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說起晏家這兩位從江陵過來的婦人,實然都是夫人成氏身邊有頭有臉的媽媽,方臉的姓班,圓臉的姓儲。
晏家這幾年在江陵一帶的生意越發紅火,連當地的地方官都要敬着幾分,這兩位自恃是在女主人身邊服侍的,平日裏也是穿金戴銀,走到哪兒都是笑臉相迎的,自然有幾分傲骨。
可這回進京,路上諸多不便不提,一進了這四象胡同,就結結實實吃了一驚。
都說京城是寸土寸金的地段,皇城根下的富貴地界,可這顧家的宅子,連起來幾乎占了大半條街。便是從那半開的角門去瞧,也能看見裏頭林木蔥茏,奇花灼灼,綠翠掩映間,若隐若現的亭臺檐角精致玲珑。
二人上前和錦衣門房搭話,對方對她們的穿着似乎并不放在眼裏,還險些将她們直接趕遠了。
到這會兒,班媽媽同儲媽媽心裏已經不大好受了。等門房将她們引進花廳裏,好一會兒的功夫連盞茶都沒上,就這麽幹等着,班媽媽的臉色頓時難看極了。
“……這是哪裏的禮數!”她不忿地低聲道。
儲媽媽也許久沒受過這等冷遇了,但她心裏明白,這顧家是簪纓之家,世世代代都是做官的,還有爵位傳承。那顧家三老爺,更是皇帝面前的紅人,聽說和皇帝陛下還有師徒的名分。這樣潑了天的富貴,放在誰家誰不會将尾巴翹到天上去?
所以縱然心裏不舒服,她還是皺眉拉了拉班媽媽的袖子,示意她別瞎編排。
只是等的時間久了,不免也小聲嘀咕起來:“咱們說是來見江家姨媽的,結果半天的功夫了就被晾在這兒,可見這江姨媽在這侯府壓根排不上號……”
如若不然,這些最懂得眉眼高低的下人們早将她們領過去了。
班媽媽贊同地點頭:“……多半叫你給猜中了。不過這也不是壞事,江姨媽在侯府說不上話,咱們家那大姑娘定然也是被人家嫌惡着,恨不得早點趕出去的份兒,咱們這回的差事,只怕會很順利。”
說到這事,兩人的心情好轉了一些。夫人對這事很重視,臨行前還特意從妝奁裏賞了她們一人一支金簪給她們充場面,這趟差事若是辦成了,夫人那頭賞銀少不了。
兩人在這裏小聲算計着,卻不知全被窗外的陳嬷嬷聽了去,當下臉上便閃過一絲冷笑。
姨娘看不慣晏家的人,刻意沒給她們臉面,這兩個老貨倒是會算計,巴巴地為那成氏賣命的人,果不其然都是這種眼皮子淺的夯貨。
懶得再費心力在她們身上,便轉身回去複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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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得喉嚨都幹得快冒火的時候,終于有一青衣婢女笑眯眯地進來,說要領她們去江姨娘的住處。
進了侯府內宅,兩位媽媽發現這顧家比她們想象中的還要漂亮。四處亭臺樓閣交相呼應,雕梁畫棟十步一景,曲徑通幽,無一處不透着大戶人家的精細。
相比之下,晏家的宅子雖然也富貴,卻到底少了些底蘊,一看便知與人家相去甚遠。
越看便越覺得這戶人家高不可攀,想到她們并不是侯府的正經親戚,只不過是來尋個做妾室的江姨媽的,儲媽媽的臉色才稍緩。
見那婢女瞧上去還算客氣,便小心地探問道:“敢問姑娘,府裏江姨娘的住處,是否在僻靜之地呀?咱們走了這許久,怎麽也還沒瞧見?”
這話便是在旁敲側擊打聽江氏是否得寵了。
一般得寵的妾室住得離正房都不會遠,住得越遠,自然就越僻靜。
婢女聞言想了想,道:“江姨娘眼下金貴,自然是住在僻靜之地。”
這話倒說得儲媽媽一愣,拿不準這婢女的意思。住得偏,又有什麽金貴可言?
只是再問,顧家的人嘴嚴,卻是再也問不出什麽了。
兩位媽媽交換了個眼神,俱都把這疑惑暫時壓在了心底。
待到了紅底鎏金書“怡然居”三個大字的院門前,那婢女笑盈盈地和院子裏的婢女低聲交談了幾句,笑:“那我這就算是功德圓滿了。”
“多謝姐姐勞心了。”怡然居的人遞過去些賞銀,那婢女掂了掂,不多也不少,可見是照着面子給的。這兩位客人,多半算不上什麽貴客。當下也無心再指點她們什麽,扭着腰走了。
她們便知是到地界了。
“你們倆,随我進去吧。”怡然居的人只是斜睨了她們二人一眼,便不客氣地抛下一句話進院了。
兩人忙亦步亦趨地跟上,暗暗考量着要如何從江氏手裏要人。
只是一進去,儲媽媽便發現怡然居的正屋裏用的全是黃梨木的家具,那東邊十二扇的琉璃槅扇,底座更是用紫檀木制成的。價值不菲的玉石盆景就被這屋子的主人大剌剌地擺在了角落的地方,若是有手腳不幹淨的下人,被盜走了幾片葉子恐怕也是有可能的。
班媽媽的目光也被定在了廳堂裏那株百寶玉石盆景上,震驚過後,忍不住暗暗吸氣。
那上頭的桃子,好像是瑪瑙雕成的吧?
從哪裏尋來的那麽大的瑪瑙?
還有那被精雕細琢連脈絡都清晰可見的葉子,瞧着竟像是成色極佳的翡翠。她只在夫人在江陵最大的銀樓裏買來的镯子上看到過這樣的成色,那镯子一直被夫人放在妝奁裏,平日裏都不舍得輕易戴的。
可在江氏這裏,竟然就這樣被大大咧咧地擺在外頭?
她一時難以接受,甚至開始懷疑她們二人是不是走錯了地界,被人引到了陽安侯正頭娘子的屋?
兩人呆若木雞地盯着那盆景發呆,再回神時便見一錦衣華服的小婦人被人攙扶着從裏間出來,坐在了上首的太師椅上。
那小婦人頭戴珠翠,淺施粉黛,明明已經過了三十的大關,瞧上去卻仍舊肌膚勝雪,絕美清麗。
但這都不是讓兩人最意外的。
只見那美婦人低頭時露出細白的頸子,纖長的手扶着隆起的肚子,竟是一副身懷六甲的模樣。
班媽媽幾乎張口結舌:她還以為江氏在侯府不招人待見,可若真是如此,又怎麽可能懷上身孕?
儲媽媽的腦子比她轉得更快些,總算明白過來,她們這一路的諸多白眼都是面前這個看上去柔順溫和的婦人刻意給她們的下馬威。人在屋檐下,看清了形勢,她再不敢将先前準備的那番話拿出來刺激江氏,拉着班媽媽的袖子便結結實實地跪了下去:“……奴婢給江姨媽請安。”
上首的江氏眯了眯眼睛,眸光裏閃過不容錯識的冷意。
說什麽給江陵去信,不過是推脫之辭。她好不容易将安寧拉扯大,哪裏容得江陵那賊婦人聽到消息再來攪合,只想着等婚事結束再告知她那素來欺軟怕硬的先姐夫一聲便算罷了。
卻沒想到,那成氏竟這樣不識好歹。先前她寫的信她都沒理睬,眼下竟又巴巴地派了人來。
她如今都還記得,她肝腸寸斷地遠赴江陵去給苦命的二姐姐奔喪,結果卻知曉那負心郎在熱孝中迎娶了那外室進門,還讓她操持她姐姐的喪事……
而安寧那可憐的孩子,被她發現時,不知緣何,隆冬臘月裏被屋裏火爐子上煨的熱湯燙得胳膊上沒一塊兒好皮了,可她那親生父親卻壓根不知道這事兒,只顧着将這喪事當作人情往來的大好機會了。
那時的安寧,被她抱在懷裏氣息微弱得跟随時要斷了氣兒似的,把她吓得肝膽俱裂,再也顧不得夫人和侯爺的想法,一意孤行地從晏家将她帶回了京城。
思及往事,她原想直接将這些人趕出去的。可方才事情告訴了安寧,她卻想見一見,當下,她也只能順了素來寵愛的外甥女的意。卻到底怕她年輕被這些人诓騙了,所以即便如今身子多有不便,也是要來親自掌掌眼的。
“兩位媽媽遠道而來辛苦了,只是如今不年不節的,不知二位來是做什麽的?”
總算得了賜座,儲媽媽心頭略松一口氣,擡眼看見江氏神情淡淡的,只得笑道:“這不是老爺的壽辰快到了嘛,老爺許久不曾見到大姑娘,心裏也是念得緊。這不,便想着讓我們二人來接姑娘回一趟江陵,父女倆也好共敘天倫……”
江氏卻不耐煩聽這場面話,似笑非笑地看過去:“共敘天倫?只讓她回去小住幾日不成?”
被看穿了想法,儲媽媽笑容微滞,嘆息了一聲:“老爺也是想着,姑娘如今也及笄了,年歲也擺在那兒,已然是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了。江姨媽您待姑娘自然是好的,只是您有您的不易,什麽年輕才俊恐怕也難找,再加上您現在又懷了貴子,哪裏還能有心力為這些事操勞?老爺也是想将姑娘接回去,婚事上親自掌掌眼,将來父女倆離得近了,姑娘在婆家也有個幫襯的人……”
果然還是打着安寧婚事的主意。
江氏冷笑了一聲,半點不信這老媽子的說辭。
那姓晏的要是有這樣的心,也不至于閨女快被新娶進門的媳婦害死了都還被蒙在鼓裏——雖然她沒有證據,但當年她就是覺得那不是意外,定然是成氏讓人幹的。只是安寧似乎受了驚吓,年紀又小,後來醒來再問,只說什麽都不記得了。
如若不然,她早告到了江陵府,将那賊婦人關進大牢裏去!
“是你家老爺的意思,還是成氏的意思?”她眼裏滿是嘲笑,不屑地道:“回去轉告她,收收她那見不得人好的小心思吧!安寧是我一手養大的,她的婚事我早有安排,用不着她一個一天都沒養過的繼母來費心!”
班媽媽是成氏的心腹,一聽就有些惱,嘴裏道:“江姨媽,您這話也不能這麽說,夫人也是為了大姑娘考量……”
“不知江姨媽給我家姑娘尋的什麽好人家?您說個分明,老奴回去,也好給我家老爺和夫人吃顆定心丸。”儲媽媽眸光微動,卻是攔住了同伴繼續嗆聲的動作,試探地開口。
江氏看了她們一眼,沒說話。
旁邊的陳嬷嬷笑着開口:“這事是我家侯爺親自定下的,等侯爺的兒子五公子春闱下場歸來,無論有無功名,都會向表姑娘正式下聘,晏家能和顧家結為秦晉,這可是好得不能再好的親事了吧?想來,晏家姑老爺定然也能放下心了。”
她家大姑娘要嫁入侯府了?還是個有舉人功名在身的侯府公子?
這消息頓時砸得兩位媽媽有些回不過神來,絲毫不比看見那樹枝都是赤金做的的玉石盆景的震驚少。
高門大戶,不是最看重門第之差了麽?她家老爺不過是個商賈,縱然有江陵首富的美名,可家裏的姑娘想嫁個寒門出身的知府都是難如登天,又怎會有這樣的大造化?
儲媽媽深吸了一口氣,強笑道:“這麽大的事,關乎姑娘家的名聲,江家姨媽可不要诓騙我這個小小奴婢啊……”
“你算什麽東西,也值得我家主子騙你一場?”陳嬷嬷沉下臉來,不屑地嗤笑。
儲媽媽被嘲笑了一番,還想說什麽,忽見一着綠羅裙的姑娘扶着婢女的手款款進了門。
前者的眼睛驟然一亮。
那張面孔年輕嬌嫩,杏眼朱唇,肌膚細膩瑩白,生着一張極其清純美麗的容顏,但那不盈一握的楊柳腰,步步生蓮的優雅姿态,又隐隐透出一種妩媚勁兒來,但并不讓人覺得豔俗。
是那樣的天姿國色,仿若把初春裏開在枝頭的那些花兒的顏色都壓了下去。
儲媽媽心裏頭的惶惑仿佛一瞬間就有了答案。
生成了這樣,攀上再好的親事,似乎也不足為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