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除夕佳節,整個京城都被一種喜慶的氛圍籠罩着,唯獨一座金碧輝煌的府邸似乎對此無動于衷,隐在靜谧的夜裏。

長公主府。

魏永嫣抱着懷中嬰孩,一臉溫柔地搖晃着手裏精致的撥浪鼓,無知嬰孩走路尚且困難,只是窩在母親懷裏口齒不清地喊着娘。

宮女恭敬地打起簾子,領進來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嬷嬷:“殿下,薛嬷嬷來了。”

宮裝美婦人擡眸,忙道:“快請進來。”

薛嬷嬷給魏永嫣行了禮,看到她懷裏正含着小拳頭吃的嬰孩,頓時目露憐憫:“小公子生得同二爺小時候實在太像了……”

似乎觸及到了傷心事,魏永嫣聽着神情微黯。

薛嬷嬷頓覺失言,忙補救地扯開話題:“……老夫人聽說您沒回宮裏參加宮宴,便讓奴婢來問問,若是得空,不如回一趟薛家和全家吃一頓團圓飯……”

魏永嫣搖了搖頭:“……夫君的忌日便是今日,我哪裏還有什麽閑心玩樂呢?至于去見母親和哥嫂,我就更沒顏面了……當日,若是我服侍夫君更用心些,或許夫君還能好端端地站在我面前……”

聞言,薛嬷嬷忙勸道:“您這是哪裏的話?二爺得的是天花,若不是殿下您悉心照料,依老夫人的性子,定然是無論怎樣都要陪着二爺的……您哪裏有什麽不周到,您是救了老夫人的性命才是。”

美人神情宛若扶疏之柳般單薄哀傷,怎麽也不肯,到最後将懷裏的嬰孩交遞給薛嬷嬷:“老夫人定然想念孫兒,薛嬷嬷便将孩子抱去罷。”

“哎喲,那怎麽成,那殿下您這邊……”

“我無妨的。”

薛嬷嬷确實也只是客氣客氣,對于黑發人送白發人的薛老夫人而言,的确是把這個作為遺腹子出生的金孫看得比命根還重。今兒是除夕,老夫人卻從一大早就不高興,想來是為英年早逝的二爺心緒難平,倘若這時候能瞧見小公子,也可得些許慰藉。

她來這一趟,請不到公主,必然也是得将小公子帶回去的。

魏永嫣面帶不舍地摸了摸孩子的臉,嬰孩握着小拳頭含糊不清地喊了幾聲娘,一旁的薛嬷嬷聽着又是感慨不已:“……倒是沒聽過小公子說旁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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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永嫣明白她的意思,有些遺憾地嘆氣:“教了許多次喊爹,只是怎麽也學不會,還是娘啊娘啊的,若是夫君在……想來定然和這孩子親近,說不準孩子先開口便是叫的爹。”一面說着,一面竟忍不住拿帕子拭淚。

薛嬷嬷心下也是唏噓不已,殿下和她家二爺稱得上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設的一對了,且這位殿下身份尊貴,卻也沒有什麽驕奢淫逸的壞毛病,連素來挑剔的老夫人都很喜歡她。誰知,成婚沒過兩載,便出了這樣的意外呢……

一歲大的孩子睜着葡萄般的大眼睛,似乎不解母親為何這麽傷心,張開嘴吐了個泡泡,然後發出了一個急促的音節。

“哎呀,小公子會叫爹了!”

魏永嫣捏着帕子拭淚的手一僵。

半晌,她才擡起眼,嘆道:“真是個懂事的孩子,定然是想一會兒讓他祖母開懷些。”

“可不是嘛!”薛嬷嬷笑眯眯的,覺得薛老夫人聽見這一聲,定然心情會好很多,當下也不再多逗留了,恭敬地告退。

待人走了,諾大的宮殿便又只剩下魏永嫣一人坐在上首。

她似乎疲乏又傷心,悵然地坐在那兒發了會兒呆,忽而柔聲道:“倩雪,扶我回寝宮休息。”

掌事宮女應聲而來,攙扶着一身素色衣衫的美婦人回了寝宮。

……

整個長公主府都是靜悄悄的,外人皆知,長公主殿下和去世的驸馬鹣鲽情深,每逢除夕,旁人家有多歡快,這座府邸就有多沉寂。與它類似還有薛府,一家子從上到下愁雲慘淡,半點過年的氣氛都沒有。

但外人不知,此刻長公主殿下的寝宮裏,美人并未在對鏡垂淚,顧影自憐,而是神色淡然地卧在軟塌上,欣賞白面朱唇的小倌吹拉彈唱。

倩雪跪在地上,用淨好的帕子一點點将形容慵懶的華服美人方才摸過嬰孩的臉的一雙柔荑擦拭幹淨。

聽上首的主子輕罵一句:“白眼狼!吃着我的米,倒去讨好薛家人。”

她面色一變,想了想,才猶豫地勸道:“殿下,小公子只是孩子,想來是一心跟着您學,哪裏又知道爹是什麽意思呢?”

魏永嫣陰沉的神情稍霁,看了一眼心腹宮女,淡淡道:“起身吧。”

倩雪這才微微松了一口氣。

上首的小館看在眼裏,低吟淺唱的姿态更足,一曲終了,他尋了個由頭來請魏永嫣吃酒,目成眉語,仗着年輕皮相,倒是賞心悅目。

這是長公主府專門養的小倌,算是男寵,不同于外頭的勾欄人物,然一舉一動,仍避不了捏嗓耍癡的做派,服低做小地讨着魏永嫣的歡心。

她此時心情尚算不錯,于是便接了小倌的酒,兩人對飲幾杯,她神色如常,此人倒是吃得眼若潮生,眸光裏泛着些癡态。

酒壯人膽,他坐直了身子,修長如竹的手覆上了美人的衣襟,咽了咽口水:“殿下,夜已深了,不如便讓尚之服侍您安寝……”

只是虛虛一碰,便覺此下波濤洶湧,勾得人欲念橫生。尚之眸中閃過垂涎之色,若與這等尊貴又美麗的女子春宵一度,如何也算不得他吃虧……

削若蔥段的手卻捏住了他的手腕,眸光閃動:“不急,夜色漫長,本宮欲要起舞,你可願為我撫琴?”

“卻之不恭。”

尚之持着一半的醉态,又回到臺子上撥動琴弦,本以為能瞧見美人水蛇般的腰肢款款起舞,卻見魏永嫣笑吟吟地拿起了一柄青龍劍,竟是要作劍舞。

小倌低頭想了想,手下的曲子便不自覺地變成了《十面埋伏》。

在高昂激越的曲聲中,女子幹脆利落的招式顯得整個人都英姿飒爽,尚之幾乎看呆了,好幾次差點停下來專心欣賞,好在心裏還有一根若是敗了殿下的興說不準便會丢了性命的弦在,這才勉勉強強将曲子彈完。

燭光明滅,最後一個調子結束,向之笑得開懷,正準備站起身來稱贊魏永嫣的舞姿,卻見那柄青龍劍毫無預兆地抵上了他的喉嚨。

他頓時吓得面如土色,忙不疊求饒。

魏永嫣笑靥如花的模樣淡去,嫌惡的表情滞留在眼中,她冷冷看着這衣裳光鮮體态輕浮的男人,嗤笑道:“你也配碰本宮麽?”

尚之這才知自己方才邀寵的舉動犯了忌諱,眸中的恐懼幾乎凝為實質。

倩雪見狀,軟着聲音上前來勸:“殿下,眼下已經是新年頭一日了,不宜鬧出人命來。”

魏永嫣冷哼了一聲,手中的劍被扔到地上,那小倌雪白的頸子上便被擦了一條長長的傷痕,然他沒空哀吟,捂着流血不止的脖子慌亂地磕了幾個頭,得了主子一個不屑的“滾”字,這才如蒙大赦,連滾帶爬地下去了。

倩雪安靜地跪下來給發了一場怒的長公主捶腿。

忽聽殿下開口問:“顧五這些時日沒去那別院?”

宮女一口氣差點梗在喉嚨裏,心道今日怎麽樁樁件件都不合殿下心意,卻也只得硬着頭皮道:“是,不過奴婢聽說,五公子最近似乎生病了。”

“呵。”魏永嫣卻不信,顧昀瞧着是弱質書生,可脫下衣服來也是健壯的,哪裏會因為自個兒跳下湖惹得病到今日?

她想起那日在窗棂前仿佛傷心得要丢了魂的少女,眸光閃爍。

原以為那姑娘回到顧家就會鬧起來,不成想,卻是一點動靜都沒有。到底是寄人籬下,家世不顯,未婚夫沒定婚多久就和旁的女子這般親密,竟還能生生地咽下這口氣來,也不知是該說沒出息,還是心計城府太深。

不過,顧昀又是為何非要娶她不可呢?即便是從她身上得到了男子的歡愉,清醒過後竟還是恐慌震驚多于風花雪月的流連不舍,便是兩人在興頭上時,這書生竟還在口中喊着“安寧”。

荒唐至極。

是因為二人青梅竹馬,還是因為那姑娘生得太過美貌,無論如何也難以釋手?

無論是哪一點,她都有一種深深的厭惡。

倩雪早被指派去跟過晏安寧一段時日,見長公主心情不好,立刻出謀劃策道:“殿下,那商賈女不過生了一張好看的皮,毀了她的容貌,顧家公子哪裏還會将一個醜陋之人放在心裏?”

魏永嫣看了一眼,聲音溫溫柔柔:“趁着她出來對賬對她下手?那樣太紮眼了,再者,即便只是顧家一個一表三千裏的表姑娘,在這地界公然招惹,也不免會犯那位的忌諱,那可是最護短最不講道理的人。”

倩雪自然知殿下說的是手掌大權,連陛下都要退讓三分的顧首輔,但她并不害怕,胸有成竹地道:“這哪兒能呢,只是人走在路上,難免有個天災人禍被牽連,要怪,便該怪她學不到京城閨秀的骨相,巴巴地為了幾個銀子抛頭露面……”

聞言,魏永嫣眼尾細揚着,慢慢現出了一個笑容。

“也是,好好的姑娘家不在家裏繡花備嫁,偏偏要跑出來,若是被毀了相貌,那真是可憐啊……”

說這話時,語氣像個悲天憫人的菩薩,唯有眸光中一閃而過的狠戾,出賣了她的真實心緒。

雖應承了太夫人的話,但真要去見顧昀,晏安寧總是拖拖沓沓,不想付諸行動。

耽擱了幾日,她還沒動身去承輝苑,反倒是顧明珍先來尋她了。

見到瘦了一大圈的顧明珍,晏安寧是有些吃驚的。

前世,哪怕是他們在分家的壓力下不得不搬出侯府,她也沒瞧過顧明珍這般樣子。不過轉念一想,當時她沒過多久就嫁進去了,其實這一房賬面上的開支從來就沒短缺過,顧明珍只是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閣姑娘,外頭的腥風血雨也輪不到她操心。

可如今謝氏倒了,顧昀也病了這些時日,一應的事得她支應,如今這般情形,倒也不足為奇。

顧明珍握着她遞過來的茶盅,沉默了一會兒,道:“表姐去瞧瞧我哥哥吧,他今日好轉了不少,但還是不宜吹風,所以想你過去一趟,他有話同你說。”

倒全然沒了先前張牙舞爪,盛氣淩人的氣勢。

晏安寧眸光玩味地看了她一會兒,對方卻垂下了頭,一副安靜乖巧的樣子,不仔細分辨,倒和從前的顧明惠有幾分相似了。

躲是躲不掉的,她想了想,也無心為難不再不識好歹惹怒她的小丫頭,點了點頭:“好。”

……

臨進院前,顧明珍忍不住看了一眼晏安寧身後跟着的七八個丫鬟婆子,問:“不過幾步路而已,表姐何必帶這麽多下人?”

“我快出閣了,難免要注意禮數,即便是同你兄長說話,身邊也不能離人。”

實則是她怕開了葷的顧昀萬一一言不合冒犯了她,她沒處說理去。

在她到顧文堂身邊前,她與顧昀的這層關系對于他來說,是一種禁忌的刺激,會迫使他不擇手段将她攏到身邊的心情更急切,可如今情形不再相同,倘若她和顧昀有什麽親密舉動被他知曉了,說不定反而會成為一樁難題。

畢竟,如今的顧文堂瞧着對她再無微不至,可到底是個男子,還是個位高權重,占有欲極強的男子。

事情還未塵埃落定,她容不得什麽差池。

聞言,顧明珍沒說話,但心裏其實是不怎麽信的。

馮婆子一事對她來說是個沖擊,她不僅認識到原來這世上并沒有全心全意偏愛她的人,還認識到,這個瞧上去十年如一日想嫁給她哥哥的女子,其實內心裏沒那麽迫切。

她瞧過真正愛慕一位郎君的閨秀,即便是那郎君背着她在婚前收了通房,那通房還懷了身孕,她照舊打落牙齒和血吞,裝聾作啞地嫁了過去。至于事後如何發作,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京城的閨秀們自小被教的,便是為了得到想要的東西,便要忍,小不忍則亂大謀。

晏安寧一向在她心中是做這件事的翹楚,所以她從前從她那裏得到的好處越多,心裏就越瞧不起她。可那一日,她竟然在哥哥那樣苦苦哀求她之後,仍然毫不留情地要求将她姨娘從重處置。

她真覺得哥哥會無底線地遷就她嗎?

顧明珍不這麽認為,她覺得晏安寧只是不在乎這樁婚事的結果了。

再如她哥哥生病這件事,若是放在從前,她早就忍不住親自來瞧了,如今,卻要哥哥開口命她找她,她才不情不願地踏足承輝苑。普通的耍小性做姿态,或是為了禮數,已經難以解釋了。

但她并沒有戳破,只是恍若信了她的話似的,将她一路帶到了顧昀養病的住處。

門窗是緊閉的,晏安寧一進去,便聞到一股濃重的藥味兒。她從幼年時就常常照顧姨母,一聞便知道,顧昀這是真得了風寒了。

可她心裏滿是譏嘲,想起他得風寒的因由和來龍去脈,更是懶得在此地耽擱。

而屋內的顧昀聽到腳步聲,立時便問:“表妹,你來了麽?”

晏安寧只得克制住自己的心情,帶着一衆的丫鬟婆子進了內室:“……是我。”

她的聲音很冷靜,也做好了如何疏離而客氣地對待他的準備,然而她一站到他面前,便感覺到一道異常灼熱的目光在上下打量着她。

往日裏他從不曾這般肆無忌憚,晏安寧不由蹙起了眉頭,疑惑地看過去。

可這一眼瞧過去,她便有些怔住了,目光僵在了那面容還顯病态的少年人的右手上。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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