充滿血的目光,此刻正含着濃濃殺意盯着白石,将他千刀萬剮也不解心頭之恨,的确就如同地府的陰兵。
是吧,是報應的時候來了吧?在這本該緊張的時刻,白石卻不由自主苦笑出聲。當年的慘案雖然不是自己親手所為,但他卻在旁視若無睹,他不是無罪的,他犯下的罪過,甚至比楚雲還要嚴重。
他無能,懦弱,連自己所愛的女人都保護不了,看着她死在別人刀下,這樣的罪過,就算讓白石一死都不足以息亡靈的仇恨。
也許明天,大商的王死在圍場之事就會傳遍天下,不知道會有多少人痛哭流淚,又有多少人快意大笑。
白石不會抵抗,也沒辦法抵抗,卸下王的光環,他只是個平常人。聽起來那樣渺小,可是只有白石才知道,這些年裏他曾經後悔過多少次,如果沒有這個光環,他明明可以得到更多快樂。
當年,年少輕狂的白石為了這個王位,不惜勾結莊家作為自己的靠山,為了鞏固自己和莊家的關系而娶了那個自己根本不愛的女人,與莊家一同謀權篡位,以卑鄙的手段登上王座,然後大殺八方,奠定了自己王的位置。
女人通過駕馭一個男人來謀得天下,男人則通過謀得天下來駕馭更多的女人。然而得意忘形的白石卻忘了這個天下根本不是他自己的,他的王座并不是他一個人奠基而成,下面由莊家萬千白骨拼積,之于他白石來說,那王座本身就是搖搖欲墜的。可他卻在美色之前忘記了這一切,過度地寵愛璞玉,終于引來了莊家女兒楚雲王後的嫉妒之心。
“璞玉,還有你的王座和性命,你選擇哪個?”當年,楚雲就是這樣冰冷卻又愛恨交織地質問他的。在那一瞬間,白石曾想過,願意放棄一切去選擇那個讓自己癡狂的女人,可是,命運不是稚童的游戲,不是泥沙堆起來的城堡,随随便便就可以推翻重來。
他無路可退,他無從選擇,連他的生命和王座也都是楚雲的。
白石被楚雲囚禁了整整七天,第七天,他聽到了一聲悠長的歌聲,像是啼血杜鵑墜落前最後的歌聲。他不顧一切地沖出去,遍體鱗傷,卻只看到了璞玉和族人的屍體。
現在,所有該來的報應都來了,白石閉上眼睛,靜靜等待着刀鋒從自己喉頭擦過的一刻。
白石始終沒有聽到喉嚨被劃破後血液噴濺的聲音,他就這樣直勾勾地倒下暈過去了。
面前的“瑤族人”冷眼看着白石,為首的年輕人摘掉了臉上的面具,冷笑一聲。
面具讓白隐的臉有些不舒服,他不喜歡那種悶熱的感覺,但是,為了自己的父王,他全都忍了。
“王爺,”藏藍跟在身邊,“王怎麽辦?”
白隐環視四周,“要變天了,看來是要下雨。”
“就讓王在這裏?”
“恐怕要看侍衛的心情。”
藏藍點點頭,“那王還是早些回宮,免得淋雨傷了身子。”
白隐沒吭聲,将手中的面具丢給藏藍,贊賞地看着空中盤旋的獵鷹,“回去有賞。”
“謝王爺。”
藏藍說着沖身後其他“瑤族人”擺擺手,讓他們先退下。
鑽進無人的密徑,白隐在馬上得意地大搖大擺,藏藍緊随其後,“王爺這一招實在妙絕!讓藏藍訓鷹的時候藏藍可都一點兒都沒想到呢。”
“你若是覺得無趣,大可拍拍勝雪的屁股。”
藏藍滿臉堆笑,“王爺這一招一出,王誤了出征的時機,派了別人去前線,就不必擔心了。那朱砂公主若是知道了,必然……”
這話還沒說到一半兒,白隐咳嗽了一聲,“年歲大了的太監通常絮絮叨叨地多話,聽說宮裏又一批太監被趕出去了。藏藍,你多大年紀了?”
“藏藍不敢多嘴了。”
藏藍聰明,說句話立刻就懂,白隐對這點很是滿意。他現在不想考慮其他沒用的事情,比如說朱砂。
他人想求本王幫忙,還要看本王的心情,讓你區區一個藥人一而再再而三擺布本王左右,是不是太過分了?既然你信你那玩能夠的澤哥哥,你便信去罷,總有一天本王會讓你知道,到底誰才是這個世界上的救世主。
白隐嘴裏叼着片樹葉吹着呼哨,玩得正得意,剛來到城門口,便看到城牆偏僻的角落裏站着一個人,那身板兒挺拔颀長,身上青袍翩飛,一看便知是讨女人喜歡的類型。白隐樂了,策馬沖着那人影便去。
“開始覺得冰藍無趣了?”白隐沖着那人的背影打趣,“到這兒來裝一根嫩蔥,是看上了哪家的姑娘?”
聽到白隐的聲音,青雲轉過身來,看着白隐的眼神遠沒有白隐那麽輕松,“端王爺這是出城遠郊?好興致。”
“你,莫不是覺得本王不做事,心裏不滿了?”
青雲抿着嘴唇,銀質面具落上了夕陽餘晖,閃着柔和的光,“不敢。”
白隐懶洋洋地靠在馬背上,吐掉了嘴邊的葉子,葉片翩翩揚揚,落在白隐的腳邊,“沒什麽,你若覺得無趣,也可去遠郊。不過,恐怕你要去的地方遠了一些。”
“哪裏?”
“武昭。”
青雲的瞳孔稍稍放大了一些,現在也只能通過他的眼神來猜測他的表情了,“當真要在這個時候去武昭?”
“前走三後走四是沒錯,但是,”白隐懶洋洋的語調突然變得正經了一點,“說不定哪一次日落之後便不會再升起來,不相信的事情也并非永遠不會發生。我們沒有太多時間,機會只有一次。”
“可若是讓冰藍在這個時候得知……”
白隐胸有成竹地擺手,“冰藍這段時日見不到你的。”
看白隐這樣子,似是将所有棋路都已經準備好,青雲思索了片刻點點頭,“我知道了。什麽時候啓程?”
“明日,到時候你便知道了。不要來找我,免得冰藍那發了春的貓亂叫。”
青雲了解他的意思,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最重要的就是避人耳目,“那麽,你要說的都說完了?”
白隐玩着自己的手指頭,又恢複了那心不在焉的樣子,“差不多了……對了,”青雲剛轉身,白隐突然将他叫住,臉上那玩味的笑意在青雲背後格外放肆,懶洋洋地玩味道:“到武昭之後記得替我提親哦。”
本來已經擡腳準備走的青雲又停下腳步,側着身子凝視白隐,“你當真?”
“好像是吧。你記得做就好。”
青雲的嘴唇微微開啓,似乎是有話要說,可那厚重雙唇蠕動片刻卻終是欲言又止。颀長的身影看起來近乎消瘦,在夕陽之中緩緩消失。
白隐伸了個懶腰,饒有趣味地打量着那消瘦的背影。
“王爺當真打算向武昭提親?”
“你信不信?”
藏藍抿嘴淺笑,“藏藍腦子笨,猜不到這等事情。”
“那你猜青雲信不信?”
藏藍沒有說話,跟着白隐的目光看向青雲離開的地方,沉吟半晌之後恍然大悟,“王爺這招高明……”
白隐豎起手指做了個噤聲的動作,連他白隐自己都不知道是真是假的事情,讓他怎麽回答?
“噓……”
臉上得意的笑容在漸漸陰沉的光線下更加邪魅,那修長的手指也愈發好看,不遠處的袅袅炊煙給白隐的臉上增加了一層迷霧般的光輝。
023:病入膏肓
白石病倒了。
侍衛是在森林深處找到他的,傾盆大雨也沒能讓他醒過來,曾經健壯的身體泡在雨水中,枯葉落在他的臉上,整個人全身慘白,像是一具死去已久的屍體。侍衛将白石送回宮,禦醫診斷的病症是郁結已久心火上浮。
“郁結已久?”楚雲王後搖頭冷笑,這兩日有白澤每日在雲香殿中陪伴,楚雲的病症已經好了許多,連嘲諷的表情都多了生氣。
白澤抿唇不語,面前這個人是自己的母後,而病倒的那個人卻是自己的父皇,白澤被夾在中間左右不能。
楚雲王後擡眼看出白澤臉上的糾結,“澤兒,是覺得母後很過分麽?”
“兒臣不敢。”
低眉順眼的一句話,聽不出來是真話還是賭氣,楚雲王後的鼻子有些發酸,語調卻依舊堅定,“最先發狠的人,可不是母後。澤兒,不管到什麽時候你都記清楚,母後這樣做,也只是為了我們母子二人。”
“母後,”白澤轉過頭,不想去看楚雲王後,“畢竟是結發夫妻,何必要如此?”
“你以為我這是為了我自己?”楚雲王後有些激動,頭上的鳳釵随着她的腦袋晃動不止,“如果不是母後這樣做的話,你以為太子之位會是你的?你以為你能這樣安安穩穩坐上這麽多年?”
“母後,”白澤不想就此争論,“時候不早,母後還是早些歇息,身子才剛開始轉好。”
楚雲王後凝視着白澤的背影,“去看你父王?”
“唔。”
“澤兒,事到如今母後也就直言不諱,當年瑤妃的事情的确是母後所為,才讓你父王對我怨恨至今。什麽郁結已久?不過是他還未斷了對那野女人的念想罷了!可是,母後如若沒有除掉那瑤妃,現在的太子不會是你,皇後也不會是我。現在瑤妃已經不在,但是當年你父王從中作梗,母後斬草卻未除根,若想要你的太子之位坐得穩,就聽母後的,你的路,母後都為你鋪好了,莫要自作孽。”
白澤抿唇,“母後早些休息,兒臣告退了。”
“若是你父王問起,就說本宮還病得厲害。”
“是。”
楚雲王後那充滿咒怨的話讓白澤渾身不舒服,只想快快離開這地方,剛準備關門,就聽身後楚雲王後的聲音幽幽傳來。
“還有,給我離那個朱砂遠一點,對你不會有壞處的。”
夜風緩緩而動,吹亂了白澤的頭發,他緩緩撫着額前,這樣的淩亂終是不适合他。腳下的鎏金邊白靴踏過石板路,踩碎了片片枯葉,那聲音仿若響在白澤的心上,吱嘎吱嘎,讓白澤的心緒有些亂。
當年瑤妃的事情,白澤曾經聽說過一些,還是年幼無知的時候從宮人口中聽來的。後來,那宮人被割了舌頭。這不但沒讓白澤對此事死心,反倒更是勾起了他的興趣。不過打聽來打聽去,也只是聽說當年有個妃子被極其殘忍地處死了,對號入座之後,白澤猜到那個妃子便是白隐的母妃。事情到此便也終結,白澤再也打聽不出其他關于瑤妃的事情,他開始意識到那是宮中一大忌諱,于是他也猜到那件事情與自己的母後楚雲王後關系頗深。
現在,謎題就被楚雲王後那樣三言兩語就解釋了,白澤覺得心中有些空落落的。
原來一件事情可以影響那麽多人那麽多年,白澤想不通人到底是為了往前走而活着,還是為了往後看才活着。
腳步緩緩來到泰和殿,進出忙碌的宮人和禦醫讓白澤也不由得跟着緊張,快步來到寝殿中。
床上的白石有氣無力,短短一天,就讓他好像蒼老了十年。白澤坐在龍榻對面,“父王。”
白石擡起眼皮,“澤兒。”
兩人就這樣對視無話,白澤喘了口氣,覺得有些氣短,“父王龍體抱恙,兒臣就不叨擾了。”
“澤兒,”白澤剛站起身,白石卻開了口,“父王年事已高了。”
這話讓白澤心酸,“父王不過是一時龍體不适,很快便會好的。”
白石苦笑,“你母後怎樣了?”
“母後……”白澤稍作沉吟,“依舊卧床不起。”
一國之君和國母同時卧床不起,白石苦笑,“好生照看你母後。”
除此之外,白石想不到自己還有什麽可說的,陣陣疲累和無力将他籠罩,雙眼沉沉阖上便又睡去了。
白澤靜靜這樣陪伴了白石片刻,然後便起身離去。父王母後的這一場病,讓他看到很多沉埋多年的東西都在漸漸浮現,揚起的塵埃讓他睜不開眼。
剛來到門外,一陣迎面而來的馬蹄聲引得白澤擡起頭,那駿馬正停在自己面前。能在皇宮之中策馬揚長的,沒有別人,只有自己眼前的白隐。
沉沉夜幕之下,白隐一襲玄色長衫,跨身于勝雪寶馬之上,恍若天神,那氣場給人施加了無形的壓力,讓白澤下意識退了一步。
好在白隐還是下馬了,臉上依舊是那吊兒郎當的笑容,“皇兄。”
就在這之前,白澤還在擔心,如若白隐不下馬,自己又該如何?那勝雪寶馬乃是父王賜于白隐,哪怕是見了父王,也只需在十步外下馬而已,就算他不下馬,自己也無法施他罪責。
畢竟,在皇宮之中唯一一個可以明目張膽策馬揮鞭的,是他白隐,而不是自己。
白澤也露出了個淺笑,“這麽晚了,澤兒你還不歇息?”
“來探望父王。”
在楚雲王後口中,白隐就是白澤登上帝位最大的威脅,可那卻沒能影響白澤,他拍了拍白隐的肩膀,“父王似是很疲累的樣子,你快去罷,去過也早些回去歇息。”
“多謝皇兄。”
月光投射下來,被樹影攔住,白隐站在月光之下,臉上的笑容有些玩味。而白澤,則站在樹影之中,看不清他的表情。
寒暄了一番,白隐向白澤道別之後便繼續上馬往泰和殿而去。
宮人都站得筆直守在門口,見到白隐後正要通報,白隐卻擺擺手,壓低腳步聲進了寝殿。
白石不知道自己為何會突然醒來,只覺有種讓他不太舒服的目光如芒在背。他睜開眼睛便看到白隐,看到他一臉溫和地笑着望向自己。
“隐兒,你來了。”
白石臉上露出了一抹笑容,卻顯得疲憊和蒼老。
白隐點頭,“父王感覺身體如何?”
“好多了,不過只是淋了雨而已。”
“既然如此,”白隐壓制着笑,“父王便要多多休養,才能出征甘寧嘛。”
提起甘寧之事,白石長嘆,“甘寧……本王怕是去不了了。”
白隐故作驚訝,“為何?”
“這副皮囊已經不中用啦……”
“父王為何說如此喪氣的話,父王軀如猛虎,那小小甘寧不在話下。”
聽到白隐這樣說,白石還是忍不住大笑,剛笑了兩聲卻變成了劇烈的咳嗽,白隐連忙用帕子幫他擦拭,那雪白的絹帕霎時染上殷紅,父子二人頓時沉默。
燭光搖曳,白絹上的血色似乎扭動着身軀緩緩移動,白石幹笑一聲,“看,的确是老了呢。”
“父王萬壽無疆。”
白石有些落寞地搖頭,沉吟了片刻,突然擡起頭來,“隐兒!”
“父王有何事吩咐?”
“你可願意和代父王出征甘寧?”
白石目光如炬,堅定地看着白隐,似乎是下了巨大的決心才做出了這個決定。
這一次的驚吓之後,白石頓覺自己身子骨不如往常,想到出征之事也提不起鬥志,可那甘寧乃是藍月之玉潛藏之地,多路人馬都在虎視眈眈,他又怎能将此處拱手于人?想來想去,反倒不如交給白隐。
024: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泰和殿,白石的喘息聲已經透露出了他的蒼老,一國之君,馳騁疆場,家國兩全,太多擔子壓在他的身上,讓他喘不過氣。
坐在白石的對面,白隐忍着笑意,打量着這位蒼邁的父親,好似已經忘記這一場大病正是由自己所來。
讓自己出征甘寧?是個有趣的想法。白隐怎會不知甘寧之事事關藍月之玉,任何人得到之後都足夠招兵買馬一統天下的財富。白隐恨不得撬開白石的腦袋,看看裏面到底裝着什麽,怎麽就想到要将如此“重擔”交給自己。
“隐兒,”白石連說話都帶着喘息,“無論當年發生過什麽事情,父王最在意的孩子還是你。”
無論?白隐心中冷笑。憑什麽無論?憑什麽不論?
“我不是太子。”
白隐一字一頓,語調中帶着輕佻。
“你是在責備為父沒有将太子的位置留給你?你明知道……”
“兒臣并不在意天下在誰手中,”白隐一甩手中的折扇,玩世不恭的樣子又躍于臉上,“反正兒臣只好吃喝玩樂,這等大事,還是交給皇兄好了。”
說罷,白隐翩翩起身,“今夜還有一場戲,兒臣先去看戲,改日再來探望父王。”
背後白石的咳嗽聲愈來愈重,白隐卻頭也不回,潇潇灑灑,奔往門外而去。
跨上了那勝雪寶馬,白隐輕笑。他向來知道自己的手有多大,握不住的東西絕不會輕易舉起,免得砸了腳。
踏踏馬蹄聲響起,白石的手無力滑落。長嘆一聲之後,白石叫來了順海。
“王,”順海低眉順目,自打白石一病,順海跑前跑後,也瘦了一圈兒,“順海在呢。”
白石沒想到自己一病不起之後,陪在自己身邊的竟然只有這個跟随多年的太監,“本王病倒的事情,可曾外傳了?”
“回禀陛下,除了王後娘娘之外,他人一概不知。”
“好,”白石點點頭,“宣旨,傳冰藍将軍出兵攻打回合殘兵敗将,收來的國土就由她派兵駐守。”
順海雖有疑惑,卻不敢多言,“是!”
目光飄向窗外,白石緊了緊錦被,“天氣轉涼了。”
“是,陛下,快入秋了。”
一場秋雨一場寒,前幾日那淅淅瀝瀝的雨一直下到今天才算停,“看來夜裏還要下雨。”
“看來是。”
白石嘆了聲,“讓職司府的人給隐兒換上幾床被。”
順海偷笑,“陛下還真是偏愛端王爺。”
這話不知哪裏觸動了白石的神經,“隐兒……本來就要多上心些。”
順海自然能理解白石的意思,那其他兩位皇子自然有自己的母妃為自己搭理這種瑣碎之事,唯獨白隐,自幼母妃便辭世而去,那孩子性子又獨,“有陛下如此關心,真是端王爺的福氣!”
福氣?若真是福氣,自己也不會害那孩子連娘親都沒了。白石不由咳嗽不已,一口黑血又從口中嘔出。
“陛下!”順海頓時慌了神,“奴才這就去傳禦醫!”
白石卻擺擺手,臉上泛起苦笑,“自己的身子,自己總也清楚。莫要折騰,本王想早早歇了。”
“出兵回合?”冰藍的別院炸了鍋,她一拍桌子,幾乎是從椅子上跳下來的。
放下手中的酒壺,冰藍眼中的醉意就随之而去,眼睛瞪得通紅,活像只兔子,在房間裏來來回回轉了兩圈兒,最終坐回椅子上,有力的手指在桌子上敲了幾下,心底的急躁已經溢于言表。
青雲站在一邊,始終一言不發,冰藍凝望着他的眼睛,看到青雲始終沒有說話的意思,按耐不住的她率先開了口,“白石這老東西真是這樣說的?”
“是。”
冰藍搖頭,依舊想不通白石這是什麽路數,“回合的殘兵敗将鬧騰了不是一天兩天,當初我主動請兵,還遭他拒絕。今日是如何想通了,竟然主動讓我帶兵?”
“或是想通了。”
不會。冰藍深知此事不可能這麽簡單。冰藍突然一拍桌子,“我知道了!”冰藍滿臉恍然大悟,随即恨恨開口,“看來藍月之玉藏于甘寧的事情的确是真的!白石這老狐貍是想将我支開,他才能一人獨享!他要這樣,我便偏不依他!”
青雲的聲音幽幽響起,“如何不依?”
對啊……如何不依?冰藍怒不可遏,“如何不依?就直接告訴他本将軍不去!這麽多年為他白石鞍前馬後也就罷了,難道連說句話的權力都沒有了?”
“将軍莫要忘了,質子還在白石手上,将軍的軍馬也不在近前,若真是鬧翻了,恐怕……”
“怎麽?大不了鬧個玉石俱焚!”
青雲搖頭,“恐怕現在連玉石俱焚都談不上。将軍如此沖動,到頭怕是以卵擊石。”
被這盆冷水結結實實澆在頭頂,冰藍羞愧難當,然而青雲的話卻也一點兒不假。
冰藍咬牙切齒,恐怕這白石現在若在眼前早被冰藍咬死了,“難道就看他一人獨吞了藍月之玉?”
“留得青山在,才能不怕沒柴燒。”
“不可能!”冰藍騰地起身,雙眼冒火地往皇宮方向望去,“若他非要逼我魚死網破,我也只能悉聽尊便了!就不信奪不下他白石的人頭!”
“将軍不要忘了,我們走到今天這一步到底為什麽。就算暗殺白石成功,這江山,以将軍的身份,也是坐不穩的。到時候天下大亂,反倒給自己添了麻煩。”
冰藍不屑地哼了一聲,“白隐不是還在我們這邊?到時候将他扶上王位便是了!”
“莊家獨坐半邊天下,怎會讓白隐坐穩王位。”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冰藍将氣全都撒在了青雲身上,“那你說倒要如何是好!?”
青雲一臉平靜,好像早已置身事外,“白石未必會将王位傳給白澤,莊家也未必會放過白石,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才是上策。”
冰藍凝視着青雲的眼睛,那雙眸子就像他的名字一般,永遠那樣雲遮霧繞,看不透他的心思。冰藍凝視片刻,将信将疑,“你的意思是按兵不動?”
青雲說得已經夠多,點點頭也不做解釋。
“那麽……”冰藍心有不甘地嘆了一聲,“就先依你的。白石讓我何時出戰?”
“三日之後。”
“你就留在皇城,随時為我打探情形。”
“是。”
青雲定身而立,看着冰藍出去收整行裝的背影,心中有些起伏。
看來,白隐所說的時刻,已經到了。
025:一解心頭恨
白隐,真的不再出現了。
朱砂本以為他那種厚顏無恥的人是與說到做到無緣的,卻不想白隐當真不再出現了。
醉芙軒裏,朵朵芙蓉開得正盛,朱砂心事重重地坐在一邊。
“公主獨坐此處,是有心事罷?”
微啞的聲音在朱砂背後響起,轉身一看,是那照料醉芙軒裏芙蓉花兒的張公公,“是張公公啊。本宮哪裏有什麽心事,只是看這芙蓉開得好,人若能如芙蓉一般,靜靜待放于此,不染塵世糾葛,那便好了。”
張公公抿唇微笑,“公主只看芙蓉之美,安知芙蓉自有別樣愁。”
朱砂挑着眉毛,“有人澆水施肥時時打理,活在這世上只為展露華容,還會有憂愁?”
“沒錯兒,這芙蓉花兒就是因以其美豔取悅衆人而存活于世,但也正因如此而感憂愁。并非人人都能像公主一般喜愛芙蓉,有人喜歡,便有人不喜歡。試想這花兒遇上不喜歡它的人,自然難免有憂愁。”
朱砂沉思片刻,想來這張公公的話不無道理。據說當年母後離開大商之後,這醉芙軒便擱置一旁,雖說是因思念紅菱郡主而不舍讓他人住進去,但也正因如此,讓那朵朵芙蓉花兒也受了冷落,“若有張公公這樣細心之人每日打理,它也無所求了。”
“公主過獎。可惜老奴只是區區一花農,心有餘而力不足。若不是端王爺将那妙計教于老奴,就是老奴有心讓這芙蓉四季常開,卻也是有心無力。”
提起白隐,朱砂表情驟然陰郁,低聲嘟哝着,“許那只是湊巧而已。”
“這天下哪件事情不是湊巧?只是湊巧端王爺知道個讓芙蓉常開不敗的法子,湊巧老奴在打理這一池芙蓉;只是湊巧這大商有個端王爺,又湊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