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沈敘把手穿過枕下,斜斜地支起身子。沈卿卿離開時吹熄了燈,還滅了炭盆。

他一點睡意也沒有。胸口處的悸動如小獸初入山林,林下石上,恣意昂揚。

伸出手,揮過頰邊。指間風動,簌簌落于眼中,驚起一汪酸澀。

多年以前,沈敘也曾經打馬青丘,揮獵白鹿。那年長風萬裏,旌旗百卷,白雲湍湍,霁空朗朗。沈敘記得風吻過眉間,記得雲流過林邊,卻唯獨已經不記得當初的心情。

因為這靜靜的很多年裏,風不曾吹進攬月閣的窗,不曾走過他的身畔,甚至不曾訪過他的夢。

風亦不曾止息,是我被落在了這裏。他想。

直到再一次體驗驕蹄踏霜的速度,他欣欣然回想起了一些塵封在記憶最深處的感受。這些随夜色飄蕩的須觸撕扯着骨髓,浸沒了心神。

原來我不曾忘記風,只是風早已忘了我。他苦笑着閉上了眼睛。

萬籁俱寂。沈敘雙手摩挲着,老繭粗粝,那是常年代替雙手行動磋磨出的痕跡。

明日到來之時,他依然是攬月閣的沈大夫。

第二日天倒晴了起來,冬天裏的日光懶懶的。

沈敘起了大早,洗漱起炊。今日沈卿卿也起得早,她一向勤快,只要起了床,活總是搶着幹。沈敘總是話裏話外帶着刺,自己卻清楚,那無非是張牙舞爪的手段,用來掩飾一些不合時宜的不安。

沈卿卿下山了,他獨自坐在桌前。從後窗看去,阿墨在園裏撲着風動的樹枝。貓兒的身形從來矯捷,這只被沈卿卿救下的小貓,如今身形漸漸大了,卻也被傷情所累,上下不便。

倒是同病相憐。沈敘心說。

小貓不在乎自己的殘疾,日日玩鬧。人的思緒和眼光,無窮無盡。

他彎下腰去拉開正桌底的抽屜,昨夜吹了風受了累,身上又覺得乏,這簡單一個動作,足足讓他喘了兩口氣才緩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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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抽屜裏好幾摞脈案中随便抽出了一本,拂去表面的薄灰,随便翻閱起來。

和沈卿卿一起進來的還有沈萬年。這位老谷主從來是不正經的,只有和沈卿卿在一起時才顯得多少像個長輩。

也可能是沈卿卿的乖巧能把任何一個人襯得穩重吧。沈敘腹诽着。

沈萬年坐在另一把椅子上,端起沈敘的茶就喝了起來。

“……沈卿卿,不用倒茶了。”沈敘吩咐道。

她點了下頭就跑走了,估計先去中庭逗逗貓再去園子裏吧。

“您這是有何貴幹啊……”沈敘問。

自從老谷主把鴿子托付給他,隐仙谷所掌握的江湖線人都轉移到了沈敘手裏。這些線人或是沈萬年的門徒,行醫一方,順便将風土人情,新鮮諸事寫信回報,或是隐仙谷養大的孩子,随谷中的商隊一類出行歷練,随需要變換目的,探聽消息。

沈敘曾經以為這些不過是簡單的江湖手段,無非是為這個偏安山中一隅的小地加一點屏障,不至于閉塞落後到無以為繼的地步。真正接手了卻發現,沈萬年交給他的不止是一窩鴿子,而是一套利落且效率極高的情報機構。閑時每個地方的大夫們都會每月寫些閑散消息呈到隐仙鎮上的方家處,由方家分揀轉交,濾掉全然無用的,再将其他信息按地域整理好了交給他。這些信息條目清晰,簡略扼要。他只需坐在這裏就能掌握許多常人不能及之事。如果哪條消息引起了他的注意,只需要勾出,知會一聲藥王殿,就會有人随商隊去往他需要的地方替他傳回他需要的答案。

眼前案牍,竟是微觀一個天下。

沈敘一邊感激着這番運作,一邊亦隐隐生奇。即使是他,也向來覺得隐仙谷只是沈萬年歸隐之夢的實體,如同文人之梅妻鶴子,這裏只是醫者濟蒼生之願的所寄所托罷了。不管在江湖還是在廟堂,隐仙谷都以避世自處,谷內收留的孤兒孤女從小學習各類技巧自給自足,診所則只靠商隊販賣藥材和家境富裕的病人交付診金維持,不僅從沒有掠奪斂財的行徑,也從不接受慈善捐贈,只求一個盈虧平衡。再加谷主和許纖二人醫術精良,頗通養生一道,他這個血手醫魔撿着急病險傷背着不好的名聲,至多至多也就被江湖人說一句懸壺濟世的隐仙谷,再怎麽看也不至于需要這樣暗中的功夫。他旁敲側擊問過沈萬年所圖為何,總被老人打哈哈過去。

“萬全之策啊沈敘,”他總是這麽說,“江湖之遠也需要留神周全才能保得太平。”

“靜王那位王妃的事,你可查清楚了?”沈萬年反問道。

沈敘把手裏那本脈案丢回敞開的抽屜裏,從桌上的書堆裏尋出一張紙來。

“清楚倒說不上,”他邊看邊說,“粗略的已有了。這位王妃與我同年,是從前西北軍首領,定遠将軍江承望和當今太後的小妹所出的長女。五年前嫁去的靜城。”

沈萬年又問:“是了,這樣尊貴的出身,如何會嫁去靜城呢?”

沈敘翻過紙頁:“靜王妃幼時被太後宣進宮撫養,曾經是指給當今聖上的。在一次中元宮宴上為了護駕,被行刺先皇的賊人所傷。原本難活下來,命硬挨了過來。之後,先皇下旨說她肌膚有傷不宜侍奉君主,但感念她護君有功,賞了個公主的封號就打發回家了。再後來新皇即位,靜王遠歸醴都朝賀,再三向聖上求娶,這才賜給靜王做王妃。”

說完,他随手把那頁紙擱下,面含一絲嫌棄,接着說道:

“倒是個可憐人。”

沈萬年撇着嘴角:“怎麽就可憐人了。”

沈敘微微搖着頭:“明明是皇後的命格,卻差點為這丢了性命。留了性命,才知道更無情的是天家。賞公主封號無非就是想讓她回家守着守到老罷了。縱然有靜王相惜,也是嫁個活死人。不如沒有這命格,清淨自在倒好了。”

老人難得皺着眉,臉色陰沉:“難得見你這樣刻薄別人。”

沈敘淡淡道:“我與靜王本是一樣的人。我一條賤命也就罷了。即使如靜王那般,貴為王胄,也一樣囿于殘廢之軀。或許他是真的疼惜這位王妃,又或許只是一時看不過她老死閨中,只是不知悠悠衆口要如何揣測,女兒之名從來脆弱,這樁婚事背後的口角,只怕不會給這位王妃好日子過。”

沈萬年不置一詞,綻開笑臉對內室的方向說:

“卿卿,你聽聽,這是什麽話啊?”

沈敘一個激靈,趕忙轉頭去,只見沈卿卿正抱着一個研缽,在窗下磨藥粉。

“你怎麽不去園子裏?”沈敘的聲音都有些變調了。

“沈敘你說的呀,冬天兩日去一次就行。”沈卿卿邊說着,邊應着沈萬年的招手,走過來坐在碳爐旁邊。

“卿卿你說,是不是你師父說得這麽回事啊?”沈萬年低下頭問道。

“嗯……”沈卿卿的眼神裏交雜着困惑和一點點責備,“我覺得不論哪種原因,這位王爺願意為王妃周全就是很難得的,再之後的事我也不好說,如果不是有情人,那确實令人難過,但若真是有情人,也算好事情吧?”

沈敘低頭理着桌上的紙張,輕聲說:“有情無情,嫁給我們這樣的人,在內操心照料,在外受白眼指摘,都太不幸了些。”

“沈敘,”沈卿卿換上了一種委婉的責備聲調,“你能不能不要這樣說?”

沈敘沒有回答,沈萬年笑了幾聲,轉移了話題,問了幾句閑話,聽說新養了只貓兒,又要沈卿卿去抓來玩。

“那可麻煩呢,這貓跟誰都不親。”她邊說邊披上鬥篷出去了。

“小心點哎。”沈萬年親切地送出一句叮囑,又轉對沈敘繼續說道:

“七年前,我在醴都游歷,中元日被宣進宮。來人只說是內廷娘娘招我問句話,到宮裏卻讓我在外門間候着。一直到裏面混亂聲起,我問身邊的小太監,他也只答說旨意如此,我只需等待,往來宮人,沒有一點慌亂之色。”

沈敘聽得,會意地點點頭:“所以這所謂中元夜宴行刺的賊人,必然不是什麽膽大包天的亡命之徒。”

沈萬年繼續講:“又等一陣,一個侍衛跑出來,将我帶到偏殿。當時安置在那裏的想必就是如今這位靜王妃。這事怪處更多,其一怪在沒有任何王爺或公主在場主持,只有侍衛叮囑,有人不想她死,請我務必醫治。另一怪嘛,不用問,只看脈象身形就知,王妃不似普通閨中女兒,有些習武的底子。剛才你也看了,武将家的小姐,再嬌養也多少是會防身的。但那傷是兩處脖子上的致命刀傷,其他地方血跡都不曾見。如果真是宮宴遇刺,一片混亂,即使她一時找不到趁手的武器防身,面對兵刃也會用手自衛,不至于只有頸部之傷。”

沈敘凝神細聽,已經理解。一邊點頭一邊回道:

“先前我只覺得有些蹊跷。王妃遇刺僅僅兩個月後,江大将軍就戰死了。不過說是巧合未嘗不可,如你所說的話,這些事一定有所聯系。”

沈萬年附和着,又說:“靜城那邊有回話嗎?”

“沒有,”沈敘回答道,“靜王府人少,口風又嚴,很難有什麽更實質的消息了。”

沈萬年閉了閉眼,語氣沉了沉:

“那你且放手不管,我從谷裏選一個人去替我們探一探。”

沈敘本想問他打算怎麽做,又見他臉色郁郁,只得不再多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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