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馬車壓在積雪上噶噶作響,西北風呼嘯着撲打着被封得嚴絲合縫的帷簾,發出嗚嗚的聲響,但最終也只能铩羽而歸,未能将那溫融的春色展于人前。
車內細微的響動一應被掩了去,顧文堂低垂着眼簾,連喝了好幾杯涼茶,才将那股子躁動壓了下去。
晏安寧紅着耳尖,眸中泛着尚未來得及消退的水意,卻不是因顧昀的背叛流出的淚。
她悄悄地看一眼衣冠楚楚地倚在車壁上,唯有長袍的下擺有些淩亂的某人,想起方才她被沖昏了頭腦,哆哆嗦嗦地将系腰的絲縧遞到他手中時,他沉默了良久,末了在她的耳邊嘆息着:“傻丫頭,這該留到你我洞房花燭夜之時。”
原來他是不屑于做無媒茍合的事情的,哪怕當時的情形瞧上去已經是箭在弦上……
她不由有些失神,暗暗在想,那前世,他為何會碰意外來到他面前的她呢?那日是顧昀和魏永嫣成婚的大日子,他身為三叔,是否也是被人敬酒喝得太多,這才失了分寸呢?
她不記得了。
魏永嫣給她下的藥太重,到了後來,不僅她什麽味道都聞不到,連與人春風一度的記憶都是支離破碎的。
見她怔然在想些什麽,顧文堂微抿唇,放下手裏的茶盞,将人又撈回了懷裏,低聲道:“在想什麽?”
姑娘清醒之後似乎還有些不适應雙方關系的改變,在他懷裏扭糖似的掙紮了下,想要下去,顧文堂眯了眯眼睛,将那盈盈細腰攬緊,道:“安寧,不要亂動。”
晏安寧微微僵住了身子,聽懂了他的意思,連忙乖順地不動了。
顧文堂笑了笑,将人放在近在咫尺的距離,低下頭認真地給她整理衣襟,語氣有些漫不經心:“……在想我那侄兒?”
這話說得平靜如水,晏安寧卻嗅到了一絲危險的味道。方才他對她又揉又親的好一番折騰,她腿都軟了,若是再招惹了他,再來一回,她可不一定能毫無異樣地出現在人前了。
她連忙搖頭,垂眸羞赧地笑笑:“我只是……沒想到會和三叔這般……”
“後悔了?”他捏了捏她的臉頰,卻也不等她表态,語氣不失蠻橫地道:“我本已經放下,還做好了送你出嫁的準備,可方才,是你來招惹我的。即便後悔,如今也是沒有後悔藥可吃了。”
她眨了眨眼,巴掌大的小臉上還殘留着一些淚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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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那人便又拾了幹淨帕子,仔仔細細地一點點替她淨面,指腹在被他方才輕咬了一口的耳垂上流連片刻,沉聲道:“記住了,日後,不可再讓旁的男子這般待你。”
倒像是在議論什麽重要的朝廷大事似的。
晏安寧心裏頭覺得好笑,面上嘟了嘴,像是被他說得很不好意思般地縮進了他懷裏。顧文堂手掌輕拍着方才幾乎被他揉成了一灘水的美人的後背,心裏一片火熱。
千裏相思,不如軟玉在懷。
從前他恥笑好友為一女子方寸大亂,不計前程,倒沒想到,而立之年,也讓他遇見了這一劫數。
不過也無妨,倘若她便是他的劫,那他為此沉淪,甘之如饴。
而那嬌嬌小小的人在他懷裏尋了個舒适的位置,漸漸阖上了眼睛。
踏出了這一步,她也可以不用再為和顧昀趕鴨子上架般的婚事而憂心了,顧相爺權柄在握,手段了得,會處理妥當的。
回到卿雲小院後不久,太夫人等人也從公主府回來了。
太夫人聽聞她是身子不适提前回來的,便帶着馬氏特地來瞧她,聽婢女說她是來月事腹痛,這才松了一口氣。
不過還是開口叮囑道:“這也不是小事,若是回回都這樣,說明身子骨有些毛病,也該尋大夫好生調理一番,可不能仗着年紀輕就不管不顧的。”又讓下人去煮了紅糖熬水喝,細微之處都頗為周到。
晏安寧都有些為欺瞞太夫人覺得不好意思起來,可真相據實相告,她怕她老人家更受不住。
而一邊的馬氏瞧着,心裏有些不是滋味。
太夫人待晏家丫頭,可比她這個兒媳婦親熱多了。不過轉念一想,再怎麽親熱也不過是孫媳婦,嫁的還是庶子,難道還能翻出天去不成?便也抛了同她較勁兒的心思。
只是看到晏安寧不免想起另一頭來,嘆着氣道:“你說說,你們這些年輕人,出門參加個宴會竟還鬧出這麽些事來。不光是你病了,昀哥兒在公主府還落了水,這一回來就發起高熱來,實在是……”
顧昀生病了?
和魏永嫣燕好的時候,倒不見病态。
晏安寧心裏頭倒沒什麽波動,只是馬氏在說:“……昀哥兒也是可憐,生母犯下那樣的大錯,如今身邊也沒個能照料的人。你這丫頭倒是一向細心,可惜也病了,不然你去瞧瞧,說不定昀哥兒的病還能好得快些。哎呀,眼看着翻過了年就要春闱了,若是病得時間長了耽誤了可怎麽是好……”
聽了這一番話,晏安寧還沒說什麽,太夫人先沉了臉色。
“他姨娘不在府裏,你是嫡母,便該自己精心些,指使些麻利的下人去照顧。安寧丫頭縱然沒病,到底也還沒過門,哪裏有讓她去照顧昀哥兒的道理?府裏養着這麽多下人,難不成是吃閑飯的嗎?再者,她又不是神醫良藥,她去瞧了,有什麽好處,平白過一身病氣!不許去。”
馬氏沒想到提起這事她反倒受了一頓排揎,面色漲得通紅,在婆婆面前垂下了頭。
太夫人和馬氏做了幾十年的婆媳,自然知道她在想什麽,無非就是想在她跟前上上眼藥,道顧昀出門參加宴會卻落水丢了顧家的臉。又不是什麽大事,也值得她拉着安寧做筏子嘀嘀咕咕這麽一堆。
無趣。
她挽着安寧的手,還是覺得漂漂亮亮又懂事的小姑娘甚得她心:“趕緊好,後日你生辰,我找些手藝好的繡娘進府來給你做幾身新衣裳。”
馬氏一聽,想到了什麽,又掩了嘴笑。
太夫人瞪了她一眼,她才悻悻地沒說出來。
大抵便是想說晏安寧的手藝比大半個京城的繡娘都出彩,用不着旁人做。可她過生辰,難不成還要自己動手置新衣麽?太夫人不喜馬氏不把安寧當一回事的态度,且這個兒媳婦,每每逢迎她,總是能精準地膈應她一回。
倒不是什麽壞心腸的人,大抵就是,沒什麽婆媳緣分,看着就難受。
晏安寧則沒去在意她們婆媳之間的小矛盾,她只是頗為感慨。
前世太夫人幾乎是她遠望不可及的存在,就連馬氏,她也得小心翼翼地奉承着,免得發了瘋的馬氏又對他們出手。
而今生,太夫人卻很疼愛她,不僅在外人面前給她做面子,每每有什麽好東西也總是能想到她,也不知這老人家到時知道她嫁不成顧昀了,反倒要嫁她最寶貝的三兒子,又會對她有什麽态度的轉變……
想想竟有些心梗,但人生在世不可能讓每個人都喜愛,晏安寧只得勸自己放平心态,不要在乎太多的得失,更不必杞人憂天。
至于顧昀那兒,為人不讓外人生疑,她還是派了盼丹走了一趟,聊表禮節和心意。
不過盼丹去後回來,卻道顧昀根本沒清醒,也不見客。她将送去的藥材放下,也便回來了。
晏安寧不作他想。
不過是一場風寒而已,也奪不去人的性命,顧昀看着文弱,身子骨其實一向還可以。
只要不在婚約期內身亡,讓她沾染上克夫的名聲,那便無礙。在長公主府看了那麽一場,縱然她早有心理準備,但這也是十足十的侮辱,一顆心經此一事,也是冷硬如鐵了。
晏安寧的生辰,是臘月二十二,過小年的前一天。
往年裏這個時候,一般只有姨母陪着她過,府裏年節将至,都在為置辦年貨和過年的團圓宴做準備,對于一個小輩的生辰無暇他顧。
但今年,似乎有些不一樣。
一大早,綠鹦鹉寶器便在籠子裏上蹿下跳,叽叽喳喳地說着吉祥話,硬生生地将晏安寧吵醒了。
不過她倒也不生氣,畢竟想起這是誰送的,便有幾分動容。招兒又悉心教了這麽一場,便也笑眯眯地賞了幾個丫鬟一些銀子,便沐浴更衣去了怡然居,吃了一碗姨母親自下的長壽面。
實然晏安寧見她不方便,是不想讓她下這面的,但拗不過她非要如此,還說什麽不能讓家裏的大孩子覺得有了弟弟妹妹就不疼她了,非要親自去廚房上陣。
晏安寧被這話弄得又哭又笑的,不忍拂江氏的好意,便将那一大碗長壽面都吃完了。
飯後有不少人送東西到卿雲小院去,她便又起身告辭,江氏愛憐地摸摸她的頭,送給她一對十分精致好看的梳蓖,便放她回去了。
太夫人先叫了她去,送了她一套紅珊瑚的簪釵,顏色瞧着格外的出彩,晏安寧很喜歡,謝了又謝才收下。
回了院子,顧昀口中許諾已久的東珠頭面也被人送來了,蓮子米大小的東珠光潤圓澤,在日光下熠熠生輝,讓人挪不開眼睛。
一邊服侍的婢女們除了招兒,各個都不由驚嘆贊揚顧昀的用心,有嘴巴快的,已經湊趣地喊起了五少奶奶。
晏安寧并未當着外人的面反駁,客氣地收下,蹙着一彎蛾眉輕聲問:“不知五表哥病可好了?”
婢女搖頭苦笑:“少爺還在床上躺着呢,只是這禮是一早就備好的,便是在病中,少爺也沒忘了這事,這不一大早便遣我來給姑娘過目嗎?”
她倒是覺得,少爺在病中都不時念叨着表姑娘的名字,倘若表姑娘去一趟,大概少爺真能好得快些。可太夫人剛說過不許表姑娘去,連侯夫人都沒能吃到好果子,婢女還是沒敢提,只能盡力在表姑娘面前為少爺漲漲好感了。
“那你應悉心照料,望五表哥早些好起來。”她溫和有禮,帶着恰到好處的憂心,讓人挑不出錯處來。
而招兒聽着旁的婢女不明內裏地喊着五少奶奶,已經開始握拳了——才出了那樣的事,可府裏人誰都不知曉,只有姑娘一個悶着在肚子裏。姑娘一大早便一副高高興興的樣子,也不知道是真高興還是裝出來的,偏偏五少爺還恬不知恥地派人來送禮,表演什麽一派深情,真是令人作嘔!
晏安寧看着那漂亮至極的東珠,心裏也是有些膈應。這些東西,大抵都是從魏永嫣手裏買來的,她瞧見的那一回是幹柴烈火難舍難分,沒瞧見的也不知有多少回香豔情.事,回頭得想個法子把這些東西都轉贈出去,放在她眼皮子底下,太礙眼。
心裏還在随意地轉呢,忽聽院子裏的下人齊刷刷地行禮道:“相爺安好。”
她回過神,便見顧文堂闊步走了進來。他披一身玄色大氅,神色是一如既往的平靜冷淡,見着晏安寧,揚了揚手裏的匣子,道:“明钰托我給你送來的,對了,她還要求一幅花樣子,若是有時間,現在便進去為她畫一幅吧。”
晏安寧便知,他又在拿顧明钰做幌子。
她也不戳穿,只輕輕點頭道:“倒是沒有現成的了,外頭冷,三叔進內堂等着吧,我現給七姑娘畫一幅。”
顧文堂微微颔首,跟在她後頭,負手信步進了內室。
姑娘彈琴作畫時一向都不許人打擾,怕亂了心境,因而倒是沒人敢跟進去。
至于禮儀大防,因顧文堂是長輩,倒也沒人往旁處想。
唯有招兒,擡眼看着內室,心裏暗暗忖度,難道姑娘一早起來心情好,是因為在等相爺嗎?
……
厚厚的氈簾早就取代了夏日裏半遮半掩的珠簾,內室裏燒着極旺的地龍,一絲風都透不進來。
晏安寧被他按在軟褥裏,朱紅的唇不多時就被他吻得發紅發腫,這人的手還在不停作亂,攪得她眸中一汪春水亂顫,好幾回差點忍不住發出聲響來。
內室的門并未關,服侍的婢女婆子只需進了門,掀開氈簾,再繞過一道屏風,就能看見這春情潋滟的一幕。
她見他親了快一盞茶的功夫還不停手,反倒像是越發來了興致,氣急敗壞地去推他:“三叔……大白日的,下人們都在外頭呢!”
提起下人,顧文堂眯了眯眼睛,深邃瞳眸裏的幽光更甚。
方才他一到,便聽見外頭的下人在喚她五少奶奶,而她手裏捧着顧昀送過來的生辰禮,正在怔怔出神……
哪裏還管得這許多,勉強維持鎮定随着人進了屋,便揉她在懷裏,意圖宣示主權一般地肆意欺負着。
“怎麽,你很願意當這個五少奶奶麽?”他捏着她光滑瑩白的下颌,繃緊的唇角裏寫滿了不悅。
晏安寧這才知道他發的哪門子的瘋。
她索性背過身不理他,咬牙切齒道:“三叔若是心裏不舒服,便該想法子駁了我這門婚事,讓旁人叫我三夫人,而不是在這裏欺辱你侄子的未婚妻。”
口無遮攔的小丫頭,一字一句都在挑戰他的底線。
顧文堂将人攬回來,笑了:“這麽迫不及待想嫁我麽?快的法子自然是有,橫沖直撞地讓昀哥兒迫于壓力同你退親,我再上門來求娶,只是這樣一來,一應的惡名便該你我來承擔了。以世人的秉性,大概最終會說是你不知廉恥,和府裏的少爺定了親還勾引府裏的老爺……”
“那自然不行!”她一口駁了,氣呼呼的樣子,“做錯事的又不是我。”
“所以,那你便再等等,我自有法子,讓旁人不能說嘴你半句。”
若是旁的男子說這些,晏安寧或許還會懷疑他花言巧語哄騙自己,但顧文堂沒這個閑心也沒這個必要,她信他。
像是獎賞一般,姑娘家的朱唇落在他的面頰上,溫熱又柔軟。
顧文堂的呼吸驟然重了幾分,捧着她的臉,又動情地咬住了那柔嫩的唇瓣,霸道又急切地撬開,仔細地研磨吮吸,像是要攫取她所有僅存的呼吸。
他的聲音溫柔而缱绻,帶着濃濃的笑意:“……安寧,現下你的婢女婆子都在外頭守着,可是卻沒人知道,她們眼裏的五少奶奶,正在被她口中的三叔這般對待着……”
她無心說出的一句話,倒燒得他一顆心都在滾燙。
眼前這被他吻得軟倒在他懷裏,青絲散亂,眸中水光潋滟的美人,恍若在這一瞬,真成了他的侄媳婦。然而,卻在他的身下,背着丈夫水霧盈盈地望着他,任他如何欺淩都乖順聽話,他肆意挑動的指尖想她變成火就變成火,變成水就成了水,多麽令人心神蕩漾!
不過這香豔的念頭僅僅是一瞬,旋即便被濃濃的失落替代。
倘若她真成了顧昀的妻,她定然是不會再和自己做半點逾矩的事情了,要她用一種全然陌生的,或是崇敬着長輩的目光望着他,與他形同陌路,倒不如殺了他來得痛快些。
她不能是顧昀的妻子,今生今世,她只能是他的私有。
吻至最動情之時,他聽見自己啞着聲音問:“……安寧,你是什麽五少奶奶麽?”
怎麽還在問這個問題?
晏安寧不知他在想什麽,被他撩撥得整個身子都在發燙,迷迷糊糊地攬緊了他的頸子,道:“不是……三叔,我想嫁給你,我要做三夫人。”
被莫名攥着一顆心的顧相爺忽地就像松了一口氣,愛憐地在她出了些細汗的鼻尖上吻了吻,嗯了一聲。
“……你是我的。”
……
兩人歪在軟塌上溫存了一會兒,顧文堂算是時間,知曉若再不出去恐要惹人疑心了,這才扶着她起來,替她整理好衣襟。
紅漆描金的匣子在她面前被打開。
被顧文堂說是明钰送來的生辰禮的匣子裏,卻擺着一副祖母綠的頭面。
晏安寧是經商的,手裏頭也有銀樓,一瞧這水頭便知成色極好,不花個七八千兩銀子是買不下來的。
她有些受寵若驚,推拒道:“這太貴重了,放在公侯家裏,也是能當傳家寶的。”
她和顧文堂的事情說到底還沒有定下來,她還沒嫁過去便接受他這麽貴重的禮物,她心裏會不安穩。
顧文堂修長如竹的手指将她額前的碎發一一攏好,聞言笑了笑,攬着她的腰低聲在她耳邊道:“在國公府也可以當傳家寶,待你嫁過來,可以傳給我們的兒媳婦或是女兒,有什麽不可?”
她臊紅了一張臉,瞪了他一眼:“八字還沒一撇的事情,你說什麽呢……”
心裏卻在暗暗犯嘀咕,這人大概是在跟顧昀較勁呢,當日聽說他在為她的生辰禮煞費苦心地找東珠做頭面,他為了壓過他,便送了這麽貴重的祖母綠頭面。
堂堂顧相爺,在争風吃醋的事情上,倒真是比少年郎成熟不到哪裏去。
“八字有沒有一撇,你也注定是我的妻了。”
他握住她柔嫩纖細的手,在唇邊鄭重其事地壓了壓,像是在許下承諾似的。
晏安寧在他灼熱的吻下也能保持平靜的心,便被燙了燙。
半晌,她點了點頭,收下了他精心準備的生辰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