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阿爾托莉雅第一次見到名為“梅林”的少女——姑且依據她的外表來稱其為少女吧——是在拔出石中劍的那天。
雖然在此之前她所擁有記憶的歲月裏，每天短暫睡眠的夢境中她都會收到梅林的授課，不過那始終是只聞其聲未見其人的程度，她并不知道梅林是怎樣的長相。
所以，當那天在衆人離去後的廣場上，她站在插有石中劍的石塊前，擡頭看到那個坐在石中劍對面、被包裹在老舊卻依舊純白的法師袍中的少女時，對方那酒紅色的奇異眼眸仿佛穿透她的靈魂看盡了她的過去與未來，那透着深入骨髓的高貴氣質的溫柔笑容融化了她的壁障，銀白的長發雪白的肌膚與純白的衣袍，仿若不存在于人世的白不知為何使她的精神震蕩。
說些什麽留住她的目光吧，确認她是切實地存在于眼前——這是身體本身而非意志所作出的反應。
“愛麗絲菲爾？”當阿爾托莉雅反應過來的時候，她的身體已經自動地說出了這個名字。
她不由得愣住了。在她的記憶中，自己并沒有聽說過“愛麗絲菲爾”這個名字，更不應該不自覺地說出這個名字。
但是她确實對這個突如其來的名字感到很熟悉。
不自覺地皺起眉頭，阿爾托莉雅一瞬間忘了自己所面對的情況反而開始苦惱起來。
“雖然我們确實認識，不過據我所知我應該沒有用過別的名字哦。”溫和的女聲夾雜着打趣的意味拉回了阿爾托莉雅的思緒。
“我感到十分抱歉，梅林。”
“你沒有必要道歉，”微微搖了搖頭發出拒絕的聲音，梅林的表情反而認真了起來，“也許這個名字真的與我有聯系也說不定。”
在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她也恍惚了一瞬，比“梅林”這個名字更加熟悉的感覺席卷她的腦海，若不是她及時反應過來，她當時回應那個名字的聲音已經堪堪在舌尖了。
無法把握的反應讓她苦惱，但她理應對這個名字無感才是。
小小地糾結了一瞬之後理智地把這比起現狀要微不足道得多的小苦惱放到腦後，名為“梅林”的少女重新認真看向石中劍對面的阿爾托莉雅。
“你确定要拔出石中劍嗎？阿爾。”
疑惑于梅林為什麽到這時候還會問出這樣的問題，阿爾托莉雅并沒有任何的遲疑。
Advertisement
“這是自然的。梅林。”
這是她從出生起就被告知的，這是她的宿命，也是她依據自身意志所作出的選擇。
這點梅林應該是明白的，她相信梅林足夠的了解她。
“即使不列颠注定會滅亡？”她有告訴過阿爾托莉雅的，以夢境的形式呈現在她眼前，那個不列颠注定結束的未來，那一定不會是她所希望看到的，然而若是現在她拔出石中劍，那麽她将會成為為不列颠帶來那個結局的人，這對渴望着建立一個和平安穩的國家的她而言将會是多大的傷害，梅林甚至不忍去想象。
阿爾托莉雅垂下眼，不知是思索着還是純粹地在看石中劍，待到她擡起眼的時候，她的眼中是滿滿的堅毅。
“有很多人在笑着吧？我相信那樣的未來是正确的。”右手握住石中劍金色的劍柄，阿爾托莉雅頓了一頓，接着說道，“即使那只是那個未來的一部分，但就如你所說，梅林，可以預見的未來就不是不能改變。”慢慢地握緊右手逐漸增加施加的力，即使是最為強壯的騎士都無法撼動分毫的黃金之劍被輕而易舉地松動起來，“而我将盡我所能，這就是我的職責所在。”
“锵”
清脆的摩擦聲短促地掠過，細長的單手劍被高高舉起，有如劈開陽光一般，金黃的夕陽從石中劍的兩側照射入梅林的雙眼，因背光而暗色的身影占據了她眼前的一方世界，仿佛被無限放大，眼前頂天立地的人使她心裏莫名地産生了強烈的安全感。
那一瞬間她無理由地相信眼前瘦小的女孩能夠做成任何事情。
明明相較于她的年齡而言她僅僅只是個跨出了人生長路上一小步的孩子罷了。
嘴角勾起不知是認命還是放心的笑容——抑或兩者都不是——梅林擡起頭直視阿爾托莉雅清澈純粹的雙眼，語氣連自己都沒有察覺到地溫柔起來。
“我會幫助你的，阿爾托莉雅。”
當時的阿爾托莉雅眼中所見的，是使她心跳都一瞬間混亂了的笑容。
眼前的人将陪伴她十數年，她們的生命将交纏共生。
她保護着身後的她，而她守護着她所走的道路。
“能有幸邀請這位美麗的女士陪我去城外走走嗎？”大大地滿足了纏在她們周圍問東問西的小孩子們的好奇心後支開孩子們到一邊去玩耍，興許是被孩子們的童真所感染而放松了許多，阿爾托莉雅對着梅林彎下腰伸出手一副對女士邀約的姿态。
對方久違的開玩笑的表情惹得梅林忍不住輕笑，随即又故意擺正坐姿，努力做出高貴的表情卻又控制不住嘴角上揚的弧度，反倒顯得幾分調皮起來。
“榮幸之至。”纖柔白皙的手搭上阿爾托莉雅因長期練劍而長出老繭的手，指腹無意識地摩擦着對方虎口的薄繭，梅林覺得眼前比她要稍矮幾分的少女給予了她莫大的安全感。
就如同十多年前選王之日她所感受到的一般。
待她們來到城門口的時候，遠遠的梅林就看到兩匹熟悉的馬安靜地在城門邊等待。
連馬都事先準備好了，看樣子出城的事并不是一時興起。她這樣想着，開始在記憶力搜尋着最近有什麽事對阿爾托莉雅造成了困擾。
畢竟阿爾托莉雅并不是會閑着出城游玩的人，且不說她根本不會有閑暇，即使有空閑她也會用來做她認為更有意義的事的——比如找她學習，比如練劍，比如喂馬。
并排驅使着馬在城外的草地上踱步前行，由于臨近大都市，故而附近并沒有大範圍的樹林，反而被開辟為廣袤的平原，禦馬攀上一個不算高的坡地，放眼可以望見不遠處零散的村莊以及幾縷清晨的炊煙。
微寒的春風吹起兩人的鬓發，雖然并沒有穿戴禦寒的衣物，不過這點涼意兩人還是無須在意的。
“昨天晚上，有幾個領主結伴來找我說近些年的收成不好糧食不足，希望我趁打敗卑王穩定國家的時機休養生息，避免征戰。”阿爾托莉雅一手撫順着馬兒的鬃毛一邊述說着此行的問題。她的語氣平靜卻壓抑，很顯然她對于那件事感到不滿。
不用阿爾托莉雅再說下去梅林就明白事情的前因後果了。
坎美樂目前的政治呈現極度鮮明的分化狀态，梅林負責內政而王負責征戰。那些領主特意找晚上的時間避開了在內政領域最有話語權且一定會無條件站在王一邊的她，并以農作與百姓為籌碼，這種行為是帶有逼迫性質的。
不過以阿爾托莉雅的性子她不滿的并不是下屬的冒犯——事實上作為一個王，阿爾托莉雅對待屬下是很寬容的——她所不滿的應該是下屬建議避免征戰這件事，卑王雖已讨伐，但是異族的危害尚未消滅，休養生息明顯不合她的戰略。
當然，若是從理論和道德層面來講，領主們的建言是具有很大的優勢的。
只是。
在心裏嘆了口氣，梅林思考着該怎樣表達才能夠在盡量不傷到阿爾托莉雅的情況下講出事實。
“阿爾記得你拔出石中劍的時候我所說的話嗎？”看着疑惑地轉過頭來看向自己的阿爾托莉雅，梅林維持着平靜的表情，“不列颠注定會滅亡。”
“是？但是在這之前，我依舊想建立一個和平穩定的國家。”
閉上眼無奈地搖了搖頭，梅林看向不遠處的村莊與田野。
“去年是兇作之年，今年也會是兇作之年，明年也将依然是兇作之年吧。”
“什……？！你是說？！”阿爾托莉雅的臉上閃過慌亂與震驚，她坐下的馬似乎感受到她異常的情緒而顯得有些焦躁。
“不列颠國土的衰退并非是因為異族侵略，只要不列颠依然殘留着神話時代的氣息，兇作之年就不會結束，而很可惜的，不列颠的人們也屬于殘留物的範疇。”盡量保持着事外人的語氣，梅林發現這意外的有點困難，“這座島本身的土地在向着世界發展的方向改變，在你們滅亡之前都不會停止。以往坎美樂周圍的土地還能保持豐收，但是時間久了也會衰減的吧。”
所以休養生息并非是很好的策略，若是再加上異族的侵略，腹背受敵反而可能加速滅亡也說不定。
阿爾托莉雅低垂着頭，劉海的陰影遮住了她的半張臉以致看不清她是什麽表情，氣氛一瞬間壓抑得連空氣都沉重起來。
“梅林，”突然地，她擡起頭，格外鄭重而嚴肅的表情使她平添了幾分王的威嚴，“你說，如果我們栽種外來種，接受異族的血液，會不會能夠避免不列颠的衰敗？”
思緒一下子從戰鬥跳躍到應對衰退的方法，而這說明阿爾托莉雅已經做出了決定開始考慮更加久遠的事了。
“這也是可行的辦法之一，當然，适不适用還要看人民的情況，有穩定的環境的話我想我可以解決掉一些可能遇到的阻撓。不過，現在你想這麽做？”
“不管以後想要怎麽做，當前面對的最大的威脅依舊是異族侵略吧？”一拉缰繩調轉馬頭，阿爾托莉雅看向梅林，神色堅定，“收成不好就用現有的資源好了，先把所有能調動的資源調動起來，以最快的速度把異族趕出去。”
毅然決然的語氣，沒有半分的猶豫，在瞬息之間做出最有效率的決策，一切以不列颠和平穩定的未來為宗旨。
這樣的阿爾托莉雅比十數年前成長了許多，将自身成為一個優秀的王的資質充分地發揮了出來。
至于是否會被認為窮兵黩武或者是否會被人民誤解，這種事情并不在她考慮的範圍內。
看着眼前坐于馬背上筆直了身軀的熟悉的少女的背影，梅林的心情很是複雜。
“阿爾托莉雅啊，變成一個十分優秀的人了呢。”
只是啊，為什麽我的眼睛酸澀地幾欲留下淚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