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吃過團圓飯,衆人便圍坐在桌前閑話。太夫人精神尚好,便叫上兩個兒媳婦并孫媳婦陸氏陪她打葉子牌。
本也叫上了晏安寧,只是吃飯時她和長輩們坐在一桌已經夠紮眼了,這會兒論資排輩起來連金氏都不能第一時間坐上去,她去陪着就更不妥了,于是只笑着推脫道自己不會。
太夫人便笑眯眯地道:“喲,還是頭一回聽說安寧丫頭有什麽不會的。”
顧文堂在太師椅上坐着,聞言,用茶蓋輕輕拂了拂飄在粉彩盅面上的嫩葉兒,一副漫不經心擡眼的樣子:“那娘可孤陋寡聞了,她還是個臭棋簍子。”
沒想到顧文堂會評論一個小輩,一群人愣了一下,繼而都哄笑起來。
太夫人是覺得晏安寧嬌憨可愛,馬氏和梁氏是為了太夫人的心情在湊趣,至于金氏,則是頗為愉悅地看着她被三叔“奚落”的模樣,終于感覺到前些時日被擠兌了一番的自己沒那麽可憐了。
晏安寧面上一副羞赧不好意思的神情,暗地裏悄悄瞪了悠閑自在的某人一眼。
她才發現,這人竟這麽惡趣味,竟然在人前這般打趣她。
實然她與顧文堂下過棋這事便有些逾矩,只不過他是聞名于世的大儒,又是她名義上的三叔,一時間倒沒人往旁處想。
晏安寧悄悄松了一口氣,在臨窗大炕上坐了下來,笑盈盈地給顧文堂沏了一杯滾燙的茶水。
那人毫無防備,接過小啜一口,眸光立時微微一變,但礙于在人前,仍舊裝得平和淡然,卻将手裏的茶盅放下了。
倒是夠能忍的。
晏安寧在心頭腹诽,見他眸光幽幽地望過來,不慌不忙地也迎上去,露出一種無辜的眼神。
這廂兩人的暗潮洶湧并未引起注意,倒是太夫人打着打着,皺起了眉頭,看向馬氏:“昀哥兒的病怎麽還沒好全,你也該上上心了!”
今兒是大年三十,顧昀竟都沒有在人前露面,說是病還沒有好全。
馬氏生怕在妯娌面前落下個苛待庶子的名聲,忙道:“娘,我庫房裏的人參補藥不知送了多少過去,可大夫說了,只是普通的風寒,但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眼下昀哥兒已經能下床行走了,只是怕過了病氣給您,這才沒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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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夫人還是有些不滿意:“既然能走了,這樣的大日子便該出來,孤零零的待在院子裏,多可憐……”尤其是瞧見明眸皓齒的安寧,想起孫兒還病着,她這心裏就更覺得失望了。
瞧上去倒是般配,卻不怎麽在她眼前一道出現。
“珍姐兒也在陪着她兄長了,倒也不至于孤單。”
太夫人聽了,還是怏怏不樂。
一旁一直十分安靜的梁氏聽了這些,笑了笑:“娘,小五也是擔心您被過了病氣,即便您覺得自個兒身子骨康健想見孫子,明钰不也還小嗎?再者這寒冬臘月的,從侯府過來這邊,若是風寒再加重了,可就是罪過了。”
梁氏說起話來聲音很溫柔,聽着便讓人忍不住屏息靜氣地聽她娓娓道來,太夫人聞言面色稍霁,微微颔首:“貞娘說的也有道理。”
馬氏松了口氣,感激地看了寡嫂一眼,後者只是笑笑,并不居功。
等到晏安寧提着茶壺來給她們續茶時,太夫人就拉着她的手道:“……這樣也不是個事兒,雖說是有規矩在,可他這樣,多半也是有心病。過幾日你去瞧一瞧,或許見了你,真能好得快些。”
晏安寧實然并不想去,但也不忍讓老太太大過年的不高興,便乖巧地點頭應下了。
外間忽然變得喧鬧起來,原來是有高門大戶在外頭放煙火,顧家亦有,孩子們得了長輩允準,便由顧晔帶着在外頭的庭院裏放起煙火爆竹來。顧文堂卻似乎嫌吵鬧,不多時便起身告辭,道要先回去休息。
太夫人瞧着三兒子眉宇間淡淡的倦意,也是心疼得不得了,反正顧文堂也不是宗子,便點頭讓他早些回去了。
晏安寧看了一眼安安靜靜坐在西次間,低頭扶着肚子,神情算不上愉悅的姨母,怕外頭一聲響過一聲的煙火聲驚了胎,也忙對太夫人道要先送姨母回侯府去。
太夫人欣賞她的孝心,看了馬氏一眼,後者自然是寬和地點頭允準。
……
送完姨母,回到卿雲小院附近,外頭的爆竹聲還沒有停。
冬日的月光輝渺茫,她走在青石板上仰頭望着漫天的煙火,越發走不動路了,索性在院門前的石桌旁坐下,同招兒一道看着遙不可及的天際。
主仆倆都在看煙火,并未察覺有個人影靠近,等晏安寧低下頭瞧見那玄袍皂靴,卻是對衆人道因疲乏而早早休息的顧文堂出現在了她眼前。
他束着白玉發冠,負手立在花樹下,安靜地望着她,已是不知道默默看了她多久了。
這樣該同自己最親近的人待在一塊兒團圓的日子,他瞞過衆人,悄悄來尋她,且并不是單單貪戀她那點容色,而是那樣平和溫柔地遠遠望着她,晏安寧的心中驀然就生出些難言的歡喜來。
一種被重視,被視若珍寶的歡喜。
顧文堂望着她,僅僅是遠望着她,便覺得渾身的血液都靜默地燃燒了起來,她坐在那裏,恣意地仰頭望着滿城煙火,淡淡的月輝照亮她半邊面頰,是一種何等深刻獨特的美麗。
見她也望了過來,眸光明顯地墜入了星辰,顧文堂唇角的笑意忍不住加深,上前幾步,低聲問:“怎麽在這裏?今兒是除夕,還以為你會留在怡然居。”
她看着他,眨了眨眼:“……只是在想着,或許,有人想陪我一起看煙火呢?”
明明想見他,卻不說想他,非要道是他想她。
狡黠的丫頭。
顧文堂垂眸,将方才在人前不能肆意牽起的手圈進他寬大的手掌裏捏了捏,便見那方才還妙語連珠的姑娘紅了雙頰,一面有些匆忙地四處望,一面想将手抽走:“……三叔誤會了,我是說招兒。”
他抓得更緊,施施然地在她身側的石凳上坐下,看着她,語氣閑适而随意地像是再說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确實,我想你了,想同你一道看除夕的煙火。”
晏安寧神情一怔,被這人突如其來的情話鬧得話都不知道怎麽說了,耳垂隐在夜色裏徹底紅透了。
明明說身邊從沒什麽紅粉知己,怎麽他這一句句的,倒像極了風流浪子?
她在暗暗腹诽,但看着顧文堂那張極度正經的容顏,一時竟又升起她不該在心裏這樣诋毀這樣的人的想法。
心亂如麻。
招兒還是頭一回親眼瞧見姑娘和三老爺有這般親近的舉止,她被吓得臉色一白,但很快秉持着姑娘做的決定一定是對的的原則,離得遠了些,頭恨不得低得紮進雪地裏去。
晏安寧也很快鎮定下來,擡眼看他,面上微微有些嗔怪:“三叔不是說疲乏了,又為何出來了?”
明知故問。
他定定地看着她,輕笑了一聲:“故而不是來尋你了麽?”
姑娘對這句話似乎遲鈍一些,猶豫了一下,起身立在他身側,纖長的手指撫向他的額邊,乖巧道:“那我幫三叔按一按,應該會舒服些……”
話音未落,趁她起身的當間,那人本來紋絲不動的右手忽地有了動作,扣着她的腰肢将她按進了懷裏,懵懵然擡眸看他的一瞬,他眸光裏含滿笑意,低頭啄了啄她水嫩殷紅的唇。
“不用這麽麻煩,這樣就好了。”
晏安寧大窘。
若說方才牽她的手只是讓她有些心慌,那這個輕飄飄的吻就讓她立時像個受驚的刺猬一般彈了起來,緊張地四顧,生怕下一瞬就被人抓到了太夫人面前。
卿雲小院離顧文堂的住處近,但離太夫人的壽禧堂更近,他怎麽敢這般大膽?
她抿着唇,不想再搭理這人了,便要回院子裏去。
顧文堂依舊霸道,一只手将她拉回來,另一只手牢牢扣着她的腰按着,使得美人被迫整個人都坐在了他的大腿上。
見懷裏的姑娘有要發怒的趨勢,他不再逗她,溫聲問:“喜歡看煙火?”
晏安寧正在蓄力的怒氣被他打了個茬,悄無聲息地熄了下去,擡眸看他,點了點頭:“嗯,小時候也沒怎麽放過,長大了,瞧着就覺得好看。”
“親自放就算了,傷着了可劃不來。”他眸光裏帶着溫柔的沉靜,道:“不過到了子時,宮裏會放更盛大的煙火。”
聞言,她扁了扁嘴,沒說話。
“怎麽?”
“宮裏放煙火的地方,咱們府裏瞧不見什麽,便是站在四宜樓上頭,也只能看見一點點。”姑娘低着頭,有些悶悶不樂的樣子。
顧文堂了然。
他倒沒怎麽注意過煙火燃放的情形,畢竟也是多少年沒怎麽仔細看過了。不過是回來時聽同僚說了一嘴,方才瞧見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天上,才提了這麽一句。
倒忘了,宮裏一向在萬春亭放煙火,顧家的地界雖然離禁宮不算遠,但和萬春亭卻不是一個方向的。京城內城裏頭,最高的樓都在禁宮裏頭,不是同一方向,又被周邊的景兒擋了些,可不就看不到了?
可話已出口,哪裏又舍得讓這小姑娘失望?他垂眸思索了片刻,道:“那随我出門,我帶你去一個地方看。”
晏安寧目露好奇。
……
年節熱鬧,府裏幾乎到處都是守歲的下人,但跟着顧文堂,竟真悄無聲息地從西邊的角門出了府。
馬車緩緩駛動,在皇城根下停了。
晏安寧瞪圓了眼睛,生怕這人是要帶她進宮,好在最後繞過了宮門,沿着長長的甬道走了有一盞茶的時間,在一扇朱紅大門前停下——瞧着與宮門有幾分相似,但規格上亦能看出明顯的差別。
守門的兵丁很是意外這個時候竟還會有人來,正要出言呵斥,瞧見徐啓,臉色便微微一變:“……裏頭的人是,顧首輔麽?”
徐啓颔首:“……相爺有公文忘了拿,不願假手于人,故而親來一趟。”
馬車的車簾由始至終沒有掀起過,但兵丁絲毫不敢诘問,仔細瞧了徐啓手中的牌子,确認無誤後便放行了,口中還道:“……今兒是除夕,首輔大人竟然還這般為國事操勞,實在是我等之楷模……”
車廂裏的晏安寧總算隐約猜到了此處是什麽地界,聞言差點笑出了聲,得了那人眸光微睐的一眼,這才坐直了身子,忍住笑意。
已是臨近子時。
晏安寧随着他的腳步拾級而上,來到了這處地界最高的一座閣樓上。
闌幹旁的軟塌上設着一個棋盤,平日裏或許有不少高官在這裏對弈,倒頗得風雅樂趣。
落在晏安寧眼裏,卻叫她想起方才顧文堂當着太夫人面奚落她不會下棋,氣鼓鼓地又瞪了他一眼,作勢要走:“這地界我可高攀不起,三叔還是去尋個能下棋的罷。”
閣樓上不過掌了兩盞昏暗燈火,她鬓鬟明豔,便是惱怒的時候,一舉手一投足,精致的眉目中亦有種半天真半妩媚的風情。
何其的勾人心魄。
将人撈回身側,跌坐在軟塌上揉了揉她的耳垂,笑了笑:“不過是因你一心都撲在娘和明钰身上,看都不看我一眼,想引你注意罷了,也值得氣成這樣?”
而立之年的男子,對待心悅的姑娘,少了許多互不服輸的倔強與意氣,他竟這樣坦誠地将自己的心意放在她面前。
晏安寧聽着又是一怔,全然不能夠理解,這個位高權重的男人,此刻坐在他執掌權柄的內閣中,如何能做到對她這般低姿态的。
她嗔他一眼,別過了頭:“沒聽說天底下還有人同他娘和女兒争寵的……”
哪知他微微笑了笑,絲毫不以為忤,更不以為恥:“那便權當我是頭一個罷。”低頭吻了吻她的指尖,似深海般的眸光裏像包容着天下,卻又只容得下一個她:“平日裏你都是陪着娘和明钰的,現下好不容易單在我一人旁邊,還望晏姑娘垂憐,多瞧瞧我罷。”
說得她好似後宮裏坐擁三千佳麗的皇帝,執拗地讓她來翻他的牌子,只恩寵他一人。
他生得太過好看,近在咫尺的距離,顯得他清隽的面容看起來更加精雕細琢,十分耐看,這樣的人說起這樣卑微的話,并不讓人心生鄙夷,反倒讓聽者情不自禁地跟着他的話走,如同那禍世妖妃一般,任憑要什麽都願意給他。
晏安寧一時間恍若也被迷了心智,那人擡着她的下巴尖兒,俯身吻下來的時候,她都忘了動。
是一個火熱卻溫柔至極的吻,他們唇齒糾纏,嘗到的滋味是清潤又薄甜的,她聽着他的呼吸漸漸沉濁,能明顯地感覺到自己漸漸被吻得喘不過氣來。
下意識想掙脫,可指尖覆着他出了些細汗的後頸,竟莫名地流連忘返,到最後,倒像是她主動将他攀得更緊了些似的。
打破這旖旎氣氛的卻不是他二人的理智,而是閣樓下頭打着燈籠巡視的兵丁——顯然他們和守門的兵丁還未通過氣,不知顧文堂來了,于是正大聲地呵斥道:“什麽人,竟敢出入詠德樓!”
詠德樓乃是幾位閣老才能出入的禁地,一向等級森嚴,且這個時間,官府早封了印,尋常人是不能進內閣的。
畢竟離得遠,未能第一時間看清閣樓上人的面貌,晏安寧早在他們腳步聲迫近的時候便被顧文堂藏在了寬大的大氅後。身形高大的男子立在闌幹前,淡淡道:“是本官有折子未取,不必擔憂。”
兵丁們認出了顧文堂的身形和聲音,當下冷汗直冒,忙不疊地低頭賠罪。
素來重視規矩的首輔大人卻沒有動怒,擺了擺手:“今兒是除夕,辦完了差事,也早些和家裏人團聚罷。”
衆人自是感恩戴德一番,才四散而去。
待人走了,坐在軟塌上被他的身形全然擋住的晏安寧終于忍不住笑出了聲,眨了眨眼睛,小聲道:“……三叔,你知道你現在像誰嗎?”
顧文堂在她眼前坐下,直視着她的眸子,挑了挑眉:“誰?”
“……幽王。”
堂堂首輔大人,竟然在除夕帶着一位姑娘出入禁宮旁邊的內閣,還是打着要取公文的旗號,為的便是帶美人看煙火,博人一笑。
而且,方才還差點被下屬撞破了風花雪月的場景。
顧文堂一時又好氣又好笑。
這沒良心的小促狹鬼,他不顧規矩,還不是為了讓她滿意?
正要說什麽,卻聽外頭一聲爆響,黑垂的天際被映得透亮,各色的煙霧氤氲,或是百鳥朝鳳,或是神龍入海,還有各式各樣的花兒在夜幕盛開,看得人目不暇接。
晏安寧哪裏瞧過這等陣仗,當下只顧着呆呆地看着天上,沒注意到不知何時她已被他又撈進了懷裏抱着,就勢躺在他胸口上将那燒透半個天際的煙火看了個全。
待得煙火放完,已經過了兩盞茶的時間,她有些意猶未盡地抿了抿唇,再回頭望他,一雙水眸已經亮得比方才的煙火還甚。
顧文堂心頭的那點不快便被她輕易化解,看着她,唇角提了提:“我若是幽王,那不知你這個褒姒娘娘,可還滿意?”
她才不願意當什麽褒姒娘娘,可方才那話是她自己說的,便也只好捏着鼻子認下。
她嘟了嘟嘴,眸光裏的笑意一點點染滿了整張嬌豔的容顏,繼而忽地攬住他的脖子,在他面頰上輕啄了一下:“滿意,特別滿意。”
顧文堂瞳眸驟然變得幽沉深邃,俯身在她明亮的眸子上親了親,啞聲道:“喜歡便好。”
“……三叔,新的一年來了,你有什麽心願麽?”
……
回府的馬車上,他看着倒在他懷裏安然地睡着了的女孩兒,用指腹戀戀不舍地輕劃她的唇沿,那處朱紅水潤,卻被他方才吻得有些發腫了。
他想起在壽禧堂聽到太夫人勸她去瞧顧昀的話,暗暗思索。
也不知這聰明伶俐的女孩兒,今夜的嬌憨媚态,有幾分是真心,有幾分是被他騙着誘着到了身側,眼瞧着他不會再輕易放手,無後路可走之下,不得已裝出來的?
但人心無法丈量,顧文堂縱橫捭阖在朝堂,也無法窺得在心愛之人心裏能占上幾分分量。
顧文堂撫了撫女孩兒的青絲,噙起嘴角,無聲地笑了笑:新年心願麽?
無非是盼着,他的心上人,眼裏心裏從此只能裝下他罷了。
作者有話說:
這周都特別忙,天天加班,只能盡量保證日更了,然後更新時間大概都在晚上十一點多或者淩晨,暫時先這樣,下周應該會好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