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吶

無花臺是空明谷腹地一座帶有隔音陣的超大平臺。

內種一株千年結果的無花果, 四面花草葳葳,視野開闊,唯一缺點是有點熱。

按理說無花臺處于高勢,海拔每上升一百米, 氣溫約降低零點六度, 無花臺乃女床山海拔最高點, 溫度應是最低的,慕月西越往臺中心走越熱, 不過盡頭的果子長勢不錯。

阿信認真數了數樹上挂的沉甸甸的果子, “一二三……十七顆果子。此樹乃師祖最愛,因這無花果需炙氣培育, 方可結出碩果, 師祖不惜去魔淵逮了一只火鳳鎮在這無花臺下, 好以火鳳的涅槃火氣供養這株仙樹。”

阿信仍下一麻袋喂養火鳳的飼料,“你在此除了練習師祖給的《音道初成》裏的曲目, 還需每日戌時投喂火鳳。”

慕月西打開麻袋,裏頭是人參鹿茸摻雜一起的切片, 好像還有帶着血絲的牛肉幹,慕月西拾起一塊舔了舔, 有點鹹。

阿信不敢置信,“這是給火鳳的, 不是給你吃的, 火鳳每日定量投喂,若喂少了火氣不足,喂多了影響仙樹, 樹上的果子若少一顆, 便是大罪, 你需認真對待。”

看阿信走的凜然,慕月西在後頭鳴不平,“這年頭人不如畜生啊,畜生有的吃,人沒的吃。”

阿信回頭,沒好氣道:“師祖讓你辟谷,此罰算是輕的,你這小弟子好自為之。”

阿信走後,整個天臺被罩上一層似有若無的結界,仔細看上頭有文字符箓閃爍。

慕月西盤腿坐樹下,仰頭盯着形似大鴨梨的果子,忍不住口舌生津。強咽下口水,翻開《音道初成》認認真真看起來。

不是她真心悔過覺悟,而是這座無花臺的禁制封印難倒了她。

她擔心萬一這幾日打雷下雨,無垠天雷又偷摸找上她劈她個外焦裏嫩。

她被困荒臺,來不及去找大師兄避雷,悄無聲息死在這都沒人曉得。

大師兄說她手中的金唢吶既出自八音塔,必是大器,音修是要以音化形,以形養身,音通器竅,可有劈山斬海之力。

好在這部《音道初成》注解詳盡,實乃入門之良書。

Advertisement

慕月西按照書中所示,掏出唢吶,認真吹奏起來—

嘹音一出,如鬼哭狼嚎土拔鼠尖叫,頓時群鳥驚起,草叢裏的小獸也受到驚吓般四處逃竄,仙樹的葉子抖了抖,一聲尖銳鳴叫自臺下傳來。

鎮壓火鳳的結界金光大放,天臺漸漸透明化,慕月西垂首,瞧見臺下的火鳳,煽着翅膀仰脖子叫喚。

這叫聲—

實在刺耳。

怪不得師祖要在這裏設隔音陣,估計嫌她唢吶難聽,才發配至此,淪落跟鳥紮堆。

慕月西往臺下仍了一把人參片,“叫喚什麽叫喚,懂不懂音樂。”

火鳳吃了幾口參片,安靜下來,慕月西抱着唢吶繼續吹……

火鳳又叫喚起來,引頸長鳴,拿頭撞牆,十分煩躁的模樣。

慕月西搔頭,難不成這老鳥排斥她的唢吶?

很快,她便得到驗證,只要她吹響唢吶,臺下的火鳳就鳴叫不停,跟要殺了它似的,她再往下仍口糧,火鳳也一副食欲不振的模樣。

這日,慕月西練習完第一頁曲譜,對臺下叫喚的嗓子啞了的火鳳,苦口婆心勸道:“聽着聽着就習慣了,你要習慣環境,而非環境适應你,你我皆為階下囚,不要這麽互相嫌棄好不,我唢吶是不大好聽,但你叫喚的比殺豬也好聽不了多少。将就将就吧老鳥。”

慕月西被囚無花臺半月,期間無人問津。

可能是她态度認真,師祖留給的曲譜真讓她看下去,每日□□火鳳耳朵取樂給了她不少動力,還真讓她練會了前三首曲子。

她抱着唢吶自我感動。

她想她悟了。

阿信留了火鳳半月口糧,時間一到,拎着麻袋來續糧。

走進無花臺結界的一瞬。

阿信呆了。

麻袋掉地上了,頭也不回往外跑……

阿信推着師祖進無花臺結界,師祖一眼瞧見他那株寶貝仙樹,禿了,果子一顆不剩,葉子掉滿地,光禿禿的枝丫刺破蒼穹,周邊的花花草草無一幸免。

全禿了。

那個小弟子盤坐枯樹下,一邊翻看膝上曲譜,一邊啃口中啃了一半的無花果,旁邊架着火堆,上頭烤着兩只冒煙的小鳥……

慕月西看書看得認真,未發現師祖來了。

待師祖靠近,她咽下口中最後一口無花果,拾起火架上的烤得焦脆的小鳥,“師祖,吃鳥麽。”

……師祖崩潰了,哆嗦着唇角說不出一句話來。

臺下傳來一道半死不活的鳳鳴。

師祖垂頭一看,不敢相信自己眼睛似得揉揉眼再看……

他沒看錯。

往日那個五彩斑斓擁有油光水亮羽毛的鳳凰……也禿了。

禿的很嚴重。

腦殼上的絨毛脫了個幹淨,翅膀上只零星插着幾根顏色再不複從前的黯淡羽毛,尾巴上只拖着三根稀疏長尾毛,猶如禿掃把,整個鳥瘦了好幾圈,鹌鹑似得縮在一角,那尖銳鬥志的眼神已變得木讷呆滞,好似身心遭遇重創。

師祖自個兒掐自個人人中。

慕月西趕忙丢了烤鳥解釋,“師祖英明,鳳凰她自己拔的毛,弟子未動它一根毛。”

師祖掐青了人中,帕金森似得指着禿樹,“無花仙樹又怎麽一回事。”

“這個……”慕月西想了想,“應該叫自然死亡。”

“下頭的火鳳吃不下東西,赤火之氣供養不足,這株仙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幹枯萎靡自己掉果子。那果子掉下來慢慢腐爛,我想着與其腐爛還不如填了弟子的肚子,于是弟子就勉強吃了,說實話有點酸不大好吃。”

師祖頭一歪,直接暈倒。

慕月西被木頭人壓着回師祖房門前跪了一整天,師祖方醒。

聽見屋內阿信與師祖隐約的聊天聲,慕月西揉着膝蓋跑上臺階拍打木門,“師祖師祖你醒了麽,弟子可以起來了麽,再跪下去要出人命了啊,膝蓋骨折了啊。”

好不容易緩過氣來的師祖,聽到那小弟子的聲音,差點又背過氣去,他不顧阿信勸阻,執意起床。

門自內力拉開,慕月西瞧見輪椅上臉色鐵中帶青青中透灰的師祖,看起來老人家被氣得委實不輕。

“你還敢在老夫門前叫嚣,孑然一再拜托老夫照拂于你,今日老夫我給你個體面,你自除仙籍下山,鞭笞寒釘之刑免了,從今往後與天音宗無任何幹系。”

“弟子不服,弟子并未做錯什麽。”

慕月西正臉紅脖子粗的叫嚷,郁峰主提着小藥箱匆匆趕來,瞧見輪椅上老祖的面色,急得小跑上前,“師祖,短短時日,怎如此形容。”

師祖哆嗦着手,指向跪地的小弟子,“你們招來的好弟子啊,無有規矩,不尊師長,二拆草堂,暗中下藥,毀我仙樹,不但老夫,連無花臺的萬年火鳳險些命喪她手,樁樁件件,離經叛道不堪入目,我天音宗數千年名譽,豈容這般宵小玷污。”

“這……”郁峰主盯着跪地的小弟子看。

斷念不知何時來了,火上澆油道:“師姐實屬狂獰之輩,師祖只将人趕下山豈不便宜她,弟子看來,應壓她去天邢臺受八十一道寒釘之刑再逐出師門。”

“你個落井下石的玩意,如此幸哉樂哉詛咒你同門,師祖郁峰主你們聽到了,斷念也不是什麽好鳥。”慕月西恨不得用眼神在斷念身上瞪出幾個窟窿來。

師祖氣笑了,“瞧瞧你們招的天才弟子,毫無同門友誼,落井下石,呵呵呵呵……天音宗千年基業要毀在你們這群無能後輩身上了。”

郁峰主見師祖氣得抽抽,忙給人施了兩針,他拔掉銀針後,瞪向跪地的兩位弟子,“靈犀,瞧你将師祖氣的,還不給師祖叩首道歉。”

“別。”師祖被紮了針,有了些力氣,“我不配有如此作天作地的作精弟子,你趁我還沒斷氣,自行下山去吧。”

慕月西據理力争,一臉委屈加不服,“師祖,我并未做錯什麽,是師祖罰我去無花臺思過,弟子不曾懈怠,日夜練習書中曲目,誰知那老鳥不懂音樂,老鳥病了,殃及仙樹,那也不是弟子的錯啊,倘若弟子顧及那不懂音樂的老鳥,不曾練習唢吶,那豈不是有違師祖教誨,師祖的目的是要弟子靜心修習音樂啊,弟子一顆拳拳報孝之心日月可鑒啊。”

“我聽不了你狡辯之詞,下山去吧。”老祖氣弱道。

慕月西看郁峰主一眼,緩緩站起來。

“師祖,你送我去無花臺時,可有想到那鳳凰會被我唢吶吹禿了,這就是你思慮不周不夠成熟了。你這麽大歲數是不是應該為自己思慮不周承擔後果,別出事了全怪個小輩,再說我乃西海龍王的幹閨女,手握龍骨刀,可號令西海水族,連宗主都要給我幾分面子,你這退休的老家夥不懂享受清淨沒事找事,信不信惹惱了我遣來水族淹了你這小破山。”

輪椅上的師祖,脊背一挺,“你……就憑你這話。今日便不能輕松離開我女床山,我倒要看看你這個龍王幹閨女的身份有多厲害,來人,給我拿下,捆去天邢臺。”

一排木頭人上前圍住慕月西,她當即往地上吐口吐沫,“老不死的,威風什麽,自己找死還想拖累宗門弟子,你敢動我一根汗毛,我龍爹饒不了你,你們一山都得倒血黴。”

師祖氣得直咳時,孑然與流光峰主一并趕到。

師祖強行壓制喉嚨裏翻湧上的一口老血,“孑然,我命你擒住此弟子,壓去親自施刑。”

孑然還未開口,慕月西又狂笑起來,“哈哈哈哈老頭,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行,想親自看我受刑怕是你沒那福分,我堵你出不了空明谷便氣絕身亡,老祖啊活一把年紀了,不好好享受你的老年生活整天想着找弟子茬,自以為教授育人很高尚,其實心裏有毛病,一日不打擊弟子你就不舒坦,多少弟子在你手下廢了,廢弟子你很有成就感是咋地,表面上風光無限的老師,實則是個變态老頑固,你說你活得累麽?瞧你這身子骨瞧你的黑眼圈我都替你累得慌,閻王催你啊早死早超生趕緊收拾收拾去世吧……”

師祖再抑不住心底的憤懑,一口黑血噴出來。

衆人大叫,師祖—

暈過去的師祖被擡回屋,郁峰主往老人家身上插針幾乎插成刺猬。

罵完的慕月西,雙目無神,撇嘴盯着身邊一臉擔憂的孑然,“大師兄,我這次不會死透了吧。”

見人身子搖搖晃晃,孑然扶穩她肩膀,輕聲安慰道:“有郁老在,師祖不會有事。”

阿信不許閑雜人等靠近屋子,紅着眼圈死守房門。

流光峰主不禁透過門縫,瞧裏面情況,“靈犀啊,郁老讓你循環漸進的氣氣師祖,好逼出師祖淤堵于心的郁血,你怎麽突然罵這麽狠,若心胸不開闊的真被你直接氣死。”

慕月西很委屈,“我謹遵郁老的話,采取循環漸進的法子啊,我也擔心直接放大招,師祖的身子受不住,才緩緩的氣了他好些天後才放狠招的,否則我三天之內必讓師祖吐血。”

……流光峰主拿扇柄敲人腦袋,“還有理了你,你方才那些話,那些話……委實過分。”

慕月西這一刻真是委屈極了,自郁老給她那個氣人的藥方後,她一直兢兢業業本色出演,争取每日給師祖三小氣,隔天一大氣,氣上加氣,希望如郁老所示,将師祖因練功法而逆轉淤堵的經脈氣順暢,她做的多完美啊,到頭來不被表揚不被理解,看阿信那恨不得殺死她的眼光,她不顧其他人在場,往孑然懷裏撲,“大師兄,我太難了。”

幾人在師祖小院中守護半宿,郁峰主才背手從屋門走出來。

幾人一致向前,慕月西最着急,“怎樣怎樣?”

郁老沖她嘆口氣搖搖頭。

慕月西呆滞一下,拔腿沖進屋裏,阿信正捏着濕帕給床上的師祖淨身,慕月西撲到床前跪下,從挎包裏抓出一把冥幣往人身上一揚,“師祖啊,你不能這麽走啊,你不能帶着我的清白走啊,你走了,我以後還怎麽有臉見人啊,你還我清白啊師祖。”

師祖睫毛微抖,手指微顫,阖着眼道:“……求你,閉嘴吧。”

……

方才,始祖已被郁老的銀針紮醒,郁峰主向他坦白真相,那小弟子并非故意大不敬惹他生氣,是受他之托故意氣他好逼出他體內淤血,他的病吃了那麽多藥無濟于事,郁峰主無奈才出此下策。

古冶始祖感嘆那小弟子的演技,自己險些真的被她當場氣死。

阿信将床邊灑冥幣的人拽開,“你出去,再不走,休怪我不客氣。”

孑然流光相繼進來,将淚涕橫流的慕月西拉出去。

流光從人手裏扯出個冥幣,“哎呦我天,你準備的挺全啊。”

慕月西有些恍神,方才她被吓到了,人若真被她氣死了,不管是何原因,全宗門都不會放過她。

“那個,剛才老祖好像對我說話了。師祖是不是又被我氣活了?”

流光忍不住又要拿扇子敲她,“師祖根本沒死。”

慕月西笑了。

她的清白保住了。

身後有動靜,一回頭,發現鏡無宗主領着一衆仙門高層急匆匆朝小院走來。

看來是聽到什麽風聲……

慕月西趕緊将灑了一地的冥幣拾起來,這讓人看見是大不敬。

衆仙跨進院門的一瞬,慕月西靈機一動,一把冥幣往自個兒頭頂一揚,飄飄然的紙錢中,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師祖啊,弟子有罪啊,弟子愧疚啊,弟子這就親自将自個兒送走,弟子這就找個高點的懸崖一頭跳下去。”

衆仙目瞪口呆看着小弟子一面給自己揚紙錢一面從他們身邊走過去……

鏡無宗主聽說這小弟子竟惹師祖暈厥,本想當面問罪,可見對方那副模樣,他都不好說什麽。

高層來了,孑然臨時走不開,得為小師妹脫罪,于是他暗中給流光傳音:去攔着她。

流光滿頭黑線。

這關心,就多餘。

他不攔着,她也不真跳啊。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