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鏡中雙淚姿

“谷主說的是真的嗎?”我問他,“為什麽我一點記憶都沒有?”

“你八歲那年,谷裏鬧山貓,有只山貓跳進屋子,從你背後抓了好大一塊皮下來,一開始還有血流出來,很快就沒有了,只有傷口露着。但是很快你人就不行了,嘴唇白得吓人,身體都涼了下去。沈萬年和許纖試了很多方法才好歹留住了一口氣,聽說後來是快馬加鞭請了個巫醫來看,他說只是外傷所催,血魂散尚未外顯,還沒有強大到能夠吞噬血脈的地步,只要用藥吊着命,養回氣血,還是能好的。等到血魂散成熟顯露于外表時,才是真正的毒發。他說的倒沒錯,過了兩個多月,你還是好了,一切如常,只是不記得從前的事了,連穿衣吃飯都要重新學一次。不過這也正常,那一次的驚吓和突然的外傷導致血魂散驚發,幾乎把你的血吸幹了,記憶缺失已經是最輕的後果了。”

“那這次或許也是……只是因為月信來了才……”我忍不住說,“說不定,它也還沒有成熟……”

沈敘爬下床榻,取來了一直扣在他的矮幾上的那面小鏡子。

攬鏡自照,一條青藍色血脈樣的紋路從我的領子中爬出來,蜿蜒而上,纏着我的脖子,最終漸漸消失于左臉上。

不用介紹我也知道,這就是所謂的成熟的血魂散顯露于外表。

“其實這個一般只有毒發時會顯露出來,”沈敘苦笑着對我說,“而且會很快消失,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從早上到現在,它一點消失的意思也沒有。我想也許是你比直接服下的人中毒更深的緣故。”

我想了想,把鏡子遞給他,然後旁若無人地解開了自己的衣服。

“你……”沈敘大驚失色,但很快明白了我的用意,自覺的別過臉去。

轉身一看,背後确實有一片顏色不同些的皮膚,只有邊緣處有些細小的瘢痕,摸不出異樣,我又從不會像現在這樣對着鏡子驗看自己的身體,以致到了今天才發現。

我扣好衣服,但沒打算躺好,因為心裏又有了一個想法。

“沈敘,”我看他把鏡子放回去,慢慢地問道,“這些事你怎麽會這麽清楚,說得像是親眼所見呢?”

他停住了,動作不太自在:“我也只是聽說……”

“你從前就認得我,對嗎?”我打斷了他。

他不說話了,只是挪了回來,坐回床邊,給我身後墊了個枕頭。

“所以,我來到這裏第一天,你說你從不收徒,但随後就叫出了我的名字……”我一邊回憶,一邊小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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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也小聲地承認道,“當初是沈萬年和我說,等你十六歲了就來我這裏,學與不學都沒關系,只求毒發時有我照應,如果我們運氣夠好,說不定還能找到解藥……”

找到解藥。我心裏重複着這四個字,明明是你剛才親口否認了這個可能性,明明是你說的,即使是你也只能推斷出很少的一部分。

等等。

我心裏一頓。

“即使是我花了這麽久也只能推斷出很少的一部分……”

好像被風吹動了書頁,我腦中又閃現了許多東西。

谷主不停帶來攬月閣的書卷、沈敘封藏的一本一本奇怪的書、我帶回來的髒兮兮的寫滿神神鬼鬼的小冊子、沈敘在燈下奮筆疾書的背影。

還有……

我從床上一躍而起,沖向大堂。

身後的沈敘似乎沒反應得及,喊了我一聲,但我顧不上了。

大堂,書桌,最下層的抽屜。

我拉開來,一抽屜舊脈案,碼得整整齊齊。

我随意翻開一本,沈敘的字跡那麽熟悉。

沒有名字,也沒有日期,只有同一個反複修改,寫了又塗的藥方。

身邊暗了暗,我知道是他來了,他也知道了我要做什麽,我們相對默然,只有我在向抽屜最裏面尋找。

終于,摸到了最裏面的一本。

紙頁已經泛黃,墨痕卻依然鮮明。

那時沈敘的字跡還斂了些鋒芒,一橫一捺全不似今日張揚。

扉頁只有兩個字。

“卿卿”。

放久了的紙頁有些松脆,眼淚遞上去,快速地洇成了一大片。

他想把那本簿子從我手裏抽走,但我固執得捏緊了頁角,繼續往後翻着。

一開始似乎是漫無目的的猜測,有些藥材我認得,但大部分的,都不認得。重複了再重複。

從某一頁開始,有一些名字出現得格外多了起來,還有一些的,同樣陌生的名字。

一個字被圈了起來。

“血”。

這一本盡了。

我知道他的習慣,這些一定是按照時間順序整理起來的,于是直接拿起了下一本。

地板好涼,我跪在地上,忍不住顫抖着,連翻動書頁都有些困難。

他也松了手,只是湊過來,一手撐住身子,一手把我攬進懷裏。

我跪坐着竟比他還矮上一點,頭靠在他的肩膀,浸在他的體溫中。

這一本依舊重複着上一本,塗畫掉了許多新的藥材,仿佛又回到了上一本的循環。

一本又一本,我翻得很快,只在他重點畫了圈的地方停留。

“血”。

“人血”。

“我的血”。

這三個字寫得有些顫抖,顯然,他也不确定。

但是被畫了很重一個圈,随後的每一次重複,都有一個圈,顯然是用來代替這三個字。

我連他的書寫習慣都已經如此了如指掌。

我擡眼看着他。

他也低眉看着我,唇邊帶着一點弧度,目光濕潤,像受傷的小獸。

上一次,他在這樣的目光裏向我講述了他的過去。

這一次,由我自己發現。

我丢下簿子,搶過他撐在地上的那只左臂,他身子歪了歪,靠在了桌上,但抱我的右手始終沒有松動。

解下臂彎前綁着的絹布,一道又一道傷疤,是骨刃留下的。最新的一條剛剛止血。

眼淚也一樣滴在那交疊的灰白色痕跡上。

他抽回手去,穩住自己,又把我攬得深了些,用下巴蹭着我臉上的濕跡,似乎在替我擦眼淚。

“一開始我也只能跟着一點捕風捉影的傳說亂猜,後來沈萬年弄來了許多宮中的秘檔,還去找了許多老太醫和江湖上的巫醫,我才慢慢發現血魂散是先用人血煉化,服下後用人血滋養的,所謂的緩和就是用其他血液代替自己的來喂養身體裏的毒,因而愈喂它愈是強壯,最後一定會強于宿主。雖然有了這個想法,我卻不敢在你身上嘗試,好在那一年沈萬年從宮裏偷得了一片血魂草的葉片,我分了許多次煉制,用動物血或者其他人的血,總是制不成,最終發現只有我自己的血效用最好,所以我猜想,用我的血緩和毒發的症狀再好不過了。這個猜想多半八九不離十,因為有一本記述宮廷秘事的書裏說,并非是宮廷控制了血魂草的生長,而是血魂草與皇族血脈息息相關。我想它由皇族之血灌溉而成,煉藥只是給它一個重生的臺階,能夠換到人的血脈中繼續生長,所謂禦賜的解藥也只是同樣的灌溉之血。”他輕聲說道,胡茬刺得我臉上癢癢的。

“沈敘……”我控制不住自己,全身抖得篩糠一樣,聲音也跟着飄飄搖搖,“你這麽多年……”

“九年而已,”他說,語氣輕松,甚至帶着笑意,“不算什麽。”

我一時哽咽地說不出話,抽抽嗒嗒,眼淚都蹭在了他的頸窩。

“你這又是為了什麽啊……”我埋怨道。

他卻好像把它當成了一個問題,認真回答道:

“為了一句話。”

我擦着眼淚:“什麽?”

他喉結動了動:“你那時候說,等我給你做出解藥,你就賞我十萬兩銀子。”

我一下子忘了哭。

“真的嗎?”我狐疑道。

他轉過來,一雙明眸對上我眼底,攝我心魄。

“真的啊,”他淺淺一笑,“就這一句話啊,你不記得了?”

連心跳都恍惚了,我愣住片刻,然後搖了搖頭。

他笑得更溫和了些:“不記得了也不能不作數啊。我說話算話在這裏制了九年藥,你可不能說作廢就一筆勾銷。”

說着,他不等我反駁,替我擦幹了眼淚,對我說:

“好啦,回去躺着吧,一會安神藥煎好了,喝了就睡吧。我做了很多猜想,但終究只是猜想。我也不知道你身上的毒發作是怎樣的,只能按從前準備的方子煎藥。以後怎樣,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我點了點頭:“那我相信你。”

我想站起來,卻發現奔過來實屬突然爆發的求知欲使我回光返照,現在渾身酸痛又無力。

沈敘把我的手放到他肩上。

扶着他的身體和桌子,我終于慢慢站了起來,又換了牆扶,躺到榻上時,感覺身體沉得要往下墜。

沈敘端來藥,藥湯濃褐,撲鼻的是苦澀的味道,如果不是我知道,決計不知其中還有血液。

他看我皺着眉,勸慰道:“你就當只是一味藥材。”

也是,藥材裏稀奇古怪的東西多了去了,人血也不是不行。

可是心裏有點過不去那道坎……

他嘆了口氣,爬上床榻,摸了摸我的頭:“乖,從前又不是沒喝過。早知如此,不告訴你了。”

“那不行,以後你什麽都要告訴我。”我快速答道。

他笑得無奈:“你好好吃藥,我答應你。”

“說好了啊。”我說完,做了一個幹杯的姿勢,捏着鼻子一飲而盡。

好苦啊。

我躺着,看着他在屋內來來去去,又好一番翻找,給自己另找了兩床被子,在地上鋪開。

“你要睡這裏麽?”我的眼皮已經開始酸了,看着他忙碌的身影,還是忍不住問道。

地上涼,你會腿痛的。

這句叮囑沒說出口,意識就遁入黑暗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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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敘敘子,你好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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