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疼痛消退,變成千蟲萬蟻鑽進皮膚。
沈敘依依不舍于他的睡意,只得伸手去抓。
然而即使瘡疤破潰,鮮血淋漓,癢意也沒有消退。這種感覺的存在似乎就是為了教唆他傷害自己。
“沈敘!”一聲驚呼。
他睜開了眼。
沈卿卿正撈着他的手,從毯子裏拉出來。
他瞥了一眼,指尖的血和下身傳來的刺痛都沒能讓他提起任何勁頭。
我好累。他想。
她怎麽還在這裏?他自問着,旋即放棄了這個想法。
随便吧。他心說,反正我也沒法拿她怎麽樣。她走了也不過是挨到這疼痛結束再想辦法吃口飯,熬到病好,她不走,除了動動嘴,現在也沒有別的精神了。
來去随意是健全人的特權,我一介命運的車前微草,哪裏來的資格指手畫腳。
“沈敘,你不要再亂動了,手不疼嗎?”她焦急地拉着他的右手,仔細檢查着包紮。
他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确實不疼,和虛空中的幻影帶來的壓迫性的癢和痛相比,這實際上的肉體之傷根本算不得什麽。
似乎是看出了他的不對勁,沈卿卿也放緩了聲調。
“還要一會才吃藥呢,你再眯一會,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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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搖了搖頭。
“那你腿還痛嗎?是冷到了嗎?我給你添了手爐,不過沒敢放得太近,現在毯子裏已經暖和多啦。”
“沈卿卿。”他開口,濃郁的心事膨脹着,如破土之竹。
“先別說那些了,”她打斷了他,生怕又提起前事,“你出血了,我幫你看看。”
“別看,”他近乎是用哀求的語氣擠出這兩個字,“別看,好不好?”
沈卿卿猶豫了。
她想過他強硬的拒絕,想過他震怒的驅趕,惟獨沒想過他這樣的口氣。
不像在拒絕,像是在祈求她的憐憫。
沈敘閉上眼。天光已暗,屋裏還沒點燈,餘晖淡漠地打在他的臉上,把長而密的睫毛映成濕漉漉的模樣,硬生生褪去了他濃墨重彩的五官中天生的傲氣,只把緊皺的眉宇抹成了一種凄怆的色彩。
“好,不看。”沈卿卿心口一軟,“那你告訴我,你怎麽了?哪裏痛?”
“好啊,”他的聲音格外溫柔,又如暮霭般寂寥,“我什麽都告訴你。”
沈敘訴說着,語氣一如他攤開一本脈案,把病症,經絡,吉兇一一講述,态度一如他展開皮卷,用骨刃切割,擠壓,最後縫合。
他把自己剖給她看,用來換取一點點同情,他寧願要同情,也不願要他身上的醜陋痕跡污了她的眼。
她簪上一顆明珠也映着漸暗的夕陽,如神明慈悲的淚,給她影藏在微末光線中的臉鍍上一層靜谧的冥思。
“那一天,我聽說着火了,就跑回屋去,”他講道,“等我回去時,屋子已經完全成了一片火海。可是其他人告訴我,我母親還在裏面,他們都不敢進去查看。我想都沒想,就沖了進去。可我沒有找到她,火反而大了起來,等我想要回頭出去時,已經看不清門的方向了。我只能循着人聲往外跑。我終于跑到門口,但已經被火裏的煙霧弄得暈頭轉向。不知道是被什麽絆了一下,就這麽倒下去了。我最後記得的只有頭頂的房梁砸下來的巨響。再後來,就是沈萬年在醴都的宅子。他說我算幸運,那根沒完全燒起來的木頭只砸斷了我的腿,再偏幾分就是我的脊梁,如果那樣的話就算能活,也只能躺在床上了。現在這樣雖然雙腿不保,倒也還能活動一二。不過我覺得,沒什麽太大差別。再後來,等我能傷好一些了,他問我要不要和他來隐仙谷。我別無出處,也只能同意。從醴都到這裏,我們走走停停,花了一年。因為我的傷總是反複,我也只能躺着,到了冬天就只能耽擱下來。好在沈萬年肯教我,讓我從他那裏學了點皮毛,又把這間閑着的園子借給我生活,我才慢慢摸索着學會坐,學會下地,學會用手行動,學會照顧自己。其實這傷是經常痛的,受不得冷,受不得濕,也受不得累。我自己坐不穩,但總是歪着也腰痛,要寫字的話就得靠手臂撐着桌子,時間一久,手臂也酸。不過這些都不要緊,只要手頭有事做,我就能暫時遠離身體上的不便,比成日在床上溫習自己的殘疾好太多了。那種疼我也習慣了,好好休息一兩日,也不影響什麽。只是身體不好時,會像現在一樣,不是實際的痛,而是我總覺得腿還在,它們被火燒着,被什麽東西咬着,又癢又痛,但看不到,也摸不着。痛由心生,不僅你沒辦法,我也沒辦法。或許等哪天我終于接受了自己的身體,才能不再犯這心病。又或許我到死也解脫不了,只能祈禱它少來幾次。”
屋內靜靜的,這幹澀的故事刺得他嗓子酸痛。
沈敘睜眼,榻邊的人默默坐着,落日已燼,最後一點光照在她臉上,把兩行淚描成一對無緣相見的斷線,螢螢如豆,點點如星。
“你哭什麽呀……”他無奈地問,“我都沒有為這哭過,你這是何苦?”
半晌,她才抽了抽鼻子。那暮色裏令人肅然的畫終于活動了起來。
“那我替你哭,你可以不用哭啦。”她努力放松了語氣,但壓不住哭腔。
沈敘想替她擦擦眼淚,又順從于她的叮囑,不動扭傷的右手。
這才發現,自己的左手一直攥着她的手腕,現下才放開。
沒等她抽回自己的手,沈敘一把拉了回來。
借着最後一點沉淪的日光,沈敘看到,她的小臂已經被自己捏得烏青一片。
“抱歉……我以為……”他呆住了,連一句完整的道歉都說不出口。
能說什麽呢?我以為在夢裏?我以為掐的是自己的手腕?還是什麽呢?好像無論怎麽說,都在變相地承認自己說不出口的疾困。
“沒事呀,”沈卿卿趁他出神,一把抽回自己那只手,拉起黑袍的袖口,掩蓋了他留下的顏色。
“沈敘,”她轉了轉眼睛,眉梢上揚,臉上神性的轸恤轉眼就被天真的玩味取代,“我替你哭過了,也陪你痛過了,這下你可沒法再趕我走了。”
沈敘把頭埋在了枕頭裏。
聽着她去取食物和藥的腳步,他暗自搖了搖頭。
他确實再也沒有了拒絕她的勇氣和資格。
他不信神明,因為神明未曾眷顧于他。
他篤信眼前的神明,因為她為他唏噓垂淚,為他飲冰茹檗。
還好,他撒了謊。
他不怕謊言亵渎神明,他怕神明為他感同身受。
那一天,沈敘在火海裏看到的,是母親懸梁自盡,棄他而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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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章都寫的有點慢(*′I`*)因為總覺得自己能力不行寫不出滿意的心理變化哈哈哈希望大家不嫌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