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對了,”沈萬年繼續道,“你錯過的消息他們帶到藥王殿了,本來還有些擔心你是不是出什麽大問題,我才上來看看,現在看來也不是什麽大病,我就索性講給你吧。”
依舊是點頭,不過沈敘放下了書,認真聽了起來。
“阿纖新的信裏說,皇後娘娘的病已經好了,陛下龍顏大悅,大赦天下。不過從脈象上看,這病不似看上去險惡,倒像是小病拖成重病,恐怕先前趕出宮的那批醫官,不是學術上有差那麽簡單。這一點我已經派人去查問了。”
沈敘沒什麽反應,他深谙權勢之中有各種門道,就眼下的信息而言,什麽可能都有。
“還有,”沈萬年加重了語氣,“我們的人終于進了靜王府,靜王妃說是體弱多病,實是身中血魂散之毒,所以每月快到望日就得卧床靜養。她親自摸過脈,不會錯的。王妃出嫁時帶走的那個太醫就是聖上派去的藥使,只有太醫手中有每月十六毒發時能夠緩解症狀的解藥。如此看來,靜王治理靜城,控制整個東北軍務,聖上對他的兄弟也并不放心,王妃應該是嫁去牽制他的棋子。”
床上的人依舊淡漠,只在聽到毒藥的名字是眼眸微動,随即浮上一點不忍心。
此時,沈卿卿端着茶進來,捧給了沈萬年。
“你們在聊什麽呢?”她笑着問,“谷主,沈敘這兩天精神都不好,您可別為難他啊。”
沈萬年接過杯子,長飲一口驅驅寒氣,又答道:
“沒有,我正給他講故事呢。”
這倒讓沈卿卿來了興趣,她就勢坐到了沈敘的身邊:“什麽故事呀?我也聽聽?”
“是一個女孩子,”沈敘搶過話頭,生怕沈萬年說漏些不該說的,“她生來是天之嬌女,出身顯赫,被天家選為未來的皇後,可惜被人算計,不僅身體抱恙,還得從溫暖的故鄉獨自一人嫁到苦寒的東北,邊受皮肉之苦邊侍奉一個殘廢的夫婿,更要面對天下人的指摘。實在是命途涼薄。”
沈卿卿不理會他話中的落索,轉頭又問沈萬年:
“谷主,沈敘經常說,世人總是看不起身體有異之人,我出去得少,是這樣嗎?”
沈萬年無奈地點頭道:
“這倒也是事實。一來許多人是罪犯受刑才致身體損毀,二來時人迷信,肉體異狀常作妖神解釋,傳來傳去也就成了災厄預兆。實際上但凡知曉醫理,就知人生冗雜,命運荒唐,發膚脆弱,要想一生平安順遂是何其難得。常人必得有三病兩痛,只是運氣好不曾落下顯眼的缺陷罷了。為醫者眼裏,肢體麻痹或者缺損,與逐漸侵人體魄的各類病症相比,能保得一命算是萬幸。世人嚼舌,不過是不解其中炎涼,一味地拿自己的幸運當理所應當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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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轉過頭去,對着沈敘努起嘴:“你看,谷主都說了,那些話都是不懂事的話,做不得數,你不用時不時拿出來說。”
沈敘扯了扯嘴角,好聲好氣地回道:“我只是同情這個故事裏的女孩子罷了,沒有其他意思。”
沈卿卿想了想,也露出一點難過神色:“這倒也是。”
一旁的老人的眼神在他們二人的臉上掃過幾遍,會心地笑了笑,随即岔開了話題。
本來想留谷主吃了晚飯再走,無奈他有老友酒局,急急忙忙就走了,吓得送他出門的沈卿卿在後面不停喊着要他小心路滑。
一個兩個,都是不省心的。她心裏抱怨着往回走,眉間卻又恢複了往日的歡愉神采。
畢竟未出茅廬,只要有人拿了主意,心上就輕松了。
又因為沈敘不僅身體見好,似乎也不再對她推三阻四,總算是态度親和了一些。
可以放心過個年了,她想着。
沈敘雖然沒什麽食欲,但感覺到眼前的女孩子好轉的情緒,還是盡量多吃了一點。
不過右手扭得确實嚴重了些,稍一用力就疼得發抖。
看來是不得不好好休息一陣時候了。他窩在軟枕上,難得地放松了心神,整個人都像是一只耗盡全部體力渡過嚴冬,舔舐着傷口靜待春日的小虎。
“沈敘,”喂過藥,沈卿卿坐在他的榻邊,“你可不可以答應我一件事呀?”
沈敘轉過頭:“你說?”
她沉下了臉:“以後你可不可以不要傷害自己。”
沈敘有些摸不着頭腦:“我沒有啊?”
再看她抿起的嘴角和堅持的眼神,他又軟了下來:“好,我答應你就是了。”
沈卿卿立馬送上了一個笑臉,伸手摸了摸他的頭發。
過了亥時,看着身邊忙着的女孩,沈敘問道:“這麽晚了,怎麽又擦一遍地?”
“我今晚過來打地鋪嘛。”她一邊用抹布蹭着地板,一邊回答道。
“你回去睡吧,”沈敘看她站起來,适時遞上自己的手帕示意她擦擦額頭的汗,“現在是冬天,地上冷。”
“不會啦,這邊都是木地板,本來也沒多涼,我多墊幾層毯子就好。萬一你夜裏體溫再上去,我起來看着。”
他本想繼續推拒,但被她預判到了。
“你要是不樂意我借你的地板,我就像前兩天一樣坐着睡嘛。”她嘟起了嘴。
“你這張嘴倒是厲害不少。”身體好轉,沈敘也有了些精神。
“嗯嗯,你教得好。”沈卿卿說完,閃身出去了,不再給他反擊的機會。
今夜不再守夜,所以屋內一盞燈都沒有留,一片黑暗裏,兩人的呼吸都很輕。
“沈敘,”沈卿卿開了口,“從我走進攬月閣時,就在依賴你,現在我希望你也可以需要我,哪怕只有一點也好。對我來說你一直是我需要學習,需要努力追趕的人,我不想你把自己擺在那麽低的位置。”
沈敘無言,他感動于這對他來說聞所未聞的話,也沉默于自己心中無法開口的萬千心緒。
“睡覺吧。”沈卿卿翻了個身,閉上眼睛。
半晌靜靜。
“沈卿卿,”沈敘的聲音幾近氣聲,“可以幫我個忙麽?”
她立馬掀開被子坐起來:“怎麽啦?”
“幫我翻一下身……”赤色攀援而上,沈敘感覺到自己的顴骨到眉角都有熱意。
沈卿卿卻愣了一下,心情陡然一跌,連帶着手上的動作也遲緩了起來。
“不好意思……”沈敘低言細語的,忙不疊想要解釋,“我……沒有腿,所以自己翻身也需要胳膊撐一下,但我現在用不上力……”
她湊了過去,替他完成了這個對常人來說簡單到不可思議的動作。
又是相對默默,氣氛卻焦灼得顯而易見。
“抱歉……”兩人同時開口,又同時閉上嘴等待對方先說。
抱歉,本不想讓你知道這種事。沈敘想道。
抱歉,是我無知且無畏,明明疏忽于你的逞能卻假裝自己能夠理解。沈卿卿想說的,是這樣。
他們又都沒有繼續說下去。
屋裏沒有光,但以心代眼,沈敘被冥冥中的心識牽引着,擡起了手。
恰好接住了一滴悠悠而落的淚。
沈卿卿把他的手按在臉上,掩住羞慚的神色。
他的手也會有這樣溫暖的一天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