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方下過一場冬雨,青霭的天,街上人聲喧嚣,車馬不息,四處都有行色匆匆的百姓購置家中尚缺的年貨,熱鬧非凡。
每每這時晏安寧出門心間都會有些感慨,若此時在江陵,恐怕街上早沒什麽鋪子開張了,年關将近,進城做生意的百姓這時候都該回附近的村落上去了。
但京城卻是大為不同,再過五日便要到除夕,各衙門還沒封印,街上也是一家勝一家的熱鬧。
晏安寧查完帳,馬車路過西街時,意外地瞧見了一家小店面。
白記糕鋪。
她掀起車簾子,眸中隐隐有思索之色。
前世,這家糕點鋪子在京城很是火了一陣,據說當時每日買糕點的人能從西街排到東街去,只是不知緣何,忽地有一日,這鋪子的東家便關門不幹了,後來也不曾在旁的什麽地界重開,倒是成了許多人心頭的憾事。
既如此,她巧合地到了此處,不免便讓招兒下馬車替她買些來嘗嘗。
前世那時候她剛出嫁,為侯府和顧昀房裏的事忙得腳不沾地,別說是有閑情逸致品嘗時興的糕點了,便是出門查賬,也是許久都不能夠,只能讓掌櫃将賬本送到府裏去。
招兒不多時便回來,揣着一個發燙的油紙包,打開一瞧,一樣是馬蹄糕,一樣是一道新奇的糕點——四四方方,雪白模樣,裏頭的餡兒是用羊奶揉出來的,入口即化,甘甜軟糯。
便是馬蹄糕,味道與旁人家的也是大有不同,晶瑩剔透的模樣更是平添幾分食欲。
入了冬晏安寧便有些困乏,但今日倒是來了興致,聽招兒說排隊買糕點的人并不算多,便撐着青綢傘,扶着婢女的手下了馬車,欲要一睹前世那令世人稱奇的巧手廚娘的風華。
白記糕鋪店面不大,卻是五髒俱全,擺着的幾張桌椅也被擦得幹幹淨淨,瞧着便讓人覺得幹淨放心。
問過女夥計,才知老板正在後頭院子裏做點心,晏安寧也不着急,坐下來等了一會兒。
恰這時,靓藍色的簾子掀起,身形窈窕婀娜的年輕姑娘一身桃紅的素色衣衫,抱着個大食盒進來交遞給女夥計囑咐她好生包起來,聽聞有人尋她,便有幾分詫異地轉頭來瞧,望見晏安寧時,眸光微微一頓,顯出些興味兒來。
晏安寧戴着面紗,對方卻沒有這些避諱,因而她一眼就認出了這白記糕鋪的老板,正是那日在山上扶了她一把的采藥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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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姑娘姓白?”她笑吟吟地主動見了禮,頗感命運的巧妙。
白九娘也一眼就認出了她。
縱然面紗掩去了大半容顏,但那一雙水盈盈的眸子是她見過的姑娘中最漂亮的,一見就很難忘記。
瞧她披着白狐皮的鬥篷,海棠紅的衣裙上繡着繁複精致的花樣,低頭見禮時宛若扶疏之柳,這樣的美人,她只在戲折子上聽過,想象過,卻不想竟能結識,對方還踏足了她這小小的店面。
“姑娘可嘗過我家的糕點了?”白九娘于是點頭笑問。
“嘗過了,正是因為覺得味道極好,這才心生好奇,也瞧瞧糕鋪的老板是什麽神仙人物。”
被這樣身份尊貴又生得漂亮的美人稱贊,豪爽大方如白九娘,也不由有些臉紅:“姑娘謬贊了,一瞧姑娘便家世不凡,家中定然什麽山珍海味都嘗過,您來我這兒,也就是嘗個鮮。”
晏安寧卻搖頭,真誠道:“白姑娘,你的手藝真是好,若是店面再大些,裝糕點的匣子再精致些,便能賣出更好的價錢,生意也會更好。”
白九娘沒想到她會指點自己做生意,她怔了怔,旋即有些無奈:“這道理我也知道,只是京城居,大不易,能租到這小小的鋪子,于我而言,已經是很了不起了。姑娘說的法子自然是好,可惜我用不了。”
原來這鋪子是租的。
或許前世白九娘賣的糕點在京城盛行後,原東家眼紅了便将人趕走了,不過她總該有些銀錢進項,有了名聲,再盤下一家鋪子也不是什麽難事,也不知中間到底是生出了什麽樣的波折。
見她落落大方,腳踏實地,絲毫沒有得隴望蜀與攀附富貴之心,晏安寧一時間倒是生出了惜才之意,正巧晏氏在京城還沒有什麽點心鋪子,倒是可以為她所用。
“姑娘若不嫌棄,我家還有幾間生意算不上好的鋪面打算改做旁的生意,您用了這鋪面,讓我入這糕鋪四成的幹股來交換,如何?”
她是生意人,瞧見了一定會大受歡迎的機會,哪裏有放下的道理?更何況,說不定轉投她門下後,白九娘便不會在京城銷聲匿跡了,也不失為一樁善緣。
白九娘鎮定的神色終于有了一絲裂痕。
她還當這位是久居閨閣,不通曉世事的千金大小姐,卻不想一開口便是要入她這店的幹股,聽這口氣,似乎手中能使動的鋪面還不少。
她有些受寵若驚,又有些疑慮晏安寧的眼光是否好——畢竟連她這個親手做糕點的人,都沒把握換了鋪面生意一定能興旺發達……
“這事有些突然,不知姑娘可容我考慮幾日?”她推脫道。
晏安寧笑了笑,也并不沮喪或是生氣,轉頭命招兒取來一張大紅燙金紙來:“……年關将近,我也不便出門了。等開了年,姑娘若是打定了主意願意同我合作,便拿着這張帖子,去四象胡同顧家尋我。”
白九娘已經驚呆了。
她同鄰家嬸子去給四象胡同的一家大人家送過新鮮的菜,整條胡同只有一家姓顧,便是那位為天下執宰的顧相爺的府邸。
這美貌的姑娘,竟然是顧家的姑娘麽?
這樣的人,居然要和她合夥做生意?
白九娘恍若被一個天降的大餅砸暈了,迷迷瞪瞪見送了晏安寧出門,瞥見那馬車上懸挂的銅牌果真是顧家的紋樣,又是一怔。
等再回過神來,卻是自家哥哥擡手往她腦門上敲了一下。
“哎喲!”她捂着腦袋,跺腳道:“哥,你要是再這樣,我就半夜把你手折了,讓你哭着上考場!”
白彥允聞言也只是笑笑:“那你折吧,正好我閉門苦讀多日,累得不行了。”
哪知一聽這話,白九娘比他本人還跳腳:“你敢不好好讀書,你試試!”
白九娘抛頭露面開鋪子做生意,其實很大原因是因為白彥允讀書很耗銀子。兄妹二人自小父母雙亡,一道相依為命長大的,見兄長讀書很有天賦,白九娘便早早想各種法子做生意。開這糕點鋪的一年,算是白九娘進項最穩定,手頭也最闊綽的一年了。
如今,眼瞧着生意還在蒸蒸向上,兄長也走到了春闱這一步,她心裏頭實然是極其欣慰的。每每瞧見風度翩翩又飽讀詩書的白彥允,都頗有一種吾家有兒初長成的欣慰感。
女夥計早習慣了兄妹倆獨特的相處方式,也在一邊呵呵地笑。
白彥允生得也極好,皮膚白皙,丹鳳眼,雖然年輕,眉宇中卻已經透着一股沉穩幹練的氣質。一雙瞳眸炯炯有神,望着人時目光明亮而坦誠,一身書院學子的青衫穿在身上并不顯寒酸,反而更添幾分豐神俊朗。
兄妹倆打诨了幾句,白彥允想起方才來尋妹妹時意外瞧見的驚鴻一瞥的身影,問:“剛才店裏來了貴客?”
白九娘看他一眼,點了點頭:“确實是貴客,而且生得還很漂亮。”
白彥允并未得見,不過端看那姑娘的背影,便能想象出是個如何出類拔萃的美人兒。
白九娘轉了轉眼珠子,推推他:“哥,別想了,人家是顧家的姑娘,說不定還是顧相爺的女兒呢,等你金榜題名,再考慮那些達官貴人會不會榜下捉婿吧!”
“胡說八道。”白彥允斜睨她一眼:“顧相爺不過而立之年,哪裏會有那般年歲的千金,即便真是顧家人,那也是顧相爺的侄女之類的人物。”
論及京城哪家哪戶的馬車牌子,他或許不及妹妹知曉得多,但若說起士子中人人崇敬的顧相爺的事跡,他卻是如數家珍。
“真的呀,顧相爺那麽年輕呢。我還以為要當上相爺,起碼也得四五十歲了呢。”
白九娘有些驚訝,不過也只是一瞬間的事,那些高官貴人的事情離她太遙遠,她也不感興趣,她只要盯着兄長好好完成科舉,就算了了爹娘的遺願了,“即便不是顧相爺的女兒,那也是尊貴的千金小姐,還是那句話,哥,好好讀書……”
白彥允無奈地一拍她腦袋:“我不過是問了一句人家的來路,哪兒來這麽多話?沒得敗壞人家姑娘的名聲。”
他瞳眸是偏淺淡的顏色,一派的溫和平靜。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罷了。
不識好歹不知進退的事,眼下的他,便是為了妹妹,也是不會去做的。
權當是仕女圖上的仙女路過他身邊,若有緣分,或許還能夢中得見。
女夥計在後頭無奈地搖頭笑。
要說這兄妹二人也都是相貌不俗,尤其東家,套着粗布衣衫,竟也是嬌滴滴如水蔥般的樣貌,若非她常在後頭忙活,怕是得叫許多客人看得黯然銷魂,不知今夕是何年了。
但大抵是血親總是相看兩厭,湊到一塊兒去,倒是全然瞧不見自家人有半點長處。
*
白家兄妹的竊竊私語晏安寧無緣得知,這日回了府,便也老老實實遵照着府裏的規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做個名副其實的閨秀了。
眨眼間便到了除夕。
到了這一日,祭祖過後,顧家三個房頭的主子們都得過來陪太夫人吃年夜飯,包括妾室們。
太夫人坐在廳堂裏笑吟吟地接受了一群子孫輩的磕頭行禮,旁邊服侍的嬷嬷婢女們便依次給了打賞,一派喜氣洋洋的氣氛。
官府封印前事務繁多,晏安寧也有好些時日不曾見到顧文堂了。此刻再瞧他,眉宇之間依稀有些疲憊之色,大約最近并沒怎麽養足精神。
隔着人群,垂眸喝茶的男子感受到了她的目光,擡頭望過來,洞明的眼中因循守舊般地殘留着的漠然和平靜迅速消退,薄薄的唇角依稀能辨出些笑意。
這一面仿若是對她獨有的似的,晏安寧垂下眼睑,心口像被撥動的琴弦一般微微震了一下。
太夫人仍拿她當小孩子,輪到她時,笑眯眯地給了個厚厚的紅封,裏頭全是兔型的小金裸子。
而她的屬相,正是兔。
晏安寧被這一對母子弄得眼角都有些濕,背過身去瞧瞧拿帕子沾了沾才在人前沒露出異樣來。
吃飯時,太夫人和兒子媳婦一桌,孫子輩們一桌,姨娘們一桌,她本在遲疑着是坐姨娘身邊還是去同金氏她們坐一塊兒,太夫人卻将她喊到了身邊坐下。
她心頭一跳,還以為太夫人是不是發覺了什麽異樣,卻見明钰拉了拉她的袖子,眨巴着眼:“晏表姐,我想和你坐一塊兒。”明钰尚小,又頗得太夫人寵愛,是坐在太夫人身側的。
原是借了她的光,晏安寧抿唇笑了笑,和一衆長輩們見了禮,便挨着小丫頭身邊坐下。
而她的左手邊,正是顧文堂。
婢女們魚貫着将熱騰騰的飯菜一道道呈上,看得人眼花缭亂。
卻無人注意到,圓木桌下,隔着桌布,男人寬大的手掌将美人如蔥段般的纖細玉指全然握在掌心,帶着薄繭的指尖摩挲着她細嫩的肌膚,暧昧與缱绻的滋味無聲蔓延。
作者有話說:
埋個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