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穿過廚房又是一小段石板路,分岔兩頭,左手邊看進去是一條藤蘿蔭深的小道連接的幾間木屋。右手邊上幾階,應該就是沈敘所說的馬廄。臺階上的青苔被新掃過,露出石階上深深淺淺的水印。我推門而入,說是馬廄,卻沒有一點動物生活過的痕跡。空氣清新,木窗棱被支起來,幾段淺草色窗紗放下來,遮住窗外已經轉為深紅的天。窗下一方矮幾,應該是新添的,桌上給我留了一套筆墨,一個茶壺和一個茶杯。矮幾旁也是一個矮櫃,尚且空着。我想了想,掏出随身的幾本書放了上去。靠牆有團草垛,草垛上放了兩張羊皮毯和一床薄被。
夏天睡毯子,講究。毯子鋪草垛,講究極了。
我把兩個包袱放在毯子上,翻身躺了上去。草垛和毯子都是曬過的,散發着暖烘烘的氣息,毯子表面很綿軟,草垛卻提供了蓬松的支撐力,給人一種奇妙的滿足感。我側過身解開包袱,黑色的袍子散開來,浸着一股溫和而厚重的藥香。我摸了摸胸口的銀線,想到了沈敘。方才的不自在消退以後,我總是莫名想到沈敘的眼睛。他的眼角上翹,眉峰亦是,瞳光極黑,一汪墨潭一般,少有波瀾。左眼下那點痣卻是青黛色的,如果他不是那個德行,我倒真會懷疑是不是他愛美自己點上的。
不過其實沈敘笑起來挺好看的,我是說如果笑的不是我的話。
想到這裏,我趕緊跳下草垛,解下衣帶,換上黑袍。一邊穿一邊犯着嘀咕,這裏真是哪都講究,大夏天穿這麽厚,趕明天太陽一大,沈敘第一個中暑。
系上衣扣,打好腰帶,學着沈敘的樣子把小包也固定在腰間,床上還剩兩條黑色束帶不知道做什麽用。我散下被衣料弄亂的頭發,準備重新梳個頭,轉了一圈卻發現這屋裏沒有鏡子,只好随便一攏頭發,順上那兩條黑色束帶,挽一個松松的髻就出門了。
回到大堂,沈敘依舊是斜靠在那裏,漫不經心地翻着書本。我小心翼翼地叫他:
“沈敘?”
他擡頭看了我一眼,朝我招招手示意我走近些,還好,臉色似乎并不糟糕。
我壯了壯膽才靠近他,心裏只希望他沒有想出什麽別的法子作弄我。
還好,他只是拿過我手裏的兩根束帶幫我紮緊袖口,又幫我整理了領子和腰帶。随後他看了看我的褲腳,又從自己的包裏翻出兩條束帶,和袖口一般理順,紮緊。
“以後每天就這樣來找我。”他說道。又放下我的發髻,:“頭發也必須紮緊,你這怎麽回事?”
“我那裏沒有鏡子。”我趕緊回答道。
“我這裏哪都沒有鏡子。”沈敘說着,又找出一根和他頭上一般的白絹,替我把頭發繞了幾繞,紮成一個辮子。然後示意我去後廳搬來一個椅子,同他一起坐在書桌旁。
雖然我已經做好了繼續被他刁難的準備,但他只是随意地問我讀過哪些書,我如實告訴她只讀過一些詩詞文章,醫術不論是谷主還是阿纖姐都沒給我看過,但阿纖姐略教了我一些辨認,采種,煎藥,炮制之類。他沒有表态,又讓我寫了幾個字,抄一個小方。
他從我手裏抽過去那張紙,擡起右邊的眉毛:“字不賴,就是速度還差了些,下筆磨磨唧唧地。”
Advertisement
我趕緊借坡下驢:“是太慢了些。谷主以前教我,哪怕寫得看不懂,也得一目十行,一天百張。”
他又哼了一聲,恢複了那種刻薄地聲調:“沈萬年寫的鬼畫符确實只有他自己看得懂。”旋即正色道:“我這裏的方子,不管你是學練還是發給病人,都務必要謄抄整齊。”
“為什麽呀?”我好奇道,“我在山下遇到過很多醫生,他們寫的我都看不太懂,但是抓藥的哥哥姐姐卻都能看懂,很神奇。”
他神色嚴肅,态度卻溫和:“別人是別人,我這裏是我這裏。我開出去的方子,不論病人還是藥方,任何人想看就得能看得懂。即使病人不識字,不懂醫,也絕不能糊弄過去。如果我出了纰漏,也有被發現被提醒的可能。行醫抓藥,方方面面都沒有小事情。”
沈敘提到行醫相關的話題時真的很認真,連帶着我也凝重了起來,點了點頭。
随後,他又抽出幾本書,交代我從今天開始自習醫書,就從認藥開始,藥性,适用得一一背下。詩詞文章也不能落下。每晚他會給我講書,我可以在晨起或者工作間隙複習。第二日再由他考問。
随後又是一些重視讀書,不可因為工作或其他任何事廢棄之類的叮囑,無話。
天色已晚,正待他放我去睡覺,我起身打算把椅子搬回後廳時,沈敘叫住我:“就放在那裏吧,橫豎明天你也得在這溫書,搬來搬去不免麻煩。”又跟上一句問我:“對了,你現在吃什麽藥?”
“我不吃藥呀?”我心下疑問,怎麽問這個。
他眼睫忽閃了幾下,似乎欲言又止。
我倒好奇了起來:“我從小到大很少生病吃藥,問這個做什麽?”
他勾起嘴角嘲道:“等你再學上幾年,也能學會問這個問題的。現在不懂,是你學識太淺,懂了嗎?不吃藥當然是好事,為了保持你不吃藥的記錄,趕緊睡覺吧。明早最好別讓我叫你起來,否則我也不清楚沈萬年給你找的下一個師父會是誰。”
我趕緊一個大轉身沖向廚房。
雖然已經入夜,草垛的清香還是讓人放松不少,我躺上這看上去有些簡陋卻舒适得讓我歡喜得小窗,空氣中不僅有草垛,還有窗外彌漫進來的樹藤濕漉漉的氣味,以及園中所種植物的異香,一絲一縷,把我一天的疲憊和不自在都抽走了。竟然沒有一點不習慣,很快沉入夢鄉。
房門吱呀一聲,一個只有半人高的身影“站”在門口。
沈敘不勝厭煩地輕輕撣掉袍子上沾上的青苔,一邊環顧這間白天匆忙打掃出來的馬廄。草垛上的人睡得安穩,鼻息極安靜,不仔細聽根本注意不到,看來沒有什麽不适。他放下心來。“小孩子就是睡得快。”這樣想着,他回身打算出去。又聽得窗外一聲鳥啼,才發現窗戶還開着,只是紗簾放了下來。
躊躇一下,想到深山的夜裏,更深露重,他還是挪動身體去為她關窗。
好在窗邊就有矮幾,他把桌上的東西歸到一邊,雙手撐起身子,勉強用右邊的一小截殘腿搭上矮幾的邊緣,趕緊腰部發力穩住自己,又騰出手來,把被壓住的頭發揪出身下。這一折騰,已經是氣喘微微。他趕緊擡頭張望,好在那邊的女孩子睡得沉,依舊一動不動。這狼狽的場景,又躲過了一次不被她看去。
沈敘心知肚明自己有多不情願被她,或者被任何人看到自己這副樣子。縱然斷腿之禍已經翻過去十數年,在他心裏依然是一片大大的傷痕,從未愈合。在翻閱書本,行醫治病或者侍弄藥材的忙碌時光裏或許可以暫時忘卻與它共存,但就如同用藥需內外兼用,心上的傷痕與肉體上的一樣,只要它存在,就會在日子的任何一個罅隙,因為任何一點點對常人來說無需在意的漣漪而泛起令人如鲠在喉的痛楚。
比如知道對其他人來說自己的身體有多麽不同,所以在她提起之前先強勢地用這個點捉弄她,享受她驚慌失措又尴尬的表情,畢竟他知道,如果被主動問起,驚慌或者尴尬的就會是自己。
比如為她準備了兩套衣服,卻只準備了袖口的束帶,猛然看到她蹦蹦跳跳跑過來才恍惚想起,原來其他人還需要綁好褲管才能不被蚊蟲侵擾,不被衣料打擾工作,而自己早就沒有這個資格。
再比如走進一間屋子,放下一扇窗戶。一定有沒有必要弄得這樣一塌糊塗的方法,或者甚至,對其他任何人來說,都是舉手之勞,再甚至還能輕易地去替那個女孩子掖一掖快滑到地上的被角再離開。沈敘,你敢嗎?
他不敢,因為他是沈敘。他只能接受,但這不意味着他願意。
黑色的手套覆上胸口的銀線,恰似熟悉的疼痛總在相同的夜裏造訪。
他輕輕嘆了一口氣,放下支撐窗戶的竹竿,又一次支起雙臂,緩緩放下自己,直到碰到堅實的觸感才微松一口氣。這恥辱的行動姿勢已經夠糟糕了,如果今天再摔上一跤,把這個多年來第一次闖入自己的生活的外來者吵醒,再對上她懵懵懂懂卻清澈溫和的雙眼,那也許終他一生都沒法從記憶裏把這個夜晚抹去了。
不過其實本來這一天對他來說,就是無法抹去的一天。未來的很多事,都從這一天匆匆忙忙地開始了。
他帶上了門。
以下是作者的廢話:
因為之前想要一種比較有代入感的視角來帶大家從外部去認識沈敘這個表裏不一的炸毛貓所以選擇了女主的第一視角去切入。從這一章開始會有一些視角的切換。每一章結尾的作話也會安排一個彩蛋,寫一些放在正文的細節裏人物相關的碎碎念。我其實不在乎大家是帶着磕cp還是代入的眼光來看我寫的故事,畢竟我寫它是為了爽,我希望吃我做的飯的人也吃得爽。不過不管是沈敘還是沈卿卿都是我加入了很多想法的角色,所以會忍不住添碎碎念哈哈哈哈很希望大家多了解他們一點,如果能更喜歡他們一點就更好了
這篇其實大綱好了很久了,有很多片段也已經寫好了,不過我還是很歡迎大家和我讨論劇情或者問我角色相關的事,雖然我不會劇透但是很期待同好的互動和反饋qwq雖然是超小衆xp的割腿肉自産自銷,不過只要有一個人願意看還是會更到寫完心裏的故事。如果我奇怪的xp引起不适了請快速退出嗚嗚嗚嗚先道個歉!
另外這篇裏會有比較多的字數用來填設定确實是我希望有一個比較沉浸式的閱讀體驗,還有一個原因是不出意外的話以後的腿肉都放在這一個設定框架裏,本菜狗除了古言确實不太會寫別的【苦澀】。
好了謝謝大家看我廢話! 真心希望食用愉快!!
--------------------
彩蛋!
所以其實敘敘子把人關在外頭是打掃了一下午馬廄啦。他一個人的時候不太注意形象所以幹活還挺快的,而且他一直自己照顧自己所以基本沒有做不到的事,就是不太雅觀而已。但是各種意義上他都一個人自閉了很多年,所以一旦有一個四肢健全的外人出現,他就時時刻刻都端着,就是實打實的應激罷了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