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吶
二十餘年前,司馬博還是個一窮二白的書生。
從汴州而來的司馬博入盛京趕考,路過繁華富庶的荊州,因沒有盤纏住客棧,去了郊外的破廟留宿。
河邊洗臉時,巧遇游船的聶無雙。
聶無雙乃紅楓山莊的大小姐,聶老爺子的布匹生意興隆,紅楓山莊的流雲錦名譽四方,聶家可以說是當地數一數二的富商。
落魄清秀的書生與富家千金遙遙相望,雙雙心裏蕩起漣漪。
一個日日在河邊盼,一個想法設法出來游船,再加上司馬博出口成章寫得一手好文采,兩人漸漸生了情愫。
溫室裏長大的千金不缺錢,更不懂人心險惡,聶無雙遇到司馬博時正是情窦初開的年紀,一心一意以為遇到了如意郎君,于是厚着臉皮将與司馬博相知相惜之事告知父母。
聶家雖家大業大,但秦老爺膝下唯有一女,選女婿的事格外上心。
聽女兒說對方是個文采斐然的書生,聶老爺叫上自己堂兄去一家客棧與司馬博見面。
司馬博談吐不凡,頗有遠見,聶家兩個長輩還算滿意,見人住的客棧實在簡陋,幹脆迎去紅楓山莊小住,算是默許的這個未來女婿。
甚至,聶老爺子給了司馬博不少銀子當做路上盤纏,但司馬博堅決不收,得一衆長輩認可誇贊。
司馬博登船離去之前,聶無雙贈予他一塊貔貅玉環,說是能消災驅邪。
晚風拂柳,夕陽殘渡口,司馬博拉着她的手,滿眼深情道,待他來日高中,便來風風光光娶她為妻。
抵達盛京後,司馬博才發現這裏處處需要錢打點,給當地名師送禮,請各明儒寫推薦信,參加各種詩酒會,那些衣着寒酸無錢無勢的,都被排擠在外。
司馬博寫信函求助秦家。
很快,聶家的人送來大把金錢銀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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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博用聶家的錢打點好關系,在殿試中得了個還算不錯的名次,得了面聖的機會。
皇家酒宴上,他作詩一首,又得長風郡主垂青。
司馬博心裏清楚得很,聶家再有錢也比不上皇權,他當即決定棄了聶無雙。
但他入京打通關系人脈的錢确實是聶家供的,聶家堂兄又來往盛京做買賣,他與郡主訂婚一事,瞞不住遠在荊州的聶家。
本來聖上賜婚,即便聶家再不滿,他也有借口搪塞過去,畢竟無人敢抗旨。可聖上得知長風郡主對他有意時,親口問過他是否有婚配。
他回答幹脆,沒有。
聶家人若不甘,将他與秦家的往來書信呈上,他便犯了欺君之罪。
于是司馬博一狠心,命人連夜趕往荊州紅楓山莊,往山莊的井水裏投了毒,然後一把火将山莊燒了個幹幹淨淨。
紅楓山莊聶氏一族,毒死的毒死,燒死的燒死,待派出去的人回盛京複命時,司馬博又将人殺了,徹底死無對證。
紅楓山莊滅門慘案轟動一時,官府未查出蛛絲馬跡,當地百姓紛紛道是仇家報複,還有說是競争對手幹的。
這件案成了多年未解的懸案。
紅楓山莊的亡靈陸續去投胎,聶無雙因過于自責,又怨念太深徘徊人間,修成厲鬼,後鑽研畫皮之術,成了個随時變換容貌的畫皮鬼。
司馬府內在場賓客原本十分恐懼眼前這位人不人鬼不鬼的新娘子,得知這樁陳年冤案後,十分心疼起鬼新娘來。
司馬博聽了,強裝鎮定,一甩袖子低吼道:“信口雌黃,我當年确實去過紅楓山莊,是被聶家老爺邀去作賦,何曾與你有過婚約,又何曾花過你聶家的錢財,哪來的孤魂野鬼竟污蔑本官,管家,去長生觀請張天師來。”
管家忙不疊跑出門。
聶貪歡冷笑,“好你個司馬博,為了自己前途如此忘恩負義喪盡天良滅我滿門,火燒紅楓山莊,那些往日與你的通信證據一并焚毀,你當真以為沒留下一點證據。”
司馬博有些心虛,嘴上仍舊強硬,當年那件事他處理的快準狠,死無對證,數年前受皇命出任荊州刺史,一切順豐順水,無人記得如今這個風光的刺史大人乃當年睡過枯廟的落魄書生。
聶貪歡提了提手中的貔貅玉環,“此乃我祖傳玉環,若非我親自贈予,怎會在你身上。”
“此玉環是友人所贈,本官并不知是你秦家玉環,再說,你如何證明此玉環是聶家所有。”
“敢問大人,是你哪個友人贈送。”
“友人已離逝。”
“呵,又一個死無對證。”聶貪歡捏緊玉環,望向低聲議論的賓客,“此玉環乃聶家至寶,爹爹落魄時曾拿去典當,那五方當鋪還在,雲氏掌櫃應記得這塊絕世好玉,另有當年的典當薄可查。”
司馬博暗恨,當初不是沒想過丢掉這塊玉環。但當年他滅門紅楓山莊之後,日日夢魇,請大師做了法事亦無濟于事,想起被他埋土裏的辟邪玉環,挖出來戴在身上,果然得了難得的平靜,于是一直佩戴。
可眼下他不能認,當即反駁,“即便是聶家玉環又如何,你聶家遭難,山莊遭襲,值錢的財寶被人撿去,說不定這玉環是其中之一,機緣巧合落入本官手中,你借題發揮借此生事,你究竟有何意圖。”
衆人聽出問題,這司馬刺史言語矛盾,回避重點,一直再給自己辯解,說不定真有問題。
那些旁支早看不慣司馬博的傲氣自大剛愎自用,想親近司馬府要花大量金錢人脈,他們這些親戚表面恭維,實則私底下就盼着人出醜,從高處跌入塵埃。
一旁的長風郡主聽得一臉豬肝色,剛要拿出郡主威風遣散衆人,突然不能動,連嘴巴都張不開,耳側莫名刮來一陣陰風,有個紅衣女不知何時落在她身邊,小聲跟她說:“郡主,稍安勿躁。”
聶貪歡一聲哨響,陰影處走來一位身着黃道服的老者。
司馬博還以為是管家請來了張天師,待人走進發現是個幹巴巴的黃毛老頭。
人群中有人議論道這不是天橋下擺地攤的黃半仙麽。
黃半仙給司馬博鞠躬,笑嘻嘻道:“司馬大人,可還記得小人。”
司馬博瞥他一眼,“本官不曾見過你。”
“呀,您不記得很正常,二十三年前,我在迷津渡口撐船,當年您坐過我的船,是聶家小姐親自送你上的船,臨別時還贈了您一塊刻着貔貅的黃色玉環。”
司馬博微怔。
當年……他離開荊州時确實登了一個瞎子的船。
正因為人是瞎子,看不見,所以他才沒放在心上。
黃半仙提醒,“晚風拂柳,夕陽殘渡口,書生裝扮的大人拉着聶小姐的手,滿眼深情道,待你來日高中,便來風風光光娶她為妻。途中,我還誇你好福氣來着。”
卻有這麽回事,再仔細分辨黃大仙的臉,尤其那一頭雜亂的黃毛,竟真有當年那個擺渡人的影子,可當年那個船夫分明是白翳瞎子。
司馬博冷硬堅定道:“一派胡言,本官從不認識你,大膽刁民敢與賊人聯合串通栽贓朝廷命官,我看你有幾顆腦袋。”
黃大仙嘆氣,“哎,我當年真在迷津渡口擺渡,這事,渡口附近的人家都曉得,後來轉業擺地攤給人算命。”
司馬博不想與一衆人糾纏,尤其當着衆人面,若傳出去對他不利,于是他高喊侍衛,吩咐道将神棍拖下去嚴加審查。
一排護衛沖過來時,院子裏莫名刮起狂風,風中竟飄散無數紙錢,衆人不禁阖眼,拿袖掩鼻。
在一旁作妖的慕月西,給整個院子的侍衛施了個定身咒。
這個司馬博心理素質強大,人家就不認也沒法,反正此處他官最大,她可不想這麽一直耗在司馬府,萬一月華操控妖鬼一個不小心傷了那個銀發仙修,她要自責了。
于是慕月西從攜帶的小瓶子裏灑出一點鬼火。
那鬼火迷人心智,但凡心裏有鬼的,必中招。
司馬博突然感覺有無數黑壓壓的影子朝他逼近,耳邊是忽遠忽近的缥缈讨債聲。
“司馬博,你害的我們好慘。”
“我被大火燒死,好疼啊。”
“我被毒的七竅流血,真是慘啊。”
“司馬博,你還不從實招來。”
“司馬博我們在地獄十八層等着你……”
司馬博捂耳狂叫滾滾滾……
衆人詫異望向突然發瘋的司馬博。
好一會,耳邊沒了吵鬧聲,司馬博這才敢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出了一身虛汗。
黃半仙再接再厲,“司馬大人我乃半仙,自然能看見鬼,方才聶家的冤魂來找你了,你快些承認吧,你承認了,聶家魂魄就不會日日夜夜來騷擾我讓我給他們做證人了。”
“胡扯,沒有。”司馬博已亂了分寸。
“什麽沒有啊,就是你啊,大人好好想想,當年就是你登了我的船啊。”
“沒有。”
“就有。”
“胡扯。”
“沒有胡扯。你就有,就是你,是你是你就是你。”
“當年那個船夫是個瞎子,你的眼睛好好的,怎麽可能是你……”
司馬博心虛,情急之下,再加上神情恍惚,一不小心說漏了嘴。
然後,整個司馬府陷入一片沉默。
黃大仙嘎嘎樂,對着隐在郡主身旁的慕月西鞠一躬,“好了好了,認了就行,我回去睡安穩覺了。”
司馬府起了大火,無數冥錢于天空亂飛,似張牙舞爪前來索命的幽魂,賓客們又亂做一團。
聶貪歡飛入半空,火光映襯她一張猙獰可怖的臉,她低吼:“冤有頭債有主,不想死的都統統滾。”
一瞬間,賓客全跑了。
一條火龍朝司馬博襲去,司馬博狂叫逃奔……火舌舔上他的袍角,迅速蔓延,最後被燒成個火球。
他在大火中瘋狂掙紮,手舞足蹈,口中大喊走開走開,我錯了,我錯了……
司馬府被燒了個幹淨,神奇的是,除了司馬博,無一人傷亡。
當年司馬博滅紅楓莊園的慘案在荊州城百姓口中傳開。
司馬博被燒成一撮灰,聶貪歡仍站在火光後怔怔發呆。
慕月西抱住火海中跑來的小猴子,“聶家亡魂泉下有知,司馬博入地獄後不會好過,當年之事,你不要太自責。”
聶貪歡仍打不起精神來,“如今報仇雪恨,突然不知自己是誰,又身在何處。”
慕月西逗着肩上小猴子往院門走,“你就當聶無雙大仇得報投胎去了,即日起,你是聶貪歡。快走把,等着天師來收你麽。”
—
這幾日,秦十六落得清閑,女魔頭不再想法子折騰他,而是天天往外跑,聽說是又看中了個美男子,打算搶回來。
秦十六心裏暗喜,找來新歡,他這個舊愛就可以回家了,他一邊跟月華長老下棋一邊問,“她不是無所不能的女魔頭麽,搶男人了好幾天,怎麽還沒搶回來。”
月華掀眼皮看他一眼,“我怎麽聽你口氣有點酸溜溜的,吃醋了。”
“呸。”秦十六仍了手中棋子,“我發自靈魂的厭惡她鄙視她,女魔頭別落我手裏,屆時我不将她扒皮抽筋我就不姓秦。”
樓上的斷念聽了,冷笑一聲。
月華好脾氣地撿掉地上的棋子,“消消火氣,這局廢了再來一局。”
“我說,你看起來不是那麽壞,能不能送我走。”秦十六試探性道。
“南柯樓裏,慕月西是老大,誰敢打她的主意。對了,剛才你是不是故意仍棋子,曉得你這局穩輸,所以故意毀局。”
“我是那樣的人麽,女魔頭才幹那種事。”
“好好好,別開口閉口都是她,咱們重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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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月西在夢談茶館耗了七天,也沒等來那位長在她心巴上的銀發美男。
數日前,她在司馬府助纣為虐,不,替鬼行道,月華負責将夢談茶館的衆仙修調去百鬼霧林。
司馬府燒空了,她趕去百鬼霧林,一路上腦子裏都在編劇本,待會如何以完美的方式與銀發仙子邂逅。
假裝路過,加入戰局,打幾個自己人,然後假裝受傷最後暈倒在美男懷裏好,還是走飒爽美人風,舉個花傘從天而降美女救英雄。
然而,她想多了。
月華長老很會卡點,司馬府的火着起來的一刻,他就另百鬼撤,她趕到戰場時,仙修們早不見了。
她以為仙修們會重返夢談茶館,畢竟他們看上了遲先生的二胡,二胡沒到手,他們會再訪。
一連數天,未等到人。
慕月西有些黯然神傷。
夢談茶館打烊,顧客走光,遲先生抱着二胡坐到一直喝悶酒的慕月西身邊,“樓主看你憂郁的很,小的給您拉一首小曲吧。”
沒等人回應,遲先生拉起凄涼的小調。
慕月西趴在桌上,實力往自己肚子裏灌酒,舌頭打結似得說:“行了行了,本來只是小惆悵,聽了你曲子感覺自己離了八次婚,換個激昂點的,《萬馬奔騰》來一首。”
“《萬馬奔騰》?小的從未聽過這個曲子。”
“《孤勇者》也行。”
“……小的更沒聽過。”
慕月西搖搖晃晃站起來,揉揉紅撲撲的臉蛋,唉,又是單相思的一天。
困死了,她要回南柯樓睡覺。
剛轉身,夢談茶館的镂花四扇門被踹開,塵土飛揚中,門口現出三人。
左邊是臂彎搭浮塵的紫袍道士,右邊是手持金光禪杖的和尚,中央那個,有點眼熟。
慕月西眯眯醉眼,想起來。
這不是司馬家那個倒黴催夫人,新鮮出爐的活寡婦,長風郡主麽。
他丈夫灰化了,她來幹嘛。
郡主指着雙眼迷離的慕月西,一聲令下,“就是這個魔女,給我拿下。”
浮塵與禪杖齊飛,遲先生拔腿跳窗戶。
……
長生觀的張天師,廣源寺慈惠住持,方圓百裏的妖邪哪個扛得住。
那個擅長捉鬼的張天師霸道不講理,聽說有兩厲鬼從他道觀前路過,被他薅住後愣讓倆厲鬼種了三畝地才走。
再說那個擅長除妖的慈惠住持,可一點不慈,人稱煞羅漢。
南塘有一千年黑蛟,調戲孕婦,法師徒手抽走蛟龍的筋,強行剃了蛟龍頭發胡須,壓在白塔之下抄書念經,至今還沒放出來。
如此彪悍組合,樓主兇多吉少,況且樓主醉了,醉得眼都快睜不開了。
若被兩個大師擒住,該不會是讓她剃了頭發去種地吧。
遲先生想象不出那個畫面,當務之急,是去給南柯樓報信。
話說,不愧是女魔頭,有能耐惹得兩位巅峰大師合力擒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