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我進門時,沈敘在診着脈,用眼神給我打了個招呼。翻翻記事的檔,今天還有好幾位病人呢,看來千事萬事都得晚上再說了。

自從開春病人多起來,我就和沈敘商量好了,忙碌的日子就由我做好午飯,拿到大堂一起吃,這樣不耽誤病人,也免得他來回挪動辛苦。今日的客人到的稍早了一點,看我們在吃飯,面上有些不好意思,點頭哈腰地出去候着了。

下午我照例陪在一旁學着,他診一道,我診一道,我寫的脈案晚上他是要查的。間或端茶遞水,看顧爐子上煎着的藥,腳打後腦勺的忙碌裏,早上那點擔憂早就抛到了腦後。

終于閑停下已經是晚飯後了,沈敘先問起山下的情況,我想了想,還是把大門關上才做到他對面,脈案送到他眼前,把我看的問的連同且思同我講的,一五一十都複述給了他。

他手指輕輕叩着桌面,節奏越來越快,臉色也越來越沉。

“啧。”他用這麽一聲結束了我的講述,然後再沒了聲響,只是瞪着脈案本上我的字跡。

“所以……”我先問出了那個我最關心的問題,“你有辦法麽?能悄悄打個孩子的那種……”

“沒有。”他的語氣硬邦邦的,回複得很堅決。

又好像是覺得自己語氣太差,他放軟聲調和我解釋道:“要只說打一個孩子,那方法太多了。可是子母一體,懷胎十月,嬰兒與母體分割尚且困難重重,兩三月的胎只是一團血氣,要與母體分離不可能不有所損傷,輕了留個病根,重了再不能生育或者殃及性命,這即使是我也掌控不了。”

我咬了咬嘴唇點了點頭,然後繼續陪他沉默着。

“嗯……”還是我耐不住,又一次開口,“我明天再仔細問問這孩子是誰的?”

沈敘苦笑了一下:“這個問題眼下倒最不要緊。”

我反應不來,疑惑地看着他。

“不管孩子是誰的,她既然說,鬧出去大家都得死,就說明這個孩子的來處不是我們能對抗的。”他推開桌上的書書本本,向後靠在椅背上揉着眉心,自從給他做了個墊子,他再也不歪着了,看上去也省力不少,最起碼我再沒見過他撐着桌子皺着眉了。

我半懂不懂地點點頭,雖然他也沒看我。

“隐仙谷雖說在山裏,到底這麽多年的名聲,來來往往的什麽人都有。方且思跟着方家做生意,究竟也不真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千金小姐,不會被一兩句話輕易吓住。但是這路上,有權的有勢的有錢的有力的太多了,讓我猜都沒個方向。”

Advertisement

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了,總覺得他的語氣有些不對,我繞過桌子走到他跟前,又不知道能怎麽做,只好把手搭在他的肩上。

他擡眼看了看我,語氣又恢複正常:“明天下山你也別瞎打聽了,這個問題權且放過。”

“哎。”我答應道。

我靠在桌上,一時不舍得撒開手,他靠在椅背上,雙手交疊,目光落在某個虛無的角落,也沒有拒絕的意思,我們索性就這麽靜了一小會。

我知道他在想事,也大約知道他在想什麽。

“這個孩子,”他又開口了,像是在交代我,也像是在整理給自己聽,“要我說,還是生下來……”

我手上不禁晃了一下。其實我對孕産的概念只有産字,攬月閣會有送來的臨盆的婦人,但少有懷着孕的,更不知道所謂的十月懷胎多麽艱辛,我只是憑着書中的記述和直覺覺得,太辛苦了。

何況是且思,她哭成那樣,要怎麽讓她接受與一個不想要的孩子共存十月再用命去搏它出世?

又何況……生下來就是個人了,只是懷孕就讓她如此驚恐不安,孩子生下來了豈不是更加危險?

“沈敘,這樣不好……”我急着反駁他,真開口了卻突然說不出個一二三四來,幹着急。

他已經收回了目光,看着我,慢慢跟我解釋起來。

“方且思讓你不要打聽,她說的是打聽不到,隐仙谷裏的弟子每個人都有名有姓有記檔,隐仙鎮又有多大,東家吵個架西家都能看熱鬧的地方,什麽人打聽不到?這個人多半是路過的鄉紳富豪或者權貴官家,臨時起意又不想事情鬧大,放了她走,沒想到就這麽有了。”

“不是,等等,”我沒跟上他的思路,“不是不想鬧大麽?那有沒有孩子什麽要緊?現在鬧大了也不好啊?”

沈敘笑得很淡,和他平時待客時刻意的淺笑或者諷刺我時的嘲笑都不同,是一種無可奈何的松弛。

“如果沒有,她自己會守着這個秘密過到過不下去的那一天,即使想翻身讨個公道,無關人等的口水也能淹死她,就別說能不能讨到公道了,人證呢?物證呢?空口白牙的上哪去說?就算她骨頭硬敢鬧,那些人使點手段大事化小,給她冠個不好聽的名聲,就算買賣恩怨,賠錢了事,髒的只有她的名聲。可是現在有了,這個孩子算半個人證半個物證,一旦孩子出生她想鬧,兩邊都占不到便宜,一口咬死孩子的父親就是誰,對方最少也得給個名分。這些人啊暗地裏什麽髒事都做得出來,明面裏又是真要規矩,要面子。沒有孩子的時候她就像自己一個人在水裏窩着,要麽淹死,要麽學會憋着氣活,有了孩子就有了塊爛木頭,不牢靠,但只要浮上去喊一嗓子,他們再想按死她就是青天白日殺人見血了。所以孩子出生以前,一定要讓她和有關這件事的人都埋到泥裏,才能保證萬無一失。”

我好像聽懂了,又好像不完全懂,但我不想問了。我不喜歡沈敘這麽笑,也不喜歡他這樣的語調。

似乎是感覺到了我的失神,沈敘收回有一次神游出去的目光看了過來,我的臉色應該很差,因為他立即拍了拍我放在他肩上的手對我說:

“抱歉,不該吓你,我亂說的。你別怕,只要按我說的去做,一定不會有問題的。”

我依言點了點頭,但心裏門清,他不是亂說的。

我第一次聽到他那樣的語氣,無奈,沉痛,譏諷,還有很多很多我辨別不了的情緒。

“那,”我岔開話題,眼下的事更要緊些,“那我明天要怎麽做?”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