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對着這張粉雕玉琢,顧盼生輝的臉蛋,班媽媽要表現得更為失态一些。
她是當年随着成氏一道入府的,那時主母江氏已經香消玉殒,她自然從未得見其真容。每每聽到府裏經年的下人議論先主母是如何的天姿國色,貌若牡丹,如今的主母與其相去甚遠的言論,她都不屑一顧。
若大江氏真那般美貌,老爺又怎會把她家主子養在外頭,後來又巴巴地将人帶回府扶正了呢?
不過是那些個小蹄子看不慣她家主子的出身,刻意诋毀,給大江氏做面子罷了。反正人都死了,也沒法兩人站一起比一比了。
可這會兒瞧見了大江氏的女兒,她的心思卻有些動搖了。
其實細看下來,大姑娘和小江氏生得也有四五分相似,俱都是世間難尋的美貌,只是小江氏畢竟容顏已舊,不似晏大姑娘,年輕鮮嫩得像能掐出水來,通身華麗的飾物使得整個人光彩奪目,卻也難奪去那天生姝色的風頭。
漂亮到讓人連眼睛都無法移開。
能生出這樣美麗的女兒,那大江氏,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只是個姿色平平的小家碧玉。
晏安寧進了屋,便察覺到姨母已經同這兩個婦人有了一番對話,她笑着走上前去,在姨母身邊坐下:“……方才您在說什麽呢?”眼風順勢一掃下首的兩位,清淩淩的面孔上竟帶着幾分威勢。
兩人這才回過神,跪下來給晏安寧行了禮。
這是晏家正經嫡出的大姑娘,如今又攀了高枝,禮數上不能有疏漏。
“這是晏家的兩位媽媽……”江氏捏着外甥女有些涼意的手,心間輕嘆了口氣,溫聲介紹了這兩人。
地上的二人伏在那兒半晌都沒聽見人叫她們起來,只聽見那位講話軟軟糯糯,像是沒有任何脾氣的美麗少女視她們為無物般地同江姨媽敘着家常,詢問她今日身子如何,有沒有腹痛之類的話,直到她們腰都累得弓不住了,對方方像才回過神似的,哎呀一聲:“……瞧我,只顧着姨母的身子,倒把兩位貴客給忘了。兩位媽媽,快些起來吧。”
哪家的貴客,行個禮要跪一盞茶的功夫?
儲媽媽深吸了一口氣,不動聲色地撐着自己快僵了的老腰起身,半句抱怨都沒敢說。
她算是瞧出來了,江姨媽心裏頭有氣,卻還肯和她們說幾句話,發洩也好,嘲諷也罷,總歸還把她們當一號人物。可這位大姑娘,那是全然沒把她們放在眼裏,刻意要給她們一個下馬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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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是寄人籬下的姑娘家,到底哪裏養出來的這麽潑辣的性子?
她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将其歸功于小江氏這些年大抵很得寵的緣故。
這廂江氏已經将這兩人的來意同晏安寧說了分明,語氣不善地看着她們道:“……左右安寧已經在備嫁了,是不會同你們回去的。你家老爺若有心,便該自己進京送嫁,而不是讓個嬌滴滴的姑娘家舟車勞頓回去給他過什麽生辰!”
又不是逢十的生辰,姓晏的負心漢也距五十甚遠,過得哪門子的壽辰?真是半點規矩也沒有,仗着手頭有些銀錢便想方設法地折騰!
儲媽媽聽着直皺眉,可瞧見江氏那尖尖的肚子,又生生地把話咽下去了。
同身懷六甲的婦人争執,萬一出了什麽事,瓜田李下的可就說不清了。
晏安寧聽出江氏的意思是想直接将這兩名不速之客趕回江陵去,她沒有做聲,淡漠的眸光落在那方臉的媽媽面上。
十餘年過去了,又有兩世的糾葛在,她原以為晏家的那些人那些事早就遠離了她,可瞧見班媽媽,她卻發現那些不堪的回憶竟然深深植根在她心裏。
成氏入府的那一日,她母親剛過了頭七。百日熱孝未過,新婦便歡歡喜喜地坐着轎子進了門,花廳裏還設着靈堂,正房卻已經被這個班媽媽指揮着将“不吉利”的東西都拆走,成氏不喜歡的通通放到庫房裏去……
小小的她還沒能理解為何正房忽然就換了主人,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母親親手給她繡的小老虎偶人被人随意地扔在地上,一道道腳印無情地落在上頭,不消多時小老虎就變得支離破碎。
她睜着圓圓的大眼睛,眼淚啪嗒啪嗒地開始往下掉。
她想,它被人那般肆意踐踏,一定很痛吧。
……
江氏察覺出一旁的小姑娘情緒不對,手也越發冰涼了,心間憐憫又哀恸,抿了抿唇,到底還是開口問:“……你們這回過來,你家老爺就沒有要讓你們帶什麽話麽?”
儲媽媽一怔,忙道:“老爺自然是記挂着大姑娘,這才一門心思想托我們将人帶回去……老爺近幾年生意做得越發大了,整日裏也忙得連家都難回,年前還病了幾日,大夫說是心火太盛,操勞過甚的緣故……是以老爺就越發想着将大姑娘帶回身邊去,免得萬一将來有什麽不測,父女倆心生後悔……”
江氏聽着就嘀咕了一句:“少來賣什麽苦肉計……”
即便是病了,那也是他太過貪婪咎由自取的,又關她家安寧什麽事?難不成人健健康康的時候便想着美妾與其生的一雙兒女在懷,稍有個不順當,便想着讓她的安寧回去侍疾麽?
一日做爹的責任都沒盡到,倒整日裏尋思着坐享其成,天底下哪有這麽美的事!
儲媽媽刻意忽略了江氏的話,只是眼巴巴地瞅着晏安寧。
雖然這侯府的親事她們不敢插手,可将大姑娘帶回江陵,确實也不是夫人一個人的意思。若是她們空手而歸,甭管為了什麽理由,總也少不了一番斥責。
若是晏安寧肯和她們回去,那便會少許多波折了。至于親事什麽的,也輪不到她們操心,至少儲媽媽自己算不上在乎,該憂心忡忡的也不是她。
誰知,那瓊鼻紅唇的美人聞言只是低頭喝了口茶水,再擡起頭時,眸光裏寡淡得沒有一絲情緒:“……到底我也不是大夫,父親若是不适,遍請名醫也不算大架勢。我記得父親的身子骨一向康健,又有太太在身邊照料,想來也是不是什麽大事,只怕是憂心過度的原因。眼下我婚期将近,是樁大事,父親若有恙不能前來,我也不會怪他的。”
儲媽媽傻眼了。
這……敢情老爺即便生病了,若是不親自來參加婚宴,還要被怪罪麽?
原想拿孝道的帽子來壓大姑娘,卻不想人家半點不吃這一套。
儲媽媽眼裏這下子徹底沒了希望了。
又聽那柔弱的美人溫和道:“今日晚間怕是有一場雨,不宜出行,兩位今夜在侯府外院歇歇腳,明日便早些啓程回江陵去,将這邊的消息傳給父親吧。”
竟是恨不得立時趕她們走的架勢。
一旁的班媽媽忽地開口:“這和侯府公子定親的事,到底只是大姑娘一面之辭。不知,可有什麽憑據,回去了奴婢也好向老爺夫人交差。”
“有婚書。”
“那……”
晏安寧的眼神冷下來,語氣平淡得不帶一絲起伏:“怎麽,侯爺親手寫的婚書,班媽媽想看嗎?”
就差明說她不配了。
班媽媽漲紅了臉,可看見那張冷得能将人凍僵的面孔,到底沒敢再犟嘴。
……
是夜。
侯府外院。
班媽媽心氣難平地将枕頭被子甩得梆梆響,聽得旁邊的儲媽媽直皺眉:“行了,消停點吧,你當這是晏家呢?若是這外院有什麽貴客被你這動靜驚擾了,瞧瞧你有幾條命能擔待的!”
屋子裏頓時安靜下來,過了一會兒,婦人硬邦邦的聲音響起:“您也咽得下這口氣?一個小丫頭片子,竟然……”
“少說點吧。”儲媽媽輕哼一聲,“這侯府可是人家的地界,得罪了她,你我還想安生回江陵麽?”
踏足京都地界,她們原本是打算好好展露一回威風,甚至做好了江氏不放人她們就鬧到陽安侯夫人或者京兆府那裏去。可這都是在江氏在侯府不名一文的前提下。
現下的情形卻與她們想象得大不相同。
小江氏得寵得甚至老蚌生珠,她們進府了一整日,正院那頭連個來打聽的人都沒有,什麽妻妾争寵的戲碼竟然半點都沒有蹤跡。就連她們料想中被侯府中人當成拖油瓶的大姑娘,竟然也厲害到攀附上了侯府公子,還讓陽安侯親自點頭要給他們主婚……
儲媽媽心機深沉些,打聽到的消息更多。原來,她家大姑娘,先前竟然還救過陽安侯的性命……
這一樁樁一件件的,鬧得儲媽媽現下是半點和晏安寧做對的心思都沒有了。
可不服氣的自有人在。
班媽媽聽她這般說,扯了扯嘴角:“再威風又如何,到底還是連家門都進不去的喪婦長女!要我說啊,這顧家也是沒一點規矩,放在咱們江陵,大姑娘這樣的身份,又有什麽好人家敢求娶?”
儲媽媽懶得理會她。
這人是成氏夫人帶進門來的,主仆倆都是一樣的德性。她不能得罪,卻也不願做愚蠢的應聲蟲。
“唉,說起來也是真沒規矩,先前二姑娘及笄,這位做大姐的沒回家一趟,如今老爺又要過生辰了,竟還是不肯回家……”
儲媽媽看了她一眼:“二姑娘及笄那日可是臘月初九。”
“那又如何……”
屋子裏的聲音漸次低了。
門外,懷裏抱着一個錦匣的晏安寧攥緊了手,眸光漠然地落在那匣子上。
那是她的人出海歸來特意帶回來的異域寶物,據說可以使人平心靜氣,養顏蘊神,對人的身子有很大好處。
她自嘲地勾了勾嘴角,轉身離開。
臘月初九……
她從來不知道她那位同父異母的好妹妹的生辰,竟然是她母親的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