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十
下午又是換着法的忙碌。我在大堂裏煎藥,沈敘坐在那裏抄方,間或提醒,指導我一兩句。
求醫人上門時,沈敘戴起面罩,我則為他們倒上茶水,繼續忙自己的。
黃昏籠罩,待我出去把白天搬出去曬太陽的藥材搬回檐下,又把晾曬的衣服收回,把地上曝曬的種子顆粒之類裹好免得夜裏沾上露水,聞到了晚飯香味。
我已經意會了沈敘他做飯我洗碗的安排,少一樣任務何樂不為,我趕緊故作乖巧地去幫他把碗筷擺上桌,又在他的指使下去添了茶來。
掌燈後,沈敘問過昨天的功課,又順着昨天的內容講了書。最後抄背詩詞時,困意已經爬上了我的眼角。
夜風送來一點清醒,連帶着蟲聲漏聲,鬓邊清涼。
小字抄完,墨跡濕漉漉的,像攬月閣熏藥時蒸騰的霧。
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
我擱下筆,為沈敘研磨。他手裏依然忙着,手書行行。
似乎是終于可以告一段落,他舒口氣對我說:
“差不多該睡了。”
我點點頭,跳下椅子站起來,卻踩到了什麽堅硬的東西,一個趔趄向前倒去。
沈敘也猛然一驚,伸手來,似乎想拉我,但在空中拐了個彎,轉而捂住了我們之間那個桌角。
一聲悶響是我的頭隔着沈敘的手與桌角短暫的接觸。
還有兩聲脆響,我慌亂地捂着額角擡起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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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兩條本不屬于他的腿被我撞歪了,從袍子裏七扭八歪地刺出來。
沈敘淡淡地看着我,又撇了一眼那兩根此刻顯得格外呆讷的木頭,抿着嘴,旋即又挂上了一副難以言說的虛僞笑臉。
沉默。
沉默有什麽要緊的,我臉皮厚啊!
“呃,我,我幫你收起來吧?”臉皮厚,頭皮硬,我天下無敵。
還是沉默。
沈敘低着頭,沒有看我也沒有看着哪裏,他的思緒好像去了什麽很遠的地方,只留下一具空殼帶着笑坐在這裏。
“沈敘……”我小心地叫了他一聲。
他肩膀顫了顫,手伸向腰間。
接着在我目瞪口呆的表情裏,他解開腰帶,又解開扣子,脫下了外袍。
他把外袍拉到腰間,裏衣也是黑色,腰上栓着皮質的系帶,繁複地捆了幾圈。
解開那些帶子,那兩條木腿失去了最後一點和他的連接,砸在地面上,聲音我們的沉默中顯得分外大,像一巴掌,扇在我心上。
“收起來吧。”沈敘的聲音很輕,語氣像是什麽都沒發生,但我們都知道,剛才一定發生了什麽。
我趕緊抱起它們,沖向牆角那個大大的盒子。
在我行雲流水地操作完成之後,沈敘依舊坐在那裏,低着頭。他向右斜靠着椅子,衣服還沒有拉上去,袍子亂亂的,甚至連白天紮高的頭發,此刻也有氣無力地披散着,更多黑發散了下來,遮着他的面龐。
沈卿卿,相信你的臉皮。
我走上前去,替他拉起衣服,扣好扣子,又跪坐在地上,替他理好下擺,平放在椅子上,沒敢替他系腰帶,拿過來放在桌上。
想了想,我又補上一句,試圖在尴尬的氛圍裏替自己找補:
“嗯……這樣好多了!白天那樣看着就累!還是這樣舒服!對吧?我覺得這樣最好,簡單。”
沈敘沒有回答,只是伸出手把我從地上拉起來,揮手示意我去睡覺。
我只好走向後院去,對他說:“晚安,沈敘。”
他依舊不理會我。
我想了想,不知為什麽,又說:
“明天見哦,沈敘。”
走過連廊,夜空不甚明朗。
七八個星天外。
燈花爆亮,随後顫顫巍巍,熄滅了。窗外淅淅瀝瀝,滴起了小雨。寂靜昏暗的室內,有人對雨枯坐。
兩三點雨山前。
明天不用澆水了。沈敘的腦子浮現出的第一個清晰的想法,卻是這件和眼前的情況毫無關系的事。
他向前垂下頭,雙手撐在椅子上,手掌和木質的座椅之間,隔着袍子的下擺,沒有溫度。
手指收緊,狠狠揉着衣料。
這一天好長。他想。
晨起時,沈敘照常活動了一下肢體,快速穿好衣服準備去弄點吃的。
早飯上桌,他聽着那邊房間裏已經響起了晨起的人聲,心裏突然就做了一個決定。
昨夜拜藥物所賜,一覺天明。良好的睡眠驅散了疲憊,疼痛卻依然如影随形,影響食欲。
他本想收掉自己的碗筷,腦子裏卻突然閃過了沈卿卿第一天進入這間餐廳,看到自己時臉上的神情。
驚詫。他想。
驚詫下面有沒有一點點嫌棄呢?他不确定。
嘗試着活動一下腰腹,更進一步的疼痛潮水般湧來。
算了吧。他洩了氣。
平心而論,這種情況時常出現,夜以繼日的忙碌對任何人來說都是辛苦的。時間哪怕只是回到短短兩天前,他也會爬下椅子,快速地用雙臂匍匐,拖着自己結束用餐時間,快速回到桌子前。
可是現在,屋子裏有另一個人。很不幸,在這人面前,即使是爬,沈敘也想昂首挺胸地爬。
這幾天都不能去室外了。他想着,好在園子裏沒什麽麻煩事。
沈卿卿終于端着碗走了。
沈敘趕緊下地,顧不得疼,爬到大堂,打開盒子,拿出他的腿,又把自己撐到桌子跟前,松下腰帶,拼成完整的樣子。
“你這樣坐着,很好看。”
這句話淩駕于很多東西之上,比如痛,比如習慣,讓他匆匆做出了這個決定。
至于為什麽,哪有那麽多為什麽?
其實大部分時候,這對頂着巨大的羞恥感從沈萬年那裏拿來的拙劣仿品都放在盒子裏,靜靜靠在角落。直到鴿子捎來即将有人造訪的消息,才會被他拿出來裝點門面。他原本的生活很簡單,累贅感讓他除了有見外人的必要以外,對它們敬而遠之。
但是今天不一樣,很多不一樣,究其原因,只是一句話而已。
她會發現嗎?他思索着,趕緊編好了回答。
忙碌的事務裏,他聽着沈卿卿來來去去。山下捎來的木屐是他送信要求的,治病救人的地方,幹淨最要緊。只是他早已忘了穿鞋的感覺,連同這個需要也一起抛在腦後了。所以他為她準備了衣服,發帶,補上了束帶綁褲腳,卻忘了她還需要鞋子。
木屐踩在攬月閣室內木頭鋪就的地板上,是清脆的敲擊。十六歲的沈卿卿總是喜歡小跑着來回,連帶着這敲擊聲也歡快昂揚。
沈敘突然就想起,他一個人的時候,這裏只有衣料與地面摩擦發出的沉悶聲響。
好吵啊,他想。吵得人心裏澀澀的。
但又不知道為什麽,他好像從這節奏分明的韻律裏,從她遞上的茶湯裏,從一雙人分着燈光坐在一處的日常裏,從自己端正得像常人一樣的坐姿裏,找到了一點點對抗失落感的勇氣。
直到兩聲悶響像當頭一槍撲過來,把這融洽的一天從結尾處狠狠撕裂。
本想問她一句疼不疼,說不出口。
他的手心,現在還疼,但他注意不到了。
他分不清,到底是自己,還是別的什麽東西假借自己之手,撕扯着想把衣服脫下。
他甚至想,就這麽直接撕扯開,直到完全暴露,就這樣把僞裝全部丢掉,就這樣告訴面前的女孩子,看吧,我是這樣,只有上半身子還是人樣,另一半醜陋又畸形。
但他不敢,他連自暴自棄都不敢。
懦夫。他想。
沒有面對的勇氣就算了,連灑脫的勇氣都沒有。
這是沈敘第一次覺得,自己不完整的,或許不止是身體。
收起來吧,把幻覺都收起來吧,現實就是重新占領身體的疼痛,就是一個懦夫又讓虛無的希望在心裏生了根,拔起來帶着血。
沈敘回過神來的時候,沈卿卿正替他整理衣服。神情惶恐,用他最讨厭的姿勢跪在地上。
地上那麽冷,那麽硬,他想。不是她該在的地方。
夜晚冷酷,冷到沈敘覺得全身上下都涼得發抖。
夜晚溫柔,用一視同仁的黑色抱緊了他。
沈敘捂住了臉。
還好,是幹的。
輾轉反側的難眠夜。
沈敘又一次沒有換衣服,囫囵睡下了。這超出了他對自己嚴苛的衛生要求很多,但他不太想解開另一個人為他系好的扣子。
也許明天就沒事了。他想着。摸着系緊的衣扣,上面莫名得好像還留着另一個人的體溫。
輕鴻踏雪。他突然想道。鴻飛不複計東西,泥上的爪痕,會不會一直像最初一樣,如芒如刺。
不合适。他停下思緒。從頭開始。
對了,我覺得這樣最好。
她這樣說了。
還好。沈敘心說。從這句話裏,也許還能找到明天繼續睜開眼睛的勇氣。
幻覺也好,懦夫也需要活着。
【一點廢話】
原本是打算在彩蛋裏随便寫兩筆沈敘的想法的,結果沒忍住就又給他安排了一整章的長度。所以沒有彩蛋了下一個。主要是沈卿卿就是個小憨憨,沈敘比她大了很多又多經歷了很多,心思重好幾倍,從現在這個階段她的視角很多時候是沒法get沈敘的想法的。這一部分原因固然是受經歷學識限制,也有一些其實是因為他們不是一種人。但是無論如何對他們的感情發展來說,沈敘的各種心思其實還蠻重要的。所以雖然可能會被吐槽為水字數的意識流,但我還是決定把它們加入到正文裏。其實比起日常的篇章,這些對敘敘子的剖析反而寫得真的很累哈哈哈哈他太能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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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給敘敘子點一首don’t cry。畢竟,為了女人失眠,他已經完了!失足青年了!
something is changing inside you~
and don't you know~
轉播一則我親友看完的吐槽,她讓我對敘敘子好點吧。我這不是對他很好嗎!【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