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舊鬼泣新聲
再睜眼時,燈火拉成長長的霞色光痕,攪得眼痛。
我閉眼皺眉,好幾回才勉勉強強眯了縫去看,還是不大清楚。
再閉一會睜開,總算是恢複了,雖然眼後還是酸痛的,好歹适應了屋內的亮光。
然後就看到了沈敘。
他垂着頭坐在榻邊,雙手撐在身側,微微顫抖。頭發則是完全披散着,看不到他的臉。
“沈敘?”我拽了拽他的袖口,小心地叫了一聲。
他沒有理我,但好像略微松了口氣,肩膀一顫抖。
“沈敘,你別這樣坐着,”我繼續說,“你這樣坐不穩會不舒服的。”
依舊不理我,難道是我說錯話了?也不會啊,最近經常這樣直接地提醒他注意身體,他至多回怼我兩句讓我少操心,最後也會照做,不會這樣一言不發也完全不動的。
燈光的陰影裏傳來一聲咳嗽。
我這才發現谷主也在。他搬了個凳子自己坐在一邊,手裏摸着手杖的杖頭。
我想坐起來,但身上乏得要命,稍微撐起來一點,又只能躺了回去。
谷主揮揮手讓我躺好。
“我……”本想問問自己怎麽了,但腦內一片混沌,竟然不知如何開口,最後,選了一個最委婉的方式,“我病了嗎?”
聽到這句話,沈敘的肩頭倒是震了一下,但依然沒有說話,只是頭埋得更深了。
“這也不是病,”谷主扶着椅子站了起來,在室內踱着步,“是毒,叫血魂散。”
Advertisement
沈敘聽到這個名字,喉中發出一聲淺淺的嗚咽,雙手捂住了臉。
我仔細搜羅了一下自己的記憶,屬實沒什麽相關的。不過雖說沈敘最擅解毒,但我還沒學到那層,不知道也很正常吧。
谷主沒等我組織語言組織出下一個問題,就接着說道:
“血魂散是一種宮廷秘毒,常人根本無從聽聞。即使我們查問多年也只能略知一二。血魂散由血魂草制成,這種草只在宮中有育。從前只聽說皇室用血魂草控制人質,這種草藥喝下去後,每月十六毒發,如果沒有按時服下禦賜的解藥則立即斃命,即使有解藥,十六當天也會痛苦不堪。可以說只要這種秘毒在手,人命就在股掌之間。”
屋裏一時間只剩滴漏聲。
額角陣陣作痛。我勉強蹭起身子倚着床頭,把谷主的話在肚子裏轉了好幾番,才慢慢品出這些天方夜譚一般的話和我眼下的狀況有什麽聯系。
“可是,”我頗有些不确定地問道,“可是我并沒有吃藥的記憶,也不知道自己每月十六都是怎麽度過的……而且,這裏不是離醴都很遠嗎?哪裏來的解藥……?”
谷主繼續說:“你的情況,有些不同。煉藥所用的血魂草分陰株和陽株,陰株十倍生于陽。陰株制毒就是方才我所說的那種血魂散,而陽株制毒,一經服下就與人共息共生,直至某個十六之日毒發,而後還要經歷數月乃至數年,最終血枯而亡,因為歷時很長且無法控制時效,并不常用,也正因為陽株血魂散取人性命于未知之時,通常會被尋常醫家誤診為其他疾病而不引起懷疑。”
我聽得愈發一頭霧水,緊跟着問道:“所以……我中的是,後面這種?可是我一直在隐仙谷,沒聽說過什麽毒藥,更沒有接觸過……”
他站住了,背對着我。
“卿卿,你身上的毒,是娘胎裏帶來的。陽株血魂草是下給你父母的,血魂散以血為脈,中毒之人大多血虛血虧,不易有孕,即使有了也會被血魂散吸食殆盡,像你這樣順利出生的,大約是世上僅有。你剛出生時一切正常,我們都以為厄運已過。直到八歲上出了一次意外,你受了很重的傷,傷口的血卻很快止住,甚至回流,像是血魂散毒發時噬血之象,我們才發現此毒會由血脈沿襲。那之後,我帶着你尋醫問藥,嘗試了很多方法,最終摸到一位老道人座下,他告訴我們,你從出生就與此毒共享血脈,與他人更是不同,血魂散會緩緩以你的血為養料壯大,你會比健康的孩子成長更慢,即使長成也身量力量都不足。”
好像有這麽回事,有段時間谷主常帶我出去玩,好像也是那段時間,他總是喂我喝很苦的藥,隔一段時間,藥的味道都不一樣。
“當然,這些都無所謂,你一個女孩子,即使如此也不是什麽大問題。只是血魂散栖于你的血脈之中,一旦體內血脈的環境有所改變,就會促成它的反應。你八歲那一次,幾近血枯,最後雖然平息下來,還是不記得任何人,任何事了。本來這沒什麽,只要小心養着,不要受傷出血太多就行,問題是……”
“問題是,我是個女孩子……”我的腦子好像終于緩回來了,思路前所未有的清晰,“只要到了年歲,一定會有信期到來,每月一定有一次毒發。”
“是的,就像今天這樣,月信到來時,它就會随着血脈氣息的改變而發作。而血魂散每發作一次,強度就會增加一分,陰株血魂散在每月有解藥的情況下僅能維持十年,陽株……我們不得而知。”
“以及,我們也不知道你這樣特別的情況,血魂散會不會如記述那樣在某個十六之日發作,陽株血魂散的發作也會伴随巨大的疼痛,為了避免這種情況,我們只能在你十五之夜必喝的那碗養生湯藥裏放了解藥和安神藥,讓你睡上一日。”他繞回了我最初的問題。
這個回答卻大大超出了我的預期,腦中有如炸裂一般,突然空白,而後又有無數聲音在和我說話,一邊反駁着這荒誕的可能,一邊承認着許多的懷疑。
沈敘和方家說我每月十六都不下山,标注日期的藥品從沒有十六那一個,我的目光略過谷主的肩,從沈敘的榻上可以隐約看到大堂的書桌,那裏擺着我的脈案本,翻開來查一查,它會不會也一樣,缺失了許多個十六日的記錄?
又想起每月十五的甜湯,從前是谷主或者阿纖姐端來,來到攬月閣之後,是沈敘親自熬給我的。這麽多年,我似乎從未像谷裏其他人一樣,去分發的小攤上端一碗來喝。
是了,山中歲月平緩,我從前不大記日子,如今想來,每月十五之夜,谷主或者阿纖姐總有理由把我帶到身邊去睡。
甚至想起,我在地上發現生病的沈敘時,問他在地上待了多久,他含含糊糊地說一天而後又改口說是半夜。
那一天,是臘月十七。這個日子是我一筆一劃寫在自己第一個病例上的,記得很清。
掌心有密密麻麻的疼痛,翻過來一看,是我自己把手握的太緊,指甲嵌進了肉。
小小的血珠剛一冒頭,立馬遁回皮下,只留皮肉翻開,慘白得有些詭異。
似乎在提醒我,谷主說得都是真的。
這種時候,好像應該表現得很絕望,或者很難過,可我慢慢的都是不真實感,總覺得剛才在聊的都是別人的事,而我只是生病了,喝幾副藥,好好休息一段時間就沒事了。
“嗯……那……”我勉強維持着理智,“剛才說的……解藥……”
“無解。”沈敘臉埋在手裏,說出了我醒來之後的第一句話,嗓音幹啞。
“無解,”他擡起頭,目光向着屋內的某個角落,不看我,“我們給你喝下的,只是安神藥和緩和劑,或者說只是緩和劑的某一部分,因為即使是我花了這麽久也只能推斷出這很少的一部分,而血魂散,從不需要解藥。”
“我們問了許多人,也搜羅了許多前朝筆記,從來沒有一本提到過血魂散有解藥。”谷主接過話去,替他說完。
我慢慢滑到了枕頭上,感覺整個身體都被抽空了。
依然覺得如此不真實。
明明今天只是很普通的一天,不是嗎?
窗外的雨點打在我的神經上,額角跳脫的疼痛讓我幾度想要放棄一切思考。
“我會死嗎?”我茫然地問道。這個字好像遠在天邊,突然又好像近在眼前。
屋內靜默了。
我想,這就是答案。
或許可以說,不僅會,而且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
“不會的,”沈敘突然轉過身拉住我的手,這個動作險些讓他摔下去,“卿卿,我不會讓你死的,相信我。”
我點了點頭,不知如何回答。
“好了,卿卿,”谷主慢慢說,“我知道你還有很多問題,但是接下來幾天你得好好休息,等過去了,我會再來的。”
說完,他沒有給我任何提問的機會,披上鬥篷和兜帽就走了出去。
我眯着眼睛,心煩意亂。脈搏躍動把熱辣的痛意從額前帶到腦後,但無數個想法萦繞在心頭,無法入睡。
沈敘也坐在榻邊,垂着頭不知在想什麽。他的頭發逶迤在我的手邊,我忍不住拈了一撮,像他平時思考時一樣,繞在指間。
發絲微涼,流水一般淌過,卻好像有讓我平靜下來的力量。
谷主說過的話仿若江河狂濤,把我拍在岸上,動彈不得。而此刻,卻好像有一些卵石從漸漸褪去的波浪裏露了頭。
那是什麽呢?我翻了個身繼續想着。
“沈敘……”我一不留神叫出了他的名字。
“嗯?”他含糊地回應道。
對,沈敘。我想着,一定和他有關。
--------------------
抱歉,閨女,你的人生中充滿了謊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