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九月裏連着幾日陰雨綿綿,終于天邊放了晴。
雨水驅散了撩人的暑氣,擡首低頭皆是令人心曠神怡的氣息。
晏安寧帶着幾個婢女去了附近的悠然園,坐在怡情亭中拿着繡繃對着日光做針線。
上輩子她沒能親眼見到姨母腹中孩兒的降生,心中多有愧疚,反正閑來無事,便打算親手做些貼身的小衣服,權當慶它來這世間一趟的賀禮了。
亭檐邊上,籠子裏的綠鹦鹉正眯着眼睛站在杆子上晃呀晃,似也在享受這難得的暖日。
二姑娘顧明惠一襲豆綠綢裙,攜着婢女的手過來了。
“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晏安寧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笑眯眯地調侃。
前些時日的花宴,顧家定了兩個姑娘的婚事。一個是大房的四姑娘顧明佳,另一個便是二房的二姑娘顧明惠了。
大房夫人因孀居的緣故向來深居簡出,連帶着幾個兒子女兒也不怎麽在人前露面,是以顧明佳的相貌晏安寧都快要記不清,更不用提有什麽交情了。倒是顧明惠性子溫婉和善,又與她年紀相仿,一年一年地走動下來,兩人倒也算得上是十分要好的手帕交了。
花宴上,忠勤伯夫人一眼相中了顧明惠,當場就和馬氏提了和她的嫡次子傅栾結親的事,馬氏眼瞧着素來乖順的庶女能嫁給伯爵府的嫡子,只覺臉上有光,自然是一口應下了。
兩家不久後便定了親,議定明年春天顧明惠出嫁。
顧明惠生着一張鵝蛋臉,明眸皓齒,亦是個标準的美人兒,只是通身的氣勢稍顯柔弱,看上去便讓人覺得軟和。
聽着好友的調笑,顧明惠羞紅了一張臉,輕輕跺腳作勢要走。
晏安寧忙笑着拉住她:“……我病了這些時日好不容易出來曬曬太陽,怎麽你倒不願見我似的?”
一聽這話,顧明惠立時關切地問:“現下身子可好全了?”得到了肯定的答複,又斜睨她一眼:“我去瞧你,你卻将我攔在外頭,真是厲害。”
“你這小身子板,過了病氣給你讓你病倒了,你姨娘豈不是要來找我拼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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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太過熟絡,說說笑笑間便湊到了一塊兒。
顧明惠驚奇地看着晏安寧繡花繃子上栩栩如生的抱桃小猴,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上面細密的針腳,嘆道:“你的女紅真是越來越好了。”又好奇地問:“這是要做什麽?”
姑娘家的衣物,鮮少會繡什麽猴子老虎的,多半是梅蘭竹菊。
“給我未來的小表弟小表妹繡的。”
顧明惠眼睛亮晶晶的,點頭道:“江姨娘人這麽好,定然能生個小公子的。”
晏安寧笑了笑,實然她是覺得男孩兒女孩兒都一般好,但姨娘或許需要一個子嗣來定她的心,且女子在這世上多有艱難,或許生個工公子對于顧明惠來說,是能想到的最好的祝福了。
顧明惠又看了看小猴子,問:“好看是好看,不會紮到嗎?”
嬰兒肌膚細膩,縱然是皇室貴胄,也沒有用金線做貼身衣物的。
“是外頭的包被。”
“你總是這般細致。”顧明惠笑彎了眼睛,靜靜地看着她做針線,好一會兒都沒說話。
晏安寧別好針,擡眸看她:“怎麽了?有什麽事麽?”
顧明惠想了想,這才抱着她的手臂,在她耳邊低聲道:“安寧,你覺得,我這門婚事怎麽樣?”
“自然是極好的。”她詫異地看了她一眼,“你未來婆母喜歡你,嫁的又是伯爵府的嫡子,還不是宗婦,去了也只有享福的,不會受什麽氣。”
聞言,顧明惠卻抿了抿唇,小聲道:“就是太好了,我這心裏,總有些不安穩,你說,會不會是那傅栾有什麽問題?”
如若不然,好好的嫡出公子,幹嘛來求娶她一個庶女。
晏安寧聽出了她的弦外之音,不免失笑。
她放下繡繃握住好友的手,誠摯地道:“惠兒,不要看輕自己。你是侯府的姑娘,父親是侯爵,叔父是當朝首輔,姐姐嫁的也是侯府,你又自小養在夫人屋裏,品性樣貌樣樣出挑,便是記個名字當是嫡女,也無不可。所以,莫說是個伯爵府,便是侯府嫡子,你也是能嫁的。”
忠勤伯夫人那般殷切,未必不是想借着兒女親事攀上顧家,或者說,攀上顧文堂。
畢竟,顧文堂如今權柄在握,朝中大大小小的事,鮮少有他不能過目的。
“哪有你說的這麽好?”顧明惠抿了抿嘴,臉上的膽怯卻消散了許多,晏安寧笑眯眯的,正要再說些什麽,卻聽一道聲音幽幽響起:“是啊,還是二姐有自知之明,安寧姐姐莫要将人捧得太高,到時候嫁去伯爵府日子過得不好,豈不是從天上摔到地下?這也就罷了,若是飄飄然惹惱了舅姑,被休棄回來,豈不是害了全府姐妹的前程?”
二人回頭,便瞧見顧明珍那張冷冰冰的臉。
顧明珍最近過得很不順。
府裏辦花宴,連那死了多少年的大伯父的庶女都找到了好親事,偏偏她沒有。更別提她素來看不起的顧明惠,居然能嫁給伯爵府的嫡子,還是對方那般殷切地求着的,她簡直就要氣死了!
回了承輝苑,她當場就想把晏安寧早些年送過來的花瓶砸得粉碎來洩憤,誰知姨娘卻心疼銀子不許她動,她五哥回來了,更是劈頭蓋臉将她一頓罵,還命人讓她禁足了十日。
她簡直氣得心肝疼,偏偏承輝苑上上下下都只聽五哥的,沒人敢對她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在禁足中,她輾轉打聽了許久,才知曉五哥這場火是因為在晏安寧面前受了挫。
她竟然說不想和五哥定親了。
聽聞這消息,她簡直覺得荒謬——晏安寧一個小小的商戶女,憑什麽敢這麽說?冷靜過後,她頓時覺得是晏安寧在想法子拿捏五哥,好讓五哥日後對她言聽計從。
不就是弄死了她一只鳥,她竟然敢在五哥面前這麽給她上眼藥。
顧明珍越想越氣,偏偏這時姨娘找來了,要她給晏安寧服個軟,免得顧昀一直心不在焉,意志消沉,萬一耽誤了春闱,這回沒能得中,那便是大罪過了。
她心裏自然是一萬個不願意,可姨娘一顆心都偏在五哥身上,還拿她繼續禁足來要挾她,她便只好應了。
出門前明明已經平複了心情,可眼下進了園子,瞧見她最嫉恨的二人笑靥如花地談論着那令人眼紅的婚事,她便又沒了理智了。
晏安寧看到她,臉上的笑意淡了下來。
“三姑娘慎言。”
顧明珍被她冷漠的語氣堵了一下,相識這麽多年,縱然瞧得出晏安寧不喜歡她,她卻也從來都對自己客客氣氣的。像這樣警告般的語氣,還是頭一回。
顧明惠也有些意外。
她素來知曉好友的心事,無非便是一門心思想留在侯府,下半輩子繼續給江姨娘盡孝道,也能遠離江陵那一家子。五哥她瞧着也是極好的,學問好,人又上進,向來待安寧也不錯,是以她從來都是樂見其成。
偶爾被顧明珍嗆聲,為着好友的緣故,她也都是惹不起跑得起。
顧明惠便拉了拉晏安寧的袖子:“我沒事。”她知曉顧明珍是因為眼紅的緣故,自然不會放在心上。再者如今五哥中了解元,眼看前程一片大好,萬一兩人因這幾句拌嘴婚事生變,可就不好了。
又和善地笑笑:“三妹提醒的是,我會多加小心,謹慎行事的,定然不會丢了顧家的臉,讓姐妹們難堪。”
顧明珍習慣了顧明惠的綿軟可欺,放在往日裏也就罷了,偏偏今日聽在耳裏,覺得顧明惠是在變着法地炫耀她的好親事。
她想了想,柔聲道:“也是,妹妹我不必替你擔心這個才是。你姨娘就慣會伺候人,謹慎小心也是出了名的,從前還給太夫人洗過腳,若是你學了這一招,日日去給忠勤伯夫人和世子夫人洗腳,定然能在婆家站穩腳跟。”
顧明惠臉上的表情就僵住了。
衆人皆知,顧明惠的姨娘秋氏是從前太夫人身邊的婢女,若說是給太夫人洗過腳,也不出奇。
可秋氏已經當了大半輩子的姨娘了,還被顧明珍這樣一個小輩挖苦嘲諷說是洗腳婢,實在太過過分。
顧明惠緊緊攥着手,努力克制着想打她的沖動——為難她也就罷了,竟然還對她姨娘品頭論足,她真想……
念頭剛一閃過,卻聽到一聲響亮的巴掌聲破空響起。
顧明惠呆呆地看着她的手:她沒打啊……
而被打了一巴掌的顧明珍已經氣瘋了,她紅着眼睛,再無世家貴女的從容:“晏安寧,你敢打我?”
晏安寧從懷中掏出帕子,從容地擦了擦手,這才掀起眼皮看她:“你在我面前侮辱我的好友,怎麽打不得了?”
顧明珍不可置信:“你敢打我,你以為我姨娘還會讓你進門嗎?”
聞聲,晏安寧扯了扯嘴角,無聲地做了個口型:“求之不得。”
顧明珍愣了幾十息的功夫,才明白過來,晏安寧竟然是真的不想嫁給五哥了。
所以,她才敢對她這麽肆無忌憚。
她念頭飛轉,心知這般來求和定然沒有好結局了,索性咬了咬牙,紅着眼睛就要沖上去打回來。
可回神的不只有她,還有顧明惠。兩人鉗制着一位,便讓顧明珍半點動彈不得了。
她覺得很丢臉,臉像火在燒。
怨毒的目光掃視着亭中,忽地定格在了挂着的鳥籠上。
在衆人意外的眼神裏,顧明珍忽然獰笑着打開了籠門,攥住了那只綠鹦鹉。
晏安寧不是為了一只鳥要和她哥哥決裂嗎,那她就再弄死一只給她助助興好了。
只是她剛要使勁兒扼斷那鹦鹉的喉嚨,卻忽地有人高聲呵斥:“大膽,敢傷本王的寶器!”
晏安寧回頭,卻見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華服男人怒目而視,眼睛裏像要冒火。
而在他身邊的,身型清梧,烏眸挺鼻,縱然一身家常衣服卻難掩淩人氣勢的,不是顧文堂又是誰?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