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晏安寧醒來的時候,外面天色都暗了。
她躺在湖藍雲紋的帷帳中,周遭的事物俱都十分陌生。
她不免吓了一跳,強撐着起來喚招兒,後者聞聲匆匆繞過屏風過來,二話不說先拿手試了試安寧額頭的溫度,這才長出了一口氣:“謝天謝地,姑娘,您可算退熱了。”
她愈發茫然,腦子尤還混沌着扯不清思緒:“這裏是哪裏……”
“……您和三老爺說話的時候忽然暈倒了,三老爺便給您請了大夫,方才奴婢給您喂了一碗藥,現下咱們還在四宜樓。”
晏安寧眼前就忽然躍出她在顧文堂面前哭哭啼啼與他頂嘴的一幕。
她神色一僵,半晌,扶額淺淺嘆了口氣。
真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此刻的顧文堂壓根就和她沒有往來,現時她這麽一鬧,他對她的印象,大約除卻工于心計,得隴望蜀,還要多上一條不通禮數,不知天高地厚了吧。
“……回去吧。”
回了怡然居,江氏聽聞她病了,又看見她一副面色蒼白,風一吹就要倒了的樣子,急得直掉眼淚。
緩過神來後,又氣得要懲戒服侍她的下人。
晏安寧好說歹說,才将将攔住了她——她自己心裏清楚,這一場病和婢女們做事不經心沒有絲毫關系,多半還是因她的心病。那一場夢境來得太兇太猛,且日日都還有更詳實的景象入夢,攪得她不得安生。
她又不肯很旁人吐露絲毫,自然也就成了這樣。
江氏心疼得不得了,要她近日不許再出門,好生修養。而正房那頭聽說晏安寧病了,也着人送來了不少名貴的藥材,顯得很是公允慈愛。
日子便這樣過去了五六日,待這日大夫再上門來給晏安寧診脈時,白須老者便笑吟吟地道:“姑娘已經無礙了,這些時日卧床休養,精神氣兒已經很足了。從今日起,該多在園子裏走一走,氣色與體魄也會更好些。”
Advertisement
江氏聞言終于松了口氣,笑吟吟地命人給了診金,晏安寧看了一眼姨母,忽地道:“秦大夫您好不容易來一趟,不若也給我姨母瞧瞧,便當是請個平安脈也好。”
“我身子好好的,哪裏需要請脈了?”江氏笑嗔她一眼,見後者十分堅持的模樣,也只好随了她。
哪知秦大夫這回搭上脈,卻是久久不言語,弄得本來風輕雲淡的江氏也跟着緊張起來,大氣都不敢出。
待得秦大夫收了帕子,江氏才遲疑着開口問:“……可是我這身子又有什麽不妥當了?”
江氏素來體弱,前些年三天兩頭的生病,近一年倒是調理得好了些,只是瞧見大夫,還是不免發怵,擔憂又要過上把藥當飯吃的日子。
秦大夫卻笑了:“瞧姨娘的脈息沉浮,脈率圓滑似盤走珠,實乃喜脈,已兩月有餘将近三月了。只是姨娘身子骨素來羸弱,養胎宜靜養,我寫個固胎的方子,姨娘按時服用,可保母子無虞……”
在聽到“喜脈”二字時,江氏已經完全愣住了,後面秦大夫說了什麽卻是全然聽不見了。
一邊的陳嬷嬷反應稍快一些,臉上已經藏不住喜色,忙拉着大夫到一邊細問方子與養胎要注意的事項。
過了好一會兒,江氏才回過神來,握住了眸子裏盛滿笑意的晏安寧的手:“安寧,你聽到了麽?”眼裏還有些不可置信。
因身子孱弱,她月事向來是不定的,這一回推遲了兩個多月她也沒有生疑,畢竟從前也是有過這樣的事情的。
晏安寧含笑反握住她的手:“聽到了,姨母,我要有小表弟或者小表妹了。”
江氏便抿了嘴笑,一雙白嫩的手小心地覆在還毫無跡象的小腹上。
誰能想到呢,她入府十年肚子都毫無動靜,如今不再盼了,竟又讓她生出希望來。
她看了一眼眸光裏全是柔和的外甥女,暗暗地想:希望是個男孩兒,不為旁的,起碼,讓這世上多一個真心實意為安寧着想的兄弟,能夠毫無保留地護着她。
安寧這孩子,是她的福星,是她半輩子的歡喜,可她自個兒,活得卻太艱難了些。
……
因并未遮掩,江氏有孕的消息很快傳遍了整個侯府。
侯府上下皆是震動,本來江姨娘就因生得美,年紀輕又性子柔和頗得侯爺寵愛,沒想到如今入府十年有餘竟還能懷上侯爺的子嗣,再加上前些時日江姨娘的外甥女救了侯爺的命這一樁,有心人看在眼裏,只覺得怡然居這位主子日後的前程定是繁華如錦。
是以,從前僻靜不怎麽和府裏人往來的怡然居,一下子就被來來往往獻殷勤的下人們弄得熱鬧起來。
好在陽安侯聽說大喜,經常會來怡然居坐坐,看這光景覺得不像樣子,生怕這些不長眼的下人們沖撞了他的老來子,命閑雜人等不準靠近怡然居,這股子風才消停了些。
馬氏的态度一如既往地大方,養胎的珍貴藥材和方子,好兆頭的挂件平安符都是流水般地往怡然居送,表現得像比陽安侯還期待這個孩子似的。
而在無人知曉的一間屋裏,謝氏面無表情地“失手”砸碎了個不值錢的花瓶,嘴裏嘀咕着:“老蚌生珠,也不嫌丢人!”
一邊的婢女沒敢說話:江姨娘滿打滿算也沒到三十五歲,這個年紀生孩子,實然也不算晚。
整個侯府對這件事有人歡喜有人愁,不過面子上,人人都送來了價值不菲的禮物,正是一片花團錦簇,和樂融融的好景。
……
而此刻的晏安寧,在看着衆人的禮單發呆。
“姑娘,怎麽了?”招兒不解地問。
晏安寧眨了眨眼,道:“明姨娘,送了一座羊脂玉的送子觀音?”
招兒仍是茫然。
江姨娘懷了身子,送送子觀音也沒什麽奇怪的吧?難道說,這送子觀音被動了什麽手腳?
一旁的盼丹卻皺了皺眉,看了晏安寧一眼,遲疑道:“明姨娘,哪裏來的這麽多錢啊……”便見主子贊同地看了她一眼。
招兒眼巴巴地望向她。
盼丹失笑解釋:“明姨娘昔日是侯爺上峰所賜,侯爺那時候年輕氣盛,十分不服管束,那上峰便送了個瘦馬出身的女子要給侯爺當妾室——侯爺自然視為折辱,因而這些年都沒怎麽踏足過明姨娘的院子。”
盼丹是侯府的家生子,關于這些秘辛,比招兒了解得要更清楚一些。招兒倒是全然沒在意一個失寵的姨娘有什麽消息。
聞言,招兒終于明白過來,也是新奇道:“照這麽說,明姨娘進府的時候應該沒什麽嫁妝,又不得侯爺歡心,那這送子觀音……”
內宅女子都是以夫為天,若是沒有嫁妝,便只能指望着夫主的恩賞來過日子——否則單憑公中那可憐的數十兩因子,人情走動怕都是不夠,更遑論送來成色如此好的羊脂玉觀音像了。
晏安寧眯了眯眼睛,終于嗅到了一絲不同尋常。
沒記錯的話,前世世子顧晔在陽安侯靈前暴斃後不久,她便聽聞了明姨娘失足落水的消息。
不過當時,馬氏已經情緒很不穩定,不少人揣度是她拿先夫的姨娘來解氣,不肯放明姨娘出府自由自在的緣故,因而她倒從來沒将這兩件事情聯系到一起去。
而眼下看來,恐怕這其中必然有着某種幹系。
或許,是明姨娘收了什麽人的賄賂,對世子下毒手後被發現,然後被顧家秘密處決了?
倘若如此,那這一世,陽安侯沒出事,明姨娘在見不到侯爺的情況下,還會不會想辦法對世子出手?
想到姨母腹中的孩子,晏安寧深吸了一口氣,眸光裏漸漸現出鋒芒:這一回,無論如何,她都一定要保住這個小孩子。這是姨母期盼已久的孩子,她絕不會再讓姨母為失去它而悲痛欲絕了。
是夜,月朗星稀。
明姨娘所居的芳蕪閣外。
院子裏早滅了燈,晏安寧只身悄悄來到窗外,黑夜深濃,四野清冷,樹影婆娑間唯有連綿不絕的蟲鳴伴着她的等候。
活了兩世,晏安寧還是頭一回這般出格地窺視于人。
但她實在放心不下,因而只能悄悄咽着口水,硬着頭皮化解自己心裏的那點不安和恐懼。
誰知此刻耳邊突然傳來嘎吱嘎吱的異響,像是男子的靴子踩在樹枝上發出的聲音。
這是內院,怎麽會有外男在?
她吓了一跳,下意識地就想驚呼出聲。
一只寬大的手掌卻在此時牢牢捂住了她的嘴,她瞪大了眼睛,正要奮力掙紮,熟悉而清冷的聲音卻在此刻繞進她的耳裏:“……別出聲。”
作者有話說:
明天不更,周四再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