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沈敘站在一片漆黑中。
身後突然燃起大火,熾烈的火舌卷着木頭燃燒的熏煙,舐過他的發梢,枯焦味充斥鼻腔。
他只是平靜地站着,劈裏啪啦的燃燒聲也沒能引起他的一點情緒。
一個噩夢,他想,比故人還熟稔。
他不想回頭,因為他知道那片火裏有什麽。再看一遍也沒什麽意義。
他向前走去,想去看看黑暗中又有什麽。
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過走路的感覺了,他走得踉踉跄跄。腳下有木頭的回響,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這裏不是攬月閣,他這樣告訴自己,又笑了笑,自嘲于在夢裏沒必要的認真。
前方隐隐約約有亮光。沈敘一邊告誡自己不要回頭看那大火中的建築,一邊向前繼續走着。
那光裏,是一個人的背影。
黑袍黑發,身形稚嫩。長發束起,在腦後盤成一個緊緊的結,發帶垂在頸上,一支木簪橫穿發髻,瑩潤的透色珠子折着微光,刺着他的瞳底。
恐慌從他心底慢慢浮上來。
“沈卿卿?”他小心地喊道。
她轉了過來,圓臉未脫幼感,彎眉杏眼,隐隐向下墜。沈卿卿不笑的時候,這眉眼總像是給她添了些委屈神色。
“沈敘。”她回應着,用他熟悉的語氣喊着他的名字。
沈敘松了一口氣,走到她身邊,想去摸摸她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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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時不敢觸碰的人,能在夢裏相見也好。
沈卿卿的五官有些平淡,連帶着這詭異的地方和灼灼的火光也柔和了起來。
第一次在這個噩夢裏體會到這樣心安的感覺。沈敘心說。
他伸出手,輕輕地貼在沈卿卿的臉上。
我原來是有這麽高啊,沈敘的心裏,喜悅摻着悲涼。沈卿卿的個子才到自己的胸鎖,不用在地上擡頭看她時,想抱一抱她的念頭就如一川琉華,按捺不下。
“卿卿,”他小聲嗫喏着。
沈卿卿擡頭笑了笑。
青藍色的血管從她的脖子蔓延到臉上,她哽咽一下,嘴一張,吐出一大口鮮血。
在沈敘的懷抱合攏以前,女孩的身影化作漫天血霧,粘膩地拍在沈敘的臉上。
空氣中好像還回蕩着她的聲音,在呼喚他的名字。
沈敘呆呆地跪下了。
酷烈的疼痛随機鑽進他的骨髓。他低頭一看,大火順着他的腳步,蔓延到了他的雙腿。
夢裏怎麽會有這麽真實的疼痛呢?他沒來得及細想,就被這份強大的感覺碾在了地上。
沈敘狠狠地扼住了自己的手腕,試圖轉移一點點的注意力。但痛苦沒有消失,反而愈演愈烈,火舌在他的雙腿上舞蹈,似一頭饑餓的猛獸,剝開筋肉,削骨吸髓。
就好像早就不存在的東西幻化出的魂魄追上了舍棄它的肉身,狂嘯着它的仇恨。
“沈敘!”
聲音清脆。
他睜開了眼睛。
沈卿卿湊得很近。他甚至能看到她瞳孔中倒映着的自己。
她的神色焦急而惶恐:“沈敘,你怎麽了?”
舌尖存了很多情緒,想回答她,也想推開她,但張開嘴都變成了不受控制的嗚咽聲。
沈卿卿被吓得愣了一下,但很快皺起眉思索了起來。
沈敘緊緊咬着嘴唇,努力維持着脆弱的沉默。
但是他們的目光都彙集在了一處。
虛幻的劇痛讓沈敘控制不住地踢動着雙腿,反映在實體上就是毯子下那截僅剩的小小柱體此刻正叛逆地起伏着。
兩道目光,一道清澈而堅定,另一道深沉而絕望。
“沈敘,你別亂動啊。”沈卿卿說着,抽出自己的手。沈敘這才發現,她一直在掙紮的動作中小心地托着自己受傷的右腕。
她把手掌在衣服上摩擦到熱,這才緩緩探進毯子,輕柔地制住那小獸,用最溫暖的掌心貼上它的疤痕,絲絲縷縷地把平和的氣蘊繞住斷骨,撫平這殘軀深處躁動的羞赧。
沈敘把一聲更強勢的哽咽摁死在了喉頭,只是死死地閉上了眼。
不知是噩夢的風帶走了澎湃的痛感,還是她的手足夠堅定,驅散了這心魔,尖銳的灼燒感慢慢轉化為軀體深處的鈍痛。好在,他終于能分出一部分心神,收拾自己豕分蛇斷的尊嚴。
“沈卿卿,”他聽着自己的聲音,格外陌生,“你去找沈萬年。”
“等你睡着我就去請谷主來,”她回答着,“不好意思呀沈敘,我還不能憑自己讓你好起來,等我再學學……”
“你去找他,讓他給你找個別的住處,你以後只要來聽我講書就行。”沈敘打斷了她。
沉默。
“下次吃藥還要幾個時辰呢。”沈卿卿平靜地繼續說。
“你聽懂我說的了嗎?”他堅持着,“不用你繼續在我這裏了,我比你清楚自己怎麽了。”
又是沉默。
這次是沈敘先打破了這份沉默。
“看到了嗎?”他努力撤去語氣裏飄搖的情緒,“我是個茍延殘喘的怪物。這就是殘廢的日子,你有這時間和精力,去讀書,去配藥,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不比守着我強多了?我只是一不小心扭了手腕,就沒法行動。我坐不穩,但只能坐着,也沒法出門。不管是天氣有變,還是節氣轉移,甚至只是多看了兩頁書,多忙了一個時辰,我的腿都會疼起來,一遍一遍提醒我自己是什麽樣。你原本不用知道這些的,可是只要你繼續在這裏待下去,總有一天就必須得知道。何必呢?”
他很少這樣多話。
“可我早就知道了,”沈卿卿答得坦然,“你不教,我也會自己學,你不想說,我也會自己猜。沈敘,你答應過我不這樣說自己的。”
她為什麽這麽喜歡喊自己的名字呢,沈敘想,讓自己根本開不了拒絕的口。
“我只是不想自己在你眼裏太不堪了。今日已經如此,我不想來日……”
說不下去了。沈敘住了話頭。他還不想讓語氣出賣自己已經摧枯拉朽的防線。
“不管什麽樣你都是我師父呀,”沈卿卿說道,“今天你是病人,等你好起來了,還是會教我念書,陪我做事,等我一起吃飯的。”
我想。沈敘心裏吼着。
但不是像現在這樣,也不是像以前一樣。另一個聲音哭着。
“你走吧。”唇齒碰撞,他留下了這三個字,就如喪家之犬,促促別過頭,避入黑暗。
她的手覆上眼睫,遁入深眠之前,他最後只聽到她說:
“睡吧,到時間了我會喊你吃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