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馮婆子眯着眼睛看面前的茶樓牌匾,摸了摸懷裏揣着的東西。

稍稍遲疑了片刻,便深吸一口氣,踏了進去,四處拿眼睛瞧着,最終視線鎖定在了一個包廂的門上。

她推門進去,一位臉上有一道長長刀疤的男人正不耐煩地翹着腿低聲咒罵,見有人進來了,立刻提着刀過去,上下打量着來人:“你就是來給李大富交銀子的?”

他有些疑窦,覺得這婆娘看上去不像是個有錢的主——也是奇了怪了,那李大富口口聲聲說他親娘在侯爵府裏當差,大人物們手裏漏出來的銀子都夠他還錢了,可他們大着膽子把他抓起來七八日了,愣是沒什麽有身份的人來撈他。

眼前尖嘴猴腮的婆子,也不像。

馮婆子樂呵呵地笑着,也不多解釋,徑直從懷裏拿出一張一百兩的銀票子,在刀疤臉眼前展開。

刀疤臉愣了愣,很意外。

還真有。

他立刻笑眯眯地接過了,嘴裏道:“你這還差着遠呢,還差六百兩。”

馮婆子又拿出一張銀票子,卻沒立時給他,反而一躲閃,道:“……先給這兩百兩,餘下的,你先将人放了再說。”

刀疤臉一聽,大怒地抽出刀擱在馮婆子的脖子上:“死婆娘,你敢跟老子讨價還價?欠了七百兩,只還兩百兩就放人,你當老子是傻子嗎?”

“錢就這麽多,你現在要餘下的五百兩,我和她爹娘也拿不出來。”對着窮兇極惡的讨債人,馮婆子卻是一副生死由天的模樣,全然沒把刀疤臉放在眼裏的模樣。

刀疤臉也是驚愕不已,眼裏兇光畢露:“你是真不怕死啊!”

馮婆子斜睨他一眼,笑:“你在這兒殺了我,應天府的人立刻就能把你抓起來。這可是我們家相爺的茶樓,你污了他的地界,甭管後頭有多大的靠山,也休想活着出應天府的大牢。”

刀疤臉看上去是個不講理的混子,實則是賭坊的打手,開賭坊的,要想催債,自然得有靠山。因此他也不是什麽橫沖直撞的人,一聽馮婆子這麽說,立刻就聯想到了某位大人物,當下腿就有點發軟。

但他也不是膽小的,抖了片刻,又站直了腰,冷笑道:“休想來蒙我!那李大富若是真這麽能耐,能八九天沒人管他?你們家的大老爺一句話,賭坊的人能不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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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婆子鎮定自若:“做下人的,哪兒能把這麽不體面的事情捅到主子面前?一個不慎,便被攆了出去,到時候你們還想拿錢?還是盡早放人出來,李家就這麽一個獨生子,若是遲遲不回去,他娘定然以為被你們害死了,哪裏還能提起力氣想法子找那些老姐妹借錢?”

“放了他,他跑了怎麽辦?”

馮婆子嗤笑一聲,像是在笑話他的沒見識:“李大富也不是良籍,只不過仗着娘老子在府裏得意,當了個閑差,失蹤幾天也沒人管。京城就這麽大,你們還能找不到他?他若是逃了,可就是逃奴,那更生不如死,你覺得,以他的脾性,能幹得出這事?”

刀疤臉思索了一下,想到李大富被他們抓住的當晚就吓得尿褲子的醜事,頓時覺得這婆子說的很有道理。

他不耐煩地甩甩手:“行吧,但是七日之內,必須把李大富欠的那剩餘五百兩送來,不然下次再抓到他,老子就砍了他的手!”

“那是自然。”馮婆子笑着爽快地一口應下。

待人走了,馮婆子才腿軟地扶着牆,慢慢地下了樓,長舒一口氣。

樓西的一輛馬車上,晏安寧掀着簾子看着馮婆子面色有些蒼白的出來,不久便坐上了一輛牛車往城外的方向去,她眸光微動,吩咐車夫道:“跟上去。”

……

城外,妙雲觀。

崔嬷嬷正翹首以盼地等着她,見她來了,立刻沖上去問:“如何了?”

馮婆子看着她,慢慢地擠出一個笑來:“沒事了,你家大富,一會兒就家去了。”

崔嬷嬷立時大喜,恨不得插上翅膀飛回家去看兒子,馮婆子卻笑了笑,扯住了她的胳膊。

“現在急着看也沒用,剩下的錢若是沒還上,大富的劫難就沒完。”

崔嬷嬷臉上的喜悅頓時褪得一幹二淨,絕望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起來:“這個不成器的兔崽子,學什麽不好學人家去賭,五百兩,我到哪裏去給他找這麽多銀子!”

普通人家一大家子吃喝一年也花不到一兩銀子,他倒好,賭場裏搖幾顆骰子就把他爹他娘害成這樣……

她簡直覺得沒活路了。

其實崔嬷嬷在侯夫人馬氏面前還算得臉,若是旁的禍端,她大可以舍下一輩子的清名去央求夫人,跪到夫人心軟,可偏偏是這一個賭字,在夫人面前是萬萬提不得的。

夫人一位感情甚篤的弟弟早年間就是因吃喝玩樂,在賭坊喝醉了和人大打出手,意外摔下樓死的。

從那之後,夫人就對此事深惡痛絕,但凡下面有哪個不學無術的下人開賭局,哪怕是在府裏下人之間玩玩,一旦被夫人知曉,都是要被攆出府去的。就連只知道招貓逗狗的二爺,知道母親這逆鱗,也是從來不敢踏足那等地界的。

而她兒子不僅去了,還賭了,還欠下一大筆銀子被賭坊的人抓了起來。她只要一想,就知道夫人定然會冷着臉看他去死,說不定還會遷怒于她,将她調離身邊。

她四處求人,四處借錢,最終還是謝姨娘因為她這位故人馮婆子的緣故發了善心,湊來湊去湊了一百兩銀子,再加上她的老底和四處借的,便有了兩百兩。

可這遠遠不夠。

她在府裏當差這麽久了,自然也知道,這筆銀子對謝姨娘來說,已經不算一個小數目了,再想厚着臉皮去借是不成的——那謝家沾着謝姨娘的光賺的銀子,可沒往府裏送過多少,整日裏倒還哭窮個沒完。

馮婆子搖頭拉着她起來:“你看你這樣像什麽話?夫人若是知道了你在外面這麽丢她的臉,哪裏會留你在身邊服侍?”

崔嬷嬷只是抹眼淚不說話:更丢臉的事都有,這又算什麽呢?

馮婆子就嘆了口氣:“放心吧,我有法子。”

“還能有什麽法子?那可是五百兩銀子……”崔嬷嬷不信。

“若是沒法子,喊你到這裏來做什麽?”

崔嬷嬷一怔:“我以為,你讓我過來求神拜佛呢……”

馮婆子精瘦的臉上閃過一抹嘲諷,語氣十分不敬:“求神佛有什麽用?他們若管事,也不會讓人白白受這麽多苦。”

崔嬷嬷吓了一跳,這裏頭可供奉着三清道人的神像,哪裏能在此地這麽胡言亂語?急得就想去捂馮婆子的嘴。

馮婆子不理睬她,拉着她往裏走。

一位瞧上去仙風道骨的道姑就等在那兒。

見了人,她也不多說廢話,徑直道:“師太,前幾天向您求的那道符,可備好了?”

道姑含笑點頭,見她們交了香火錢,便将符咒交予了馮婆子,并給了個小瓷罐:“若是喝了符水有什麽不适,可以吃這個纾解一二。”

“多謝師太。”

崔嬷嬷是一臉茫然地被拉進來的,見狀也沒敢多說話,等兩人出去了,才小聲問:“這符……幹什麽用的?”

馮婆子瞧她一眼,故意賣關子,等她急得要掐她,才笑道:“安胎。”

崔嬷嬷愣住,府裏現在懷有身子的,似乎只有……

她吓得退後幾步,回過神來又一臉驚慌地上前,怒道:“你怎麽敢去招惹那位?眼下她可是侯爺的眼珠子命根子,侯爺不知道多盼這個老來子……”

她是想救她兒子沒錯,但要是害了侯爺的子嗣,她全家上下恐怕都要沒命。

“你急什麽?”馮婆子嗔了她一眼,“好好的,我和江姨娘無冤無仇,害她做什麽,都說了,是安胎的。她身子不是一直不好嗎,這符水一喝,胎像就穩固了。”

崔嬷嬷松了口氣,又不解起來:“可她胎像穩不穩,和我有什麽關聯?再者,江姨娘手頭也沒什麽銀錢……”

馮婆子眯了眯眼睛,低罵一句:“蠢!”

“她沒錢,可她那小外甥女,不是有錢嗎?”

“人家有錢是人家的事,好好的,怎麽會把錢給我?”崔嬷嬷覺得她是失心瘋了,往日裏她和那邊可沒走動過,半點交情都沒有,別說想讓人家幫忙了,就是想讓江姨娘喝下她送的符水,都沒那麽容易。況且,那符水便是真有效,也未必能從外頭看出多大的成效,人家又哪裏會認?

将疑慮說給她聽,馮婆子卻笑了:“沒成效,便讓它看上去有成效一點。”她眸光閃爍,“事急從權,也是可以用些手段的。這符水這麽糙,江姨娘素來嬌養着,喝下去定然不舒服,你将這藥丸當作偏方去獻,可不就成效頗大嗎?大夫一診,不僅沒動胎氣,胎像還更穩固了……那位晏家表姑娘,又哪裏能不記你的恩情?”

“至于怎麽讓她喝下去……”她更加自信,“你是夫人身邊的人,夫人若有什麽賞賜,不拘是什麽,當作湯藥送過去,她一個姨娘,還能不喝嗎?”

崔嬷嬷簡直瞠目結舌。

先害人再救人,還要打着夫人的旗號騙江姨娘喝……這馮婆子到底哪裏來的這麽多的鬼點子,這麽多心思的人,怎麽偏就幾年幾的都窩在謝姨娘的莊子上?

“這不妥,萬一有什麽差池,牽連到夫人怎麽成?”入口的東西,一旦有什麽不妥當,就變成主母謀害小妾腹中骨肉的戲碼了。她和夫人畢竟有幾十年的主仆情誼了,哪裏能陷夫人于不義?

馮婆子一臉恨鐵不成鋼的表情:“都說了,沒毒!怎麽會害到你家夫人?你大可以拿銀針去試試,說得倒好像我把你當槍使要拉夫人下馬似的!再說了,你要是不做,五百兩往哪裏湊?你家好夫人可不會搭理你,那你就看着你兒子去死吧!”

說着,她好像生氣了,扭頭就走。

崔嬷嬷站在原地掙紮了一會兒,一時想着夫人和善的面孔,一時又想着夫人對賭的深惡痛絕,一時又想起那催債的人幾次三番說要把大富的手砍下來給她當見面禮……咬了咬牙,還是追了上去:“老姐妹,別生氣,我做,我做就是了!”

反正也不會害人,還能救她兒子的命,頂多讓那位寵愛加身的姨娘疼上一時半刻,這是再劃算不過的生意了!

人,到了關鍵時刻,總是會選擇對旁人心狠一點。

聽聞風隔着車簾在外頭仔仔細細将二人的談話一字一句禀給她聽,馬車裏的人良久沒有言語。

過了好一會兒,才聽那清冷的聲音響起:“我知道了,多謝你。”

聞風也是許久沒查探過這等內宅陰私之事了——實然他輕功了得,步子又鬼魅,做梁上君子再合适不過,所以兩個婆子都沒發現他的蹤跡,就連那個看上去眼貓兇光的刀疤臉,也不過是三腳貓的功夫,連有人偷聽都不知道。

不過讓他意想不到的是,中心人物竟然不是夫人或者謝姨娘,甚至都不是在府裏下人間頗有威名的崔嬷嬷,而是一個名不見經傳,将四方耍得團團轉的鄉下婆子。

馮婆子明明揣着謝氏從晏姑娘這裏騙來的五百兩銀子,卻沒給那刀疤臉。

明顯有問題。

夫人、謝姨娘、江姨娘和崔嬷嬷,全部都落在了這個婆子的算計之中,只是不知曉,她到底想幹什麽,又因何這麽大膽子,敢算計這麽多主子。

……

靜了一會兒,晏安寧面無表情地扶着招兒的手下了馬車。

“我想去轉轉。”招兒有些擔心地看着她,但還是點了點頭。

山上已然蒙上了一層冰雪,四處白皚皚的一片,呼吸之間,眼前有一圈圈白霧散開,寒氣也就此鑽入口鼻,冷得人直打寒噤。

晏安寧慢慢地走在山路上,臉色一點點地變得蒼白。

卻不是被凍的。

她只是恍恍惚惚在想,前世她是不是也成了姨母出事的推動者——謝氏要銀子,她就毫不遲疑地給了,可轉過頭來,那筆銀子卻成了旁人算計她姨母的底氣。

或許前世,崔嬷嬷正是看到了那筆銀子,才痛下決心,要借馬氏的名除了姨母的孩子的。

而姨母那時被流言纏身,無暇自保,就連作為未來姻親的謝氏都在後面算計她,便只能生生受了這委屈。

今生一切不同了,這孩子被尚在人世的陽安侯看作寶貝,姨母也母憑子貴,于是這群人就換了算計的法子,但同樣,是打着她的主意來害姨母……

她一心一意想要讓姨母過得好一些,怎麽到頭來好像樁樁件件都反而害了她呢?

倘若她不是碰巧撞見了馮婆子,這一世,她是不是還會被一個小小婆子算計,讓她最親近的姨母受盡委屈呢?

紛亂的念頭驅使着她越走越快,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往前走,但不知不覺間,竟然連招兒都趕不上她的腳步,忽地,她腳下一滑,似乎就要從這山路上摔下去。

一道年輕稚嫩的聲音有些緊張地響起:“姑娘,你沒事吧?”

晏安寧擡眸。

來人是個穿着粗布衣衫的年輕姑娘,大冷的天仍舊卷着袖子在行走,後面背着個籮筐,放着滿滿的草藥。她手上生了些凍瘡,看着就疼,但此刻她正揚着臉朝她笑,水眸朱唇,又帶着幾分女子少有的英氣,竟是生得十分漂亮。

晏安寧被這美麗的面孔晃了眼,竟仿佛從那無法自拔的情緒裏痛快地抽了身,她低聲道了謝,便聽那姑娘朗聲笑了笑,告誡道:“這山路可滑着呢,姑娘瞧着是個大家閨秀,可別貪玩受了傷,早些回府去吧。”

說罷,也無心同她多攀談,緊了緊背上的籮筐,繞過她們主仆二人繼續往前走。

招兒也看呆了一瞬,回過神後立時上前來扶着晏安寧,吓壞了:“姑娘,你怎麽走得這樣快,差點就摔了,吓死我了……”

晏安寧不語,看着那姑娘離開的背影,才發現她是在走上坡路,卻仍舊輕松潇灑得不像話。

她忍不住低頭笑了笑。

比她艱難的大有人在呢,她這點事情,大概在那姑娘眼裏,就是無病呻吟的嬌氣做派了。甭管以前的事如何,可如今,她重來了一回,滿天神佛給了她一次修正一切的機會,她就不該這樣自暴自棄。

做錯事的不是她,害人的不是她,她不過是被小人利用了,才造成了難以忍受的後果。而今既然還沒發生,便着手去阻止,并将那些個魑魅魍魉擒了去便是。

一切都在變好呢,誰能說,她重來一回毫無用處呢?

而走了一段山路的白九娘,将背上的籮筐放下來休息時,卻發現裏頭有個和這東西全然格格不入的小玉瓶。

她眸光微閃,拿出瓶子拔開塞子聞了聞。

是凍瘡藥呢。

白九娘笑了。

瞧着是個嬌氣的千金大小姐,不想心地竟然還挺善良。出手也快,她都沒注意到她什麽時候往裏頭扔了個瓶子。

上山采草藥的白九娘心情不錯,輕哼着民間小調,将瓶子小心翼翼地原樣放了回去——她這凍瘡早就習慣了,不塗也沒事,倒是她哥哥那個手無縛雞之力一心寒窗苦讀的書生,看起來急需這東西。

……

原路折返時晏安寧的心情已經平複,走路也小心謹慎多了,再也沒有要滑倒的跡象。

她心裏憋着一口氣,要和這些人好好清算清算,自然不能在她們前頭倒下。

然而這份骨氣,在她遠遠的看到一個披着黑色大氅,立在烏蒙蒙的一片天下面等候的高大人影時,更多的化為了委屈。

晏安寧也不知自己是怎麽了,她仿佛忘了她該在這個精心算計來的男子面前字斟句酌,步步為營,她只是像個嬌憨的小姑娘,在外頭受了委屈就忍不住找大人告狀,懷着這樣的一份心情提着裙子向他跑過去。

顧文堂正阖着眼,斂着眉聽着四周的鳥鳴聲、雪落樹葉聲以及來往馬車壓在地面上的嘎吱嘎吱聲,心裏想着那丫頭傷了心跑去外頭散心,也不知會不會被磕着絆着。

忽而有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近了,他睜開眼,便見姑娘朝着他跑過來,扁着嘴,眼圈紅紅的,很像明钰小時候被來串門的孩子搶了糖,巴巴地看着他想告狀又不敢的樣子。

但她明顯膽子要大一些,那急急的步子在他眼前忽地停了下來,嘴裏抱怨道:“聞風真是好快的腳程。”

編排起他的護衛來。

顧文堂沒說話,只是無比自然地将大氅解下,覆在她身上,旋即伸手連人帶大氅一整個圈入了他懷裏。

姑娘不過齊他胸口,嬌嬌小小的一只,在外頭待的時間長了,虛虛抵在他腰身上的手是冰涼的。

“傻丫頭。”他低嘆了一句,将人擁得更緊了些,妄圖将熱量全傳過去,聲音裏有說不出來的心疼與憐惜。

晏安寧眼圈紅紅的,卻硬是在這溫暖炙熱的攻勢下不肯掉下淚來,她聲音悶悶的,臉頰貼在顧文堂的胸口上,輕聲道:“三叔,我要她們全都不好過。”

這話聽起來不夠善良,不夠溫和,不是一個寄人籬下的姑娘該說出來的話。

顧文堂擡手拂去她青絲上染的雪珠,手掌穿過發隙一下一下地順着,眸光明亮而柔和,似乎絲毫不覺得她這樣有什麽不對。

“只要你高興,随你心意便是。”

他都會幫她。

翌日一大早,江氏看着進門來的晏安寧就笑:“怎麽又跑回來了?當心太夫人瞧你繡佛經不用心,将你趕回來!”過了臘八節後的這幾日,她這外甥女便常常黏着她,有時夜裏都歇在怡然居。她心裏歡喜,但更擔心這舉動會惹得太夫人不喜。

“太夫人開明着呢,再說,我都快過生辰了,休息些時日太夫人又怎麽會責怪?”

江氏肚子漸漸大了,走路也是小心翼翼地扶着腰,縱然如此,還是站起來将她拉到了身邊,眸光裏現着無盡的溫柔與欣慰:“是啊,一眨眼,你都是快十七歲的大姑娘了。”

當日她排除萬難将安寧從晏家那個火坑裏帶出來,想的是替天上的姐姐将這唯一的骨血撫養成人,誰知養着養着,這孩子反倒成了她心頭唯一的慰藉。

她看着安寧一點點抽條般的長大,長成亭亭玉立的小美人,學了一身不亞于任何一個名門貴女的本事,只覺得在這偌大侯府裏圈出了一塊兒能讓她一瞧就歡喜又平和的淨土,又驕傲又滿足。

只可惜,姑娘家養大了,終究是要嫁人的。

想到這裏,江氏神情微微一凝,揮手讓服侍的下人們退出去,拍着她的手道:“孩子,你跟姨母說說,你到底還想不想嫁昀哥兒?”

她親自養大的姑娘,她很是了解。對于認準了的事,輕易是不肯回頭的。可先前鬧的那一場,處處都沒給顧明珍留情面,若真還打算嫁過去,怎麽會對小姑子那般态度?

安寧是聰明孩子,從來不做一時耍脾性結果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事。

晏安寧心中微微一動,卻沒有正面回答,握着姨母的手笑:“這事兒您就不用管了,我有主張。”

江氏聞言,也只能寵溺又無奈地笑笑,也不再提。

實然心裏已經有了打算,若她這一胎能一舉得男,安寧要是不想嫁顧昀,她便用這孩子去向侯爺讨個恩典,縱然如此會惹他不喜,也總比耽誤外甥女一輩子強。

過日子都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旁人瞧着她在侯府,只有羨慕的份兒,可究竟如何,她自己心裏清楚。安寧還是花骨朵兒一樣的小姑娘,若是嫁給了自己不歡喜的人,過起日子來心裏只會更難受。

姨甥倆正言笑晏晏地聊着天,門外,被小丫鬟簇擁着的崔嬷嬷提着食盒現身了。

侯在外頭的陳嬷嬷将人迎了進來,嘴裏朗聲道:“喲,這不是夫人身邊的崔嬷嬷嗎?今兒個是什麽風,竟把您吹來了!”

卻是怕江氏娘倆在說什麽不便讓馬氏知曉的。

崔嬷嬷眸光一閃,大大方方地進了門,見裏頭只有江氏和晏安寧兩位,連個服侍的下人都沒有,便笑着打趣:“是我來的不巧了,江姨娘在和表姑娘說體己話呢吧!”

江氏見狀也有些驚訝,正要站起身來,晏安寧卻輕輕按住了她的肩膀搖搖頭,笑着起身道:“是啊,我住在太夫人那裏,難得回來瞧姨娘一次,自然不想讓人打擾。姨娘月份漸重了,也需要靜養,崔嬷嬷,您過來,有什麽事嗎?”

崔嬷嬷微怔。

印象中,這位表姑娘在夫人跟前一直是溫柔謙遜的形象,不成想去了太夫人身邊服侍了些時日,尾巴倒是翹起來了,還拿江氏肚子裏的種來壓她。

崔嬷嬷心裏有些不屑地想:等嫁給了五爺,還不是得乖乖順順當夫人的兒媳婦,晨昏定省,布菜立規矩一樣都跑不了,真以為太夫人還能駁夫人的面子,插手二房的事情來回護她嗎?

到底是年輕。

但她心裏這樣想,面上卻沒表現出來。而且這表姑娘維護江姨娘是好事,否則,她又該去哪裏找這樣的冤大頭?

想起那五百兩銀子,崔嬷嬷臉上的笑容更親切了些,似乎絲毫不覺得晏安寧的态度有什麽不妥。

她将食盒放在桌上,除卻一些宮裏送來的名貴糕點,又端出了一碗黑糊糊的藥來:“表姑娘說的是,江姨娘這一胎金貴,不僅侯爺看重,夫人也記挂得很。聽說您身子弱胎像不太穩固,這不,特意開了庫房,将那價值千金的補藥小火熬了好幾個時辰,又巴巴地派我趁熱送過來……”

晏安寧才懶得理睬崔嬷嬷的違心話,她的目光落在後頭的馮婆子身上。

膽子真大啊。

敢在藥裏下毒,還敢親自跑過來,真是個瘋子。

不過也對,若是不瘋,也不敢一下子把主意打到三位主子身上。

江姨娘其實有些意外晏安寧對馬氏房裏人的态度,但她一向無條件相信安寧,聞言也沒起身,只是笑着道謝:“夫人有心了,我不過一介卑賤之身,哪裏值得上夫人這樣費心思?”

看了一眼黑得連人臉都看不清的藥碗,卻是有些不想喝——自打懷了身子以來,她的胃口就格外嬌氣些,甭說是這東西,就是什麽山珍海味,有時候她也懶得下筷子。

崔嬷嬷一聽,忙催促道:“這是夫人的一片心意,姨娘快領受了吧,趁熱喝了,養好身子,奴婢也好回去向夫人交差。”

高門大戶裏,入口的東西都應格外小心,江氏又是懷着身子的人,更是要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注意。是以雖然這是馬氏送來的,但她還是按照規矩讓陳嬷嬷用銀針驗了。

銀針入水幾息再取出,并未有任何不妥之處。

馬氏是正室嫡妻,親賞了安胎藥送過來,崔嬷嬷又在一邊看着,江氏縱然心裏頭不想喝,到底還是提起了個勉強的笑容,端起了藥碗。

後頭的馮婆子眯着眼睛,低着頭的餘光一瞬不瞬地看着那執碗的手,心裏像有無數個小人在尖叫,盼着江氏立刻喝下去。

然而,一雙柔白細膩的少女的手卻恰在此時攔住了江氏的動作,輕松将那藥碗重新放回了桌上。

“姨母,不急。”

崔嬷嬷愣了愣,心頭升起不妙的預感,卻仍然硬着頭皮開口:“表姑娘這是什麽意思?這藥若是涼了,可就更苦了,豈不是讓姨娘難受?”

“那也得确認穩妥了才能喝。”晏安寧笑了笑,漫不經心地道:“大夫一盞茶的時間就能過來,還是先讓大夫瞧瞧這是什麽東西再喝。嬷嬷您說的含含糊糊的,我可不敢讓姨母入口。”

崔嬷嬷看着那張美麗卻隐含着戾氣的臉,下意識的想法就是:完了,被發現了。

她從沒打着夫人的旗號做過這種事,一時間猶如千萬只手在推着她,等她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已經在往外跑了。

晏安寧的眼睛眯起來,冷酷的聲音在這群下人耳邊響起:“查都沒查就想逃跑,分明是心裏有鬼!刁仆,怎能讓你污了夫人的清譽?來人,把崔嬷嬷給我綁起來!”

人群中的馮婆子驟然擡起頭,一雙眼睛如鷹隼般地看向那發號施令的年輕姑娘。

但那姑娘似乎并未察覺出她的不對,只是一臉寒霜地盯着被怡然居的人截回來的吓得腿軟的崔嬷嬷。

她眼珠子轉了轉,拉了個身邊的小丫鬟低聲道:“還愣着幹什麽,怡然居的人想害夫人呢,還不快去正房禀報!”

小丫鬟被唬得一愣一愣的,但看着一向威風的崔嬷嬷被怡然居的人綁的一臉菜色,頓時也覺得是這麽回事,于是瞅準了時機,腳底打滑地溜了。

餘光瞥見這一切的晏安寧,唇角閃過一抹嘲諷。

……

而馬氏這裏,也迎來了一位嬌客,正是嫁入了平陽侯府當世子妃的大姑奶奶顧明華。

馬氏聽見消息,連頭都來不及梳,慌裏慌張地出來迎接女兒,嘴裏道:“不年不節的,你怎麽跑回來了?難道你婆婆給你氣受了?還是趙綏虧待你了?”

顧明華是她頭胎生的女兒,雖然打小就被太夫人養在身邊,但母女倆仍舊感情甚篤。要說這幾個兒女裏頭,最得馬氏心意的,還是這個出了閣的閨女。只可惜出嫁了便是別人家的人了,顧明華又是世子妃,侯府裏上上下下的事情都得她操持,因此雖然也在京城,歸寧的時候卻極少。

顧明華一身華服,聞言忙笑着安撫母親:“沒出事,是好事。”

“哦?”馬氏拉着閨女的手坐到了炕上,十分好奇。

“是三叔,他昨夜派人去侯府說,大理寺有個差事可能會空出來,趙綏若是有想法,便做些準備。這不,一大早他就殷勤地帶着我回來了,現下去了三叔的書房請教去了。”

馬氏這才松了一口氣,眉眼間亦流露了些喜意。

女婿雖然貴為侯府世子,可到底年輕,父輩雖也有實差,卻難恩蔭到他頭上去。平陽侯府人丁興旺,嫡出的兒子也不止趙綏一個,若能在大理寺領個差事,自然在家裏更有地位些,底下的兄弟們也更信服些。妻憑夫貴,趙綏好了,她的明華才能好。

一時間,馬氏對顧文堂頗有些感激:“……可真是欠了你三叔大人情了,先前你舅舅的事就勞煩了他一回,這回又是你夫君的事……哎呀,只是人家什麽都不缺,也就缺個媳婦……”

顧明華一聽母親又要念這些,忙打住了她:“您可省省吧,我在祖母房裏長大,從來沒瞧過三叔耽于風月之事。他呀,多半是瞧不上那些豔俗的女子,認為人家配不上他,您若是随随便便地給他找,又讓祖母上了心跟着一起摻和,別回頭三叔沒覺得您是報恩,反而覺得您在害他。”

馬氏嘴上有些不服:“你娘手裏的可都是名門閨秀,哪裏豔俗了?”再說,小叔子先前從定海帶回來的那位據說身份也是提不上臺面的,只不過早早就去了,她們妯娌才沒什麽機會說話。但她冷眼瞧着,也不過是個俗人。

不過這話她可就不敢在外頭亂說了——小叔子将明钰養到這麽大都沒有另娶,說不定心裏還記挂着姜氏呢,觸了人家的黴頭就不好了……

但長女一向是眼明心亮的,馬氏自認她不如長女聰慧,于是也不多說了,難得見到女兒,不免想拉着她說幾句體己話,問問她最近在婆家過得怎麽樣。

誰料還沒來得及寒暄幾句,便有一個小丫鬟一臉焦急地沖了進來。

顧明華的眉頭先豎了起來:“放肆,你一個三等丫鬟,怎麽能這樣不經通報就闖進主母的房裏?”

她在趙家掌着家事,身上的氣勢比從前在家中還足,看得小丫鬟眨巴了下眼睛,差點被吓哭了。

馬氏也被長女這番做派唬得愣了愣,旋即回神後拍了拍女兒的手,無奈道:“說,有什麽事,沒大事就自己下去領板子去。”

小丫鬟這才三魂七魄歸了位,跪下來結結巴巴地道:“夫人,不好了,崔嬷嬷去給江姨娘送東西的時候被怡然居的人扣下來了,她們非說崔嬷嬷想害江姨娘!”

馬氏與顧明華對視一眼,母女倆的面容便沉了下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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