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舊夢應是汝

吃過飯又閑聊一陣,我們婉拒了那位嬸嬸再坐一會,把她女兒叫來給谷主磕頭的建議,問了哪裏可以飲馬,得知前面的林裏就有小溪,索性牽着馬徒步過去。

太陽已經斜了,懶洋洋地挂在天上。我不大識得路,但約摸知道離隐仙谷還有些路程。

不知道沈敘在做什麽呢?我默默地想。

“沈敘這孩子啊……”谷主開口說,吓得我一個激靈,臉上一熱,有種心事被看透的驚慌,腳下一個沒注意,絆到一根突出來的樹根上,趔趄一下。

他回過身來扶着我站穩,我們一前一後繼續走着,他繼續說了起來:

“沈敘這孩子,是我從宮裏帶回來的。”

我想了想,宮裏,好遙遠的樣子。難怪他只講從前發生了什麽事,不曾提過自己是哪裏人。

不對,沈敘說過,他在醴都住過一段時間。

“我向來不太在意所謂家國君臣那一套,所以當初覓了這麽個遠迢迢的地方,治病救人,著書立說,看着可憐的孩子也就帶回來養着,教點手藝,也沒想到就成了如今這幾百人的規模。我也不想着你們有什麽作為,醫者也罷,商人也好,安身立命就行了,所以對你們的教育少了些規矩,你可能對很多事啊,都沒有概念,但我盡量講清楚,你且當聽個故事。”

“哎。”我答應着,看着他的背影,心裏似乎有種預感,這不是什麽好故事。

“宮裏住着皇族,他們是咱們這天下最尊貴的存在,世上的一切都屬于皇上。今年是懋澤五年,這只是個年號,無需在意,我們的皇上是五年前成為皇上的。而沈敘,是他的弟弟,排行第九,後來封了瑞王,只等成年就遷往封地去住。”

“十二年前,寶座上坐着的還是上一位老皇帝,他的一位妃子突發重病,而我恰好在醴都訪友,就被召進宮去,那娘娘頗得皇上寵愛,病勢又兇,我就奉旨留侍了幾夜。最後一日原本已經領了賞賜準備出宮,就聽有人喊着失火了,跟我撞了個滿懷。那邊煙已經滾起來了,我怕宮裏的太醫人少,有被燒傷的人照看不來,也就過去幫襯兩下。”

“失火的是他母親的寝殿,圍觀的人說見他進去了就沒出來。那火燒得烈,我們過去時,已經燒到了偏殿,煙濃得一尺開外就看不清人。我與那時候的太子有個一面之緣,看到他兜頭一盆水就說要重進去看看,他身邊人攔着不讓去,被他喝住了,我也想去拉一把,倒被他捉着手說剛才已經看到瑞王在往外跑,只往裏走一點,說不定還能救。這時候他那侍衛也把自己澆透,說與他同去。我沒旁的可做的,就給他們浸兩條帕子讓捂住口鼻,別讓煙迷了眼睛熏了嗓子,那可就難辦了。太子要我候着,說若是能找到,我第一時間給看看,說不定還有得救。”

“他們從火裏把他擡出來的時候,他的腿就沒救了。燒着的橫梁砸下來,連骨頭都沒找回來幾片。我們找了個無人的牆根先放下查看了一下,右邊嚴重一些,整條腿全碎了,傷口還被火燎過,全是水泡,左邊倒還能留一些,治這種傷,能多留一些日後就多方便一些。我帶了自己的藥箱和工具,趴在地上先清理起來,那個小侍衛別過頭就吐了。太子殿下倒是冷靜一些,讓我盡力救治,他去問問哪裏能騰出個幹淨點的空間把他挪過去。”

“等他回來時,我已經急出了一身汗了。但他說,情勢有問題,瑞王的母親牽涉進了一樁案子裏,這火是她畏罪自戕,自己放的。倘若讓他留在宮裏,能活下來也會受到牽連,不如趁着煙大人亂,請我帶他出宮,治不好便罷,能治好的話,再替他謀個出路。宮裏就由太子頂着,反正裏頭燒得一片狼藉,骨頭和血跡也是千真萬确的,報個去世也能混過去。”

“我不敢說自己的醫術多麽高明,可那種傷我也是治過的,護理得當,活下來的可能性也不小。自問醫者之心,能救的命當然一定要抓住。我都沒考慮就應了下來,太子殿下就派人用車送我出了宮,把他轉移到了我在醴都置辦的宅子裏。當時是盛夏天氣,傷口不好愈合,暑熱陽邪,傷津耗氣,右側的傷口被火燎過,但火力驅毒,反而好得稍快,左邊本來還留了七八寸長,可是末端總是爛,骨頭和血肉一起。我換了好幾種藥,還是越爛越深。不得已,只能爛一點削一點,削完再縫合,直到剩了兩寸多點,才終于有了好的跡象。這孩子不怎麽說話,也不叫,一開始我以為是體虛,沒力氣叫,後來發現他看着是個嬌生慣養的皇子,其實是真能扛,早幾十年,我還是個軍醫,在軍中治的外傷多了去了,那些日曬雨淋槍林箭雨裏練出來的孩子,少不得都要嚎兩嗓子,他卻怎麽都不吭聲,疼厲害了就大口喘喘氣,實在堅持不住,找我要了塊木頭蘸了苦汁子咬,咬碎了就再換一塊。他那時候十三歲,骨頭長得快,剛剛長起來的皮肉經常就被頂破了,又得重新動刀子,重新長,所以直到秋天也只能算是吊着口氣。不過我看他能忍,也靜,我更沒有別的生計差事能教,就問他要不要等傷好了随我學醫,沒了雙腿,坐着也能把把脈開開方。他那時候也不理我,沒答應也沒拒絕。”

Advertisement

“當然,得虧他安靜,沒人發現我的宅子裏多了個病人,宮裏也有了個結果,那年年景不好,好幾處都鬧旱災蝗災,皇家重視吉兇之兆,宮闱失火也算是一種不祥之兆,所以這事絕口不提,只說瑞王年少氣盛,與皇上不睦,母親病逝就自己要求提前遷往封地去了,皇子們沒有公主那麽多規矩,經常在宮外活動,這麽說也算是給無端少個人有個交代。”

“但是畢竟天子腳下,做什麽都不大方便,我在醴都也多少算是有點名氣,平日也就罷了,一被宣進宮,只能把他一個人丢在宅子裏,想找人看顧吧,一來尋常人哪見過這陣仗,吓都得吓壞,二來也怕消息漏出去引人起疑。要想讓他好起來,還得盡快帶他回隐仙谷。所以趕着入冬前,我雇了個車帶着他上路了,他吃得消時腳程就快點,情況轉差時就地投宿,就這麽走走停停了快一年,終于到了隐仙谷。”

“那時候我不在谷裏時都把事情交給阿纖管着,她聽我講完來龍去脈,臉都吓白了。但看沈敘那樣,也着實不忍心,就給他找了間屋子養着。慢慢的他也能坐起來了,偶爾說兩句話,也都是跟我們道謝。皇家原本沒有凡人的姓,孩子出生也不賜名,他既跟我跑出來了,自然跟那個封號瑞沒有關系了,我想着,體傷易治,心病難醫,他要是什麽時候學會開口喊疼了,也就好了,所以讓他跟我姓,給他起了個名,單字就叫敘。想着等哪天他不喜歡了再自己改,不過他好像不大在乎,直到今天也一直用着。”

“再後來,他突然就想通了,自己開口跟我要學醫。他樂意學,我自然也樂意教。本來體諒他行動不便,想教他些脈氣藥理,以後跟谷裏那些大夫一處坐診,或者索性去整理脈案,都是清閑去處。但他不願意,他求我不論辛苦與否,都要盡力相授。為了學醫,他跟我讨了個稍大點的小院子,晨讀晚誦不說,只一兩月內,竟然可以自如行動了,雖不大好看,但照顧自己綽綽有餘。不過他不願見人,也難怪,哪怕是隐仙谷裏見慣了傷病的大夫,見到他也長籲短嘆的,頑劣些的小孩還會爬到院牆上學他的樣子嘲笑他,我就想到了山上空置的攬月閣。那裏原本是我建來自住的園子,後來發生了些事就放下了,不過各種東西一應俱全,陳設布置也挺方便,直接交給他住了。”

“他挺争氣,我這輩子帶過的徒弟沒有上千也有幾百,年輕的孩子心思活絡,很少有能靜心學習的。他心無雜念,也不笨,學得比別人快上幾倍。再者,尋常的小孩沒見過血,沒見過死人,總得适應上好久,更有見一次重傷就被吓得學不下去的。他在自己身上早就看過了,多恐怖的場面都能沉得住,這讓我看出道來了,索性教他用刀。我老了,難免手抖眼花,很多年不敢動刀了,對他來說,倒像是找到親人了。他一學成,我就把自己那套獅子骨刃傳給了他,也許他在攬月閣經營看診。山下的方家女主人原本是他兒時的保姆,他出事時丈夫去世回家辦喪事去了,再回宮不見人,懷疑得緊。太子索性送她和一雙兒女來幫襯。沈敘不大樂意見他們,我就給他們盤纏添了點,讓他們在山下開了家藥鋪,也算是有個照應。一開始我還擔心得很,三天兩頭去看看,後來眼看着他有了點名氣,才算是徹底放心了,由他折騰去。”

這一長串話講完,我眼裏已經快裝不下眼淚了,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低頭一看,不知什麽時候,雙臂已經抱緊了自己。

我松開了手,需要被抱一抱的是沈敘才對。

我們早已到了溪邊,兩匹馬低頭喝着水,谷主盯着遠去的水流,我找了片幹淨的草皮,緩緩坐下了。

這個故事我曾聽過,被講述它的當事之人當書上畫上的無聊傳聞,說得不急不徐沒個波瀾,如今被真正的旁觀者翻出,反而每句話都像打年糕,重重錘下,緩緩擡起,沒有玉石之聲的喧騰,只有沸湯一般慢吞吞的咕嘟聲,每一個泡戳破了,都是潰爛的體液傾瀉出惡狠狠的痛。

心口悶悶的,我蜷起膝蓋讓自己有個依靠,這才覺得好些。

谷主的背影佝偻着,水青色袍子的下擺已經被馬兒濺起的水花打濕,沉沉貼在鞋面上。

“卿卿,”良久,他又開口道,“我好歹不是虛活了這幾十年,這些日子你們的小心思也看在眼裏。我見的事太多了,感情很玄妙,但世上原沒有什麽合理或不合理的感情,眼前人尚在眼前,這就是最好最值得珍惜的事了。當然,你還小,沈敘也不是個省油的燈,你們的路還長着呢,結局怎麽樣,也都得你們自己去選,自己去争。我給你講這些不是為了吓唬你,一來是我覺得他不會自己給你講這些,但這些其實對他這個人,對他這一生都很重要,我不對你講,就永遠沒人知道了。你也得先知道了這些事,才能去考慮對他的感情。二來呢,我一生沒生育過子女,徒弟徒孫一大堆,終究也不是親人。真的拿我當長輩,也真的讓我操着父母心的,世上也就一個你,一個沈敘。你是我看着長大的,沈敘是我親手從鬼門關搶回來又繼承了我的衣缽的,哪個我都不可能放下心。我曉得世事易變,聚散尋常,但不管你們是分是合,沈敘曾經答應過我無論怎樣都要照顧你,他畢竟比你年長,他該的。我也希望你答應我,沈敘性子重,哪天他鑽起牛角尖走不出來了,你得拉他一把。還有,你總有一天會出谷到外頭歷練,尋常人對身有殘疾的人偏見很深。我見得多了,不以為意。但我怕你受影響。所以還希望你尊重他,只當他是個尋常男子,不要可憐他,也不要糟踐他。”

我再也忍不住了,踩着濕噠噠的岸邊,埋到他的懷裏哭了起來。谷主摟着我,拍着我的背。

“我答應您。您說的我都會做到的。”我抹着眼淚說。

————————————

沈敘放下了整到一半的記檔,擡頭看了一眼被夕陽染紅的山林。

說是天黑前能回來,也不知道路上順利不順利。他有些心煩意亂,狠狠塗掉了一個寫錯的字。

晚上再說吧,他想。

爬下椅子,他随手抓了本書,換到一個能看到門前一小段路的窗前坐着,書攤在面前的地上,一個字都沒進腦子。

“到底是誰更需要誰呢?”他默默地問自己。

--------------------

其實我是按照大綱一個一個事件和段落去寫,寫完了再按照字數拆分章節的qaq但是有收到反饋說這樣容易某一章有點無聊某一章又信息量太大。我反省了一下覺得hin有道理!今天把這一段先放出來,之後會優化這方面問題的麽麽!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